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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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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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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什么?”

他走到马头旁边,抓住笼头,把它从那地方拉了出来。我们就动身了。马车像“大海里的独木舟”一般摇晃着,我抓住车垫,呼唤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艰难地在泥泞中跨步,有时滑一滑,有时跌一跌;守林人在车辕前向左右摇晃,像幽灵似的。我们走了相当长久;最后我的向导站定了。“我们到家了,老爷,”他用平静的声音说。篱笆门轧轧地响起来,几只小狗齐声吠叫。我抬起头,在闪电光中,看见围着篱笆的宽阔的院子里有一所小木屋。从一个小窗口透出幽暗的火光。守林人把马拉到台阶旁,便敲门。“就来了,就来了!”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听见光脚板的踏步声,门闩嘎嘎地响起来,一个穿着旧衬衫、腰里系着布条的十二岁模样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门口了。

“住口!”守林人大喝一声,向前跨了两步。

“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问小姑娘。

“喂,孤狼,”最后我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我看出来,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好人。”

“放了我吧,福马·库兹米奇,……别把我毁了。你是知道的,你们的主人会要我的命,真的。”

我望望他。这样强壮的汉子是难得看到的。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体格匀称。湿透了的麻布衬衫下面显著地露出他那强壮的肌肉。拳曲的黑须髯遮住了他那严肃而刚毅的脸的一半;一双连接的阔眉毛底下,炯炯有神地露着一对褐色的小眼睛。他把一双手轻轻地叉在腰里,站在我面前。

我向他道谢,又问他的名字。

“我不饿。”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起来,“别管他,……由他去吧。”

“带了你的马滚蛋吧!”他在他后面叫嚷,“可你得留神,下回再碰上我……”

“你是守林人的女儿吗?”

“逼穷了!……偷东西总是不应该的。”

“我怕什么?反正一样是死;没有了马,叫我到哪里去?你杀了我吧,一样是完结;饿死,这样死,反正都一样。都完蛋吧:老婆,孩子,都死光吧……可是你呀,你等着吧,我们会收拾你的!”

“那费心了。”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

“老爷,您大概,”他开始说,“不要吃我们那种面包的吧,可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知道你们的!”

农民突然挺直身子。他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通红了。“哼,好,你吃了我吧,好,让你哽死,好,”他开始说,眯起眼睛,挂下嘴角,“好,你这可恶的凶手,你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喝醉了!……又没有花你的钱,你这可恶的凶手,畜生,畜生,畜生!”

“唉,别提了,老爷,”他懊恼地打断我的话,“只是请您不要说出去。还是让我送您走吧,”他接着说,“您要等这点小雨过去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回到屋里,在角落里摸索着。

“怎么办呢!”

“可你总不该偷东西。”

“我是这里的守林人。”

守林人转过身去。

农民皱着眉向我看看。我在心里起誓,无论如何必须释放这可怜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板凳上。在灯光中,我能够看清楚他那憔悴多皱的脸、垂下的黄眉毛、神色不安的眼睛、瘦削的肢体……小姑娘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躺下,又睡着了。孤狼坐在桌子旁边,两手托着头。螽斯在屋角里叫响……雨打着屋顶,沿着窗子流下来;我们都默不作声。

“打吧,打吧,”农民用愤慨的声音接着说,“打吧,来,来,打吧……(小姑娘急忙从地上跳起来,盯着他看。)打吧!打吧!”

“要末,让我领您到我屋里去吧,”他断断续续地说。

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冲上前去帮助那农民……

“我是尽我的职,”他阴沉沉地回答,“白吃主人家的饭是不行的。”

傍晚,我独自坐了竞走马车打猎回来。离家大约还有八俄里;我那匹很会跑路的驯良的母马精神抖擞地在尘埃道上奔驰,有时打着响鼻,微微地摇动两只耳朵;那只疲劳的狗一步也不离后轮,仿佛缚在那里一般。暴风雨就要来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乌云,慢慢地从树林后面升起来;长长的灰色的云在我头顶疾驰,向我涌过来;爆竹柳惊慌地骚动并絮语。窒息的暑热忽然变成潮湿的寒气;阴影很快地浓重起来。我用缰绳把马打一下,向峡谷跑下去,穿过一条丛生着柳树的、干枯的小川,跑上山,驶进一个树林里。道路蜿蜒地伸展在我面前那片茂密的已经笼罩着黑暗的榛树林中;我的马车困难地向前行进。百年老橡树和椴树的坚硬的根处处横断着大车轮子所碾成的纵深的车辙;马车在这上面跳动,我的马绊跌起来。狂风突然在上空怒吼,树木开始咆哮,大粒的雨点剧烈地敲打树叶。电光一闪,雷电大作,雨流如注。我的车子慢步前进,走了不久,不得不停下来:我的马陷在泥泞里,眼前一片漆黑。我好容易躲进一丛宽阔的灌木下面。我屈着身子,遮住脸,耐心地等候雷雨终止。忽然,电光一闪,我瞥见路上有一个高大的身躯。我就向那方面仔细注视,——那个身躯仿佛是从我马车旁边的地上升起来的。

“暴风雨快要过去了,”略微沉默一下之后他说,“如果您吩咐,我就送您出树林去。”

孤狼转过脸去。农民直打哆嗦,好像是因寒热病而打颤似的。他抖动脑袋,呼吸不均匀了。

可怜的人低下了头……孤狼打一个哈欠,把头靠在桌上。雨还是下不停。我等候着下文。

我不再做声;他抬起眼睛来看看我。

我们走了:孤狼走在前面,我跟着他。天晓得他怎么会认识路的,但他只有难得几次停下来,而且也是为了倾听斧声。“喏,”他喃喃地说,“听见吗?听见吗?”“在哪儿呀?”孤狼耸一耸肩膀。我们走下峡谷去,风静止了一会儿,均匀的斧劈声清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孤狼对我看看,摇摇头。我们在湿淋淋的羊齿植物和荨麻中间一直向前走去。传来一阵沉重而持续的响声……

“你喝醉了还是怎么的,怎么骂起人来了?”守林人惊讶地说,“你疯了吧?”

他出去了,碰上了门。我再度向四周观看。我觉得这屋子比先前更加凄凉了。冷却的烟烬的苦辣气味呛得我难受。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也不抬起眼睛来;她有时推动摇篮,怯生生地把滑下来的衬衫拉到肩上去;她那双赤脚一动不动地挂着。

孤狼一声不响地左手抓住马的鬃毛,右手拉着贼的腰带。“喂,转过身子来,这笨蛋!”他厉声说。“那儿有把斧头,捡起来吧,”农民喃喃地说。“当然不会让它丢掉!”守林人说着,捡起了斧头。我们就走了。我走在后面……雨又开始疏落落地下起来,不久就转为倾盆大雨。我们好容易到达了小木屋。孤狼把抓来的马推在院子中央,把农民带进屋里,松了腰带的结,叫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已经在炉边睡着了,又跳起来,带着沉默的恐怖向我们注视。我在长板凳上坐下。

“那匹马,”农民继续说,“那匹马,就把它……我只有这头牲口……放了我吧!”

“别动,老爷!”守林人喊住我。

“喏,他走了!”他喃喃地说,“下回我可!……”

“福马·库兹米奇,”农民突然用低钝乏力的声音说,“啊,福马·库兹米奇。”

“拿这个干吗?”我问。

“死了吧?”

“从院子里听得见。”

小姑娘朝我望望,就走进屋里去。我跟着她走。

“好,那就算了。我该替您生个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让我去看看您的马怎么样了。”

“我叫福马,”他回答,“不过外号叫孤狼。”

门轧轧地一响,守林人低着头,跨进门槛来。他从地上拾起提灯,走到桌子边,点燃了烛芯。

“放了我吧……我是因为肚子饿……放了我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没有老婆吗?”我问他。

“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来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的,”他指着那农民继续说,“可是那门闩……”

“嘿,跟你多讲有什么用;安安静静地坐着吧,不然的话,你知道吗?你没看见老爷在这里吗?”

白晃晃的电光把守林人从头到脚照亮了;一声短促的霹雳立刻跟着它响起来。雨势加倍地增大。

“跟你说话,听见没有,你这野蛮人,吸血鬼,听见没有!”

“林子里有人在捣乱……在偷砍马谷地方的树,”他补说后面这句,用以回答我疑问的眼色。

“谢谢。”

“原来你就是孤狼,”我重复说,“老弟,我听见人家说起过你。听说你是一点也不让人的。”

“乌莉塔,”她说时,悲哀的小脸儿更加低垂了。

“回家去。可是你瞧,这么大的暴风雨……”

邻近的农民们对于孤狼就是这样评论的。

“让他在这儿吧,别动他了,”我打断孤狼的话。

半小时以后,他在林子旁边同我道别。

“放了他吧,”我在孤狼耳朵边轻声说,“我来赔这棵树。”

“没有,”他回答,用力挥了一下斧头。

“不……是的……死了,”他说着,扭过脸去。

“我偏要说话,”不幸的人继续说。“反正是个死。你这凶手,畜生,你就不会死!……等着吧,你神气不了多久啦!人家会把你绞死,你等着吧!”

我们一起走出去。雨停了。远处还有一团团沉重的乌云聚集着,有时闪烁着长长的电光;但是在我们头顶某些地方已经现出深蓝色的天空,星星透过稀薄的、疾驰的飞云闪闪发光。受到风吹雨打的树木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显露出来。我们开始倾听。守林人摘下帽子,低着头。“喏……喏,”他突然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瞧,挑选了这样一个夜晚。”我却除了树叶的簌簌声之外什么也没有听见。孤狼把马从屋檐底下牵出来。“我这么一来,”他又出声地说,“也许会给他逃走的。”“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行,”他回答,把马送了回去,“我们马上把他抓住,然后我再送您去。走吧。”

“是谁?”一个洪亮的声音问。

“请您坐着吧。”

这时候天空更加清澄;林子里稍微明亮了些。我们终于走出峡谷。“请在这儿等一下,”守林人悄悄地对我说,弯下身子,举起枪杆,就消失在树丛里了。我开始紧张地倾听。在不断地呼啸着的风声中,我听见不远的地方有轻微的声音:斧头小心地砍树枝的声音,车轮的轧轧声,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往哪儿走?站住!”突然响出孤狼的钢铁一般的吼声。另一个声音像兔子那样哀号着……搏斗开始了。“坏蛋,坏蛋,”孤狼喘息着,反复地叫,“你跑不了……”我向喧闹的方面赶去,一步一跌地跑到了搏斗的地方。在那棵砍倒的树旁的地上,守林人正在蠢动着;他按住那贼,用腰带把他的两手反绑起来。我走近去。孤狼站起身,把他拉了起来。我看见一个湿淋淋的、衣衫褴褛、长着乱蓬蓬的长须的农民。一匹半身盖着凹凸不平的席子的驽马和一辆货车一起站在那里。守林人一句话也不说;那农民也不做声,只是摇晃着头。

“不会马上就停的,”守林人继续说。

他从腰里拿出一把斧头,坐在地上劈起松明来。

“难道从这儿听得见?”

孤狼站起来。

孤狼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的,”守林人阴沉沉地反驳他,“你们村里全是些窃贼偷儿。”

“啊,好大的雨啊,”守林人说,“只好再等一会了。您要不要躺一下?”

“跟你说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人:我要受处罚的。而且也不该放纵你们。”

“放了我吧。”

“放了我吧,”农民反复地说,“管家……我们都给逼穷了,真的……放了我吧!”

守林人走进来,坐在长板凳上。

“啊,你就是孤狼!”

我带着加倍的好奇心对他望望。我从我的叶尔莫莱和别人那里,常常听见关于守林人孤狼的故事,附近所有的农人都像怕火一样怕他。照他们的话说,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能够尽职的人:“一束枯枝都不让人家拿走;无论在什么时候,即使在半夜里,他也会如雷轰顶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休想抵抗。他力气大,”他们说,“又机灵,就像魔鬼一样……毫无办法收买他:请他喝酒,送他钱,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想弄死他,可是不行——办不到。”

“您大概不习惯点松明吧?”他说着,摇一摇鬈发。

“跟过路的贩子逃跑了,”他苦笑着说。小姑娘低下头;婴儿醒了,哭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边去。“喂,给他吧,”孤狼一边说,一边把一个肮脏的奶瓶塞到女孩手里。“就把他丢下了,”他指着婴儿低声地继续说。他走到门边,站定了,转过身来。

院子里响起农民的大车轮子的声音。

“放了我吧!”

“给老爷照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马车拉到屋檐下去。”

“嘿,你……我要把你!……”

我并不怕他的威胁,已经伸出一只手去;但使我非常惊奇的是:原来他一下子把带子从农民的胳膊肘上抽去;抓住他的衣领,给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噢,我知道!您是回家去吗?”

我说出了我的姓名。

“是守林人的女儿,”她轻声说。

“是啊,暴风雨,”那个声音回答。

“你是谁?”

我站起身。孤狼拿了枪,检看一下火药池。

“放了我吧,”他灰心丧气地重复说,“放了我吧,真的,放了我吧!我赔钱,就是这样,真的。实在是为了肚子饿……孩子们哭哭啼啼,你自己也明白。真是走投无路了。”

“放了我吧!穷啊,福马·库兹米奇,就是为了穷啊……放了我吧!”

“一个人,”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

守林人的屋子只有一间熏黑的、低矮而空落落的房间,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间壁。墙上挂着一件破烂的皮袄。长板凳上放着一支单筒枪,屋角里堆着一堆破布;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大瓦罐。松明在桌上燃烧着,凄惨地亮起来又暗下去。在屋子的正中央,一根长竿子的一端挂着一只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开始用右手推动摇篮,左手整理松明。我向四周望望,——我的心郁闷起来:夜晚走进农家屋子里,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孩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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