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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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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别迪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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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带它回去吧,”西特尼科夫说,“把鹰给我们牵出来。”

纳扎尔,一个长着鹰钩鼻和尖胡子的满脸皱纹的小老头,出现在马厩门口。

“对你说,三千,流—流—氓,”赫洛帕科夫接着说。

马蹄嘚嘚地踩响木板,鞭子咔嚓一声响,彼佳,一个麻脸、肤色黝黑、年约四十岁的男子,和一匹体态匀称的灰色公马一起从马厩里跑出来。他让它用后脚站起,牵着它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敏捷地把它在显著的地方勒住。银鼠挺一挺身子,嘶嘶地喷出鼻息,翘起尾巴,转动一下头,向我们瞟了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马贩子抑扬顿挫地说,“彼佳,把银鼠牵出来给这位先生看看。”

“您要做什么用的马:乘用的,还是作种马用的?”西特尼科夫问我。

“把马准备好;顾客来了。”

“不行哪,大人,请原谅……”

“好,现在,”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说,“请让我按照老风俗,用衣裾裹着缰绳把马交到你的衣裾里……为了这匹马,你会感谢我的,……这是一匹多么强壮的马!结实得像胡桃一样……完整无恙……草原出产的!任何马具都配得上。”

噗的一声,公爵把一个黄球打进了边袋里。

我们走到院子里。

“好,把它们带回去吧,”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说,“另外牵几匹出来给我们看看。”

“嗳!不要这样,公爵,不要这样,”一个眼睛发红、鼻子很小,脸上有婴儿般的睡态的淡黄头发的小军官突然嘟嘟囔囔地说起来。“不要这样打……应该……不要这样!”

“有气肿病的?……哪有这事!”

马送到了我住的地方。第二天一看,原来是一匹有气肿病的瘸腿的马。我想把它套上车,可是我这匹马往后退;用鞭子打它,它就倔强起来,用脚踢着,而且躺倒了。我马上到切尔诺拜先生那里去。我问:

公爵又笑了。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起来。

侍役跑去拿烟斗,回来的时候报告公爵大人,说车夫巴克拉加要见他。

“遵命。”

在这集市的广场上,停着无数排大车,大车后面有各种各样的马匹:跑大步的马、养马场的马、拉重车的马、拉货车的马、驿马和普通的农家马。另外还有肥壮的油光水滑的马,依毛色归类,盖着各种颜色的马衣,用短缰绳系在高高的架木上,胆怯地往后边斜眼望着它们的马贩子老板手里的、它们十分熟悉的鞭子;草原贵族们从一两百俄里外送出来的家养的马,由一个衰老的马车夫和两三个迟钝的马夫监视着,摇晃着它们的长长的脖子,跺着脚,不耐烦地啃着木桩子;黄褐色的维亚特种马紧紧地互相偎依着;尾巴波浪形、蹄上毛茸茸的、臀部宽阔的跑大步的马,有灰色带圆斑的,有乌黑的,有枣红色的,都像狮子一般庄严稳健地站着。行家们恭敬地站在它们面前。在一排排的大车中间形成的一条条路上,聚集着各种身分、各种年龄和各种外貌的人们:穿蓝大褂、戴高帽子的马贩子,狡狯地窥视着,等待着买主;眼睛突出的鬈发的茨冈人发疯似地奔来奔去,看看马的牙齿,扳起马的腿和尾巴,叫骂着,替人家做中人,抽签,或者拼命缠住一个戴军帽、穿海狸皮军大衣的马匹采购员。一个结实的哥萨克高高地骑在一匹脖子像鹿颈那样的消瘦的骟马上,要“整个儿”买掉它,就是说连马鞍和笼头一起出卖。穿着腋下破烂的皮袄的农民们,拼命往人丛里钻进去,成群地挤到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旁去;或者,在一旁靠着灵巧的茨冈人的帮助,精疲力尽地在那里讲价钱,一连拍了一百遍巴掌,各人坚持自己的价格;这期间,他们所争论的对象,一匹身上盖着弯曲的席子的蹩脚马,自管在那里眨眼睛,仿佛事情同它无关似的……事实上,今后将由谁来打它,在它还不是一样的!有些宽额角的地主,染着髭须,脸上带着威严的表情,戴着波兰式四方帽,穿着厚呢外衣,只套着一只袖子,正在跟戴绒毛帽和绿手套的大肚子商人谦逊地谈话。各团队的军官也在这里闲逛;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德国籍胸甲骑兵正在冷静地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栗毛马要卖多少钱?”一个十九岁模样的淡黄发骠骑兵正在替一匹瘦健的溜蹄马挑选一匹副马;一个驿站车夫,戴着有孔雀毛的低矮的帽子,穿着褐色上衣,狭窄的绿腰带里塞着一双皮手套,正在找求一匹辕马。马车夫们在替自己的马编尾巴,把马的鬃毛弄湿,向绅士们作恭敬的忠告。已经成交的人们,视各人境况不同,或者跑到大酒家里去,或者跑到小酒店里去……所有这些人都在那里纷忙,叫喊,蠢动,争吵,和解,骂着,笑着,个个都是泥污满膝。我想替我的四轮马车买三匹像样一点的马,因为我那些马快不中用了。我找到了两匹,第三匹还没有来得及挑选。吃过了我现在不打算描写的一餐午饭之后(爱尼早就知道,回想过去痛苦的事是多么不愉快),我就走到每晚聚集着马匹采购员、养马场主任和其他来客的所谓咖啡馆里去。在弥漫着烟草的灰色雾气的台球房里,有二十来个人。这里面有穿匈牙利式轻骑兵短上衣和灰色裤子的、鬓发很长而髭须抹油的、落拓不羁的青年地主,正在神气活现地向周围观望;另有几个穿哥萨克服装的、脖子很短而眼睛浮肿的贵族,也在那里苦闷地喘息;商人们坐在一旁,即所谓“另席”上;军官们在那里随意不拘地交谈着。那位公爵正在打台球,他是一个年约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脸上现出愉快而略带骄矜的神气,穿着没有扣上钮扣的常礼服、红色的绸衬衫和宽大的丝绒灯笼裤;他正在和一个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打台球。

“让它自由活动,让它自由活动,”西特尼科夫说着,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看。

赫洛帕科夫手里抡着台球杆,瞄准了打去,但是滑了一杆。

“嗨!”坐在屋角里一张摇晃的独脚桌子旁边的一个肥胖的商人,从丹田里发出一声赞扬的叫声,叫出了又羞怯起来。幸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松一口气,摸摸胡子。

“对,我是来看马的。”

纳扎尔回到马厩里。

“这家伙很有本领!”我心里想。

另外几匹马带出来了。最后我选定了一匹比较便宜的。我们就开始讲价钱。切尔诺拜先生并不急躁,说话很审慎,郑重地请上帝来作证,这就使我不得不“惠顾老人”:我付了定钱。

“现在是你所有的了……还是不想喝杯茶吗?”

“怎么,怎么?再说一遍!”

“好,那就请便吧。先生,请你原谅我:我是照古风的。(切尔诺拜先生说话从容不迫,而且O音很重。)你可知道,我这里一切都很简朴……纳扎尔,喂,纳扎尔,”他并不提高嗓子,只是拖长了声音叫唤。

“拉得好,”马贩子泰然地回答。

“您看怎么样?”最后他问我。

“不,多谢你,我该回去了。”

“可以,亲爱的,可以,……瓦西里,喂,瓦西里,跟老爷一块儿去;把马送去,收钱回来。那么,再见了,先生,上帝保佑你。”

“大人要,怎么会没有呢!请进来……彼佳,把孔雀牵出来!叫他们把嘉奖也准备好。至于您的事,先生,”他向着我继续说,“我们以后再决定吧……福姆卡,给大人端凳子来。”

“你往哪儿瞧?我把你这!呜!”马贩子带着亲切的威吓对它说,同时不由自主地欣赏着自己的马。

公爵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亲爱的读者诸君,打猎的主要好处之一,是它使得你不断地乘了马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对有闲的人来说,是非常惬意的事。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在雨天)确实不太愉快,例如在乡间的道路上徘徊,穿过没有路径的原野,遇见一个农民,就叫住了问他:“喂,朋友!我们要到莫尔多夫卡去,怎样走?”而到了莫尔多夫卡,又探问一个迟钝的农妇(雇工们都下地去了):到大路上的旅店路远不远?怎样走法?车子走了十来俄里,并没有旅店,却来到了地主家的七零八落的胡多布勃诺夫村里,把一大群猪吓得要命——它们齐耳朵没在街路中央深褐色的泥泞里,绝对没有料到会有人去惊扰它们。还有不愉快的,是通过不坚固的小桥,往峡谷中驶下去,走浅滩渡过两岸都是沼地的小川;还有不愉快的,是整整一昼夜行驶在一片绿野之中的大路上,或者,——但愿千万别碰上,——在一面标着数字22、另一面标着数字23的条纹里程标前面的泥泞里一连陷上几小时;还有不愉快的,是一连几星期都是吃的鸡蛋、牛奶和人们所赞扬的黑麦面包……但是这一切不便和倒霉,都被另一种好处和满足所抵偿了。现在就开始叙述正题吧。

“哦,这就是他的口头禅了!”我想。

“那么,它拉车拉得好吗?”我问。(说起跑大步的马时,往往不说跑得好不好。)

过了两三天,我离开了。一星期之后,我又在归途中经过列别迪扬。我在咖啡馆里遇到的几乎还是那几个人,又碰见那位公爵在打台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照例的变化。淡黄头发小军官代替他受着公爵的宠幸。可怜的退伍陆军中尉在我面前又把自己的口头禅试了一次,——以为或许还能像从前一样讨人喜欢,——可是公爵不但不笑,竟皱起眉头,耸一耸肩膀。赫洛帕科夫先生低下头,畏缩起来,钻到屋角里,开始悄悄地给自己的烟斗装上烟丝……

有了上述的一切话,我在大约五年前怎样来到列别迪扬集市的杂沓中,不须对读者说明了。我们猎人往往在某一天早上乘着马车从多少算是祖传的领地出发,打算第二天傍晚就回来,可是不停地射击鹬鸟,走呀走的,结果可能就来到美好的伯绍拉河岸边;况且凡是喜欢枪和狗的人,也都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动物——马的热烈的崇拜者。因此,我来到了列别迪扬,在旅馆里下榻,换了衣服,就到集市上去。(旅馆的茶房,一个有甘美的男高音鼻音嗓子的、二十来岁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已经告诉过我,说某公爵大人,即***联队的马匹采购员,住在他们这旅馆里;另外还来了许多绅士;又说每天晚上有茨冈人唱歌,剧院里正在上演《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又说马的价钱很高,但马都是好马。)

我想从便门进去,但发现这便门迥异寻常,是锁着的。我就敲门。

“请问要什么样的马?”

“可以试试吗?……”

“您滑了一杆,”记分员说,“请让我把球杆上涂些白粉……四十比零!”

“你好,老弟……有马吗?”

“你要马吗?好的,先生,好的……要不要先到我那儿去喝杯茶?”

“是谁?……顾客吗?”一个女人尖声地说。

第二天我挨家挨户地去看马,先从有名的马贩子西特尼科夫那里看起。我走进便门,来到一个撒着沙土的院子里。在马厩完全敞开的门前边,站着老板本人,这人年纪已经不轻,高大而肥胖,穿着高翻领的兔皮外套。他看见了我,就慢慢地迎上前来,双手把帽子在头上举了一会,拖长声音说:

驯马师库济亚是这一行的能手,他驾着马在街上从我们面前经过了两三次。马跑得很好,步调不乱,臀部不耸动,运脚自由,尾巴翘起,走路稳健。

“在家。”

“大人要买,算五千吧。”

“蹄腕骨长了点。”

我没有等他们成交就走了。在街道尽头的转角上,我看见一所灰色的小房子,大门上贴着一大张纸。纸的上方用钢笔画着一匹马,尾巴像烟囱,脖子极长,在马蹄下面,用古体字写着如下的文字:

“流—流—流—氓!”退伍陆军中尉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大人!欢迎光临!”西特尼科夫喊起来。

“你好,先生,欢迎,”从我背后慢慢传来一个滋润悦耳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在我面前站着一个穿蓝色长裾大衣的中等身材的老头儿,白发苍苍,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很漂亮,脸上现出亲切的微笑。

“是。”

“啊!好,叫他等一等,拿点伏特加给他喝。”

“韦尔任比茨卡娅是出色的女演员,比索普尼亚科娃好得多,”一个长着髭须、戴着眼镜的可怜巴巴的人从屋角里尖声尖气地说。这不幸的人!他心里其实是非常爱慕索普尼亚科娃的,而公爵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哪里长!天地良心!让它跑,彼佳,让它跑,走快步,快步,快步……别让它跳。”

“当然,当然,一定要叫韦尔任比茨卡娅……”以回答公爵的话为莫大荣幸的几个绅士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你就这样拉着笼头牵它们出来吧,”切尔诺拜先生在他后面喊道,“先生,我这里,”他用明亮而温和的眼光望望我的脸,继续说,“不像那些马贩子一样,——他们真可恶!他们用各种姜,还用盐、酒糟,都见鬼去吧!……可是我这里,你看见的,一切了如指掌,不耍花招。”

此处出卖之各种毛色马匹,均系由坦博夫地主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切尔诺拜之著名草原养马场运到列别迪扬集市者。此种马匹体态优美,驯育完全,性情温良。诸位买主惠顾,请径向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本人接洽;如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不在,请向驭者纳扎尔·库贝什金接洽可也。诸位买主,请惠顾老人!

“三十九比零,”记分员宣告。

公爵并不回答他。

“请便吧……叫我的马车夫现在就跟着你把马送去吗?”

“这匹马你要卖多少钱?”

“怎么样?不用说啦,是流—流—流—氓,十足的流—流—流—流—氓!”

“既要乘用的,也要作种马的。”

老妇人跑进屋里。

公爵噗哧一笑。

“是吗?”公爵喃喃地说。

“顾客。”

“先生,你要什么样的马?”切尔诺拜先生继续说。

“对啦,诸位先生,”公爵向全体在场的人说,但是不特别注视着某一个人,“你们知道,今天晚上在剧院里一定要叫韦尔任比茨卡娅出来谢幕。”

“瘸腿的?我不知道,一定是你的马车夫不知怎么的把它弄伤了……我在上帝面前起誓……”

我辞谢了。

我站定了。我想,让我看看切尔诺拜先生著名草原养马场的马吧。

“流—流—流—氓,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住了左眼说。

“怎么样,公爵,今天晚上去茨冈人那儿吗?”狼狈的青年人连忙接着说,“斯乔什卡要唱歌呢……还有伊柳什卡……”

“来人哪,拿烟斗!”一个身材高大、相貌端正、气度高贵的绅士俯在自己的领带上说,从各方面看来他是一个赌棍。

“什么,什么,什么?”

便门开了。我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岁的妇人,没戴帽子,穿着靴子和敞胸皮袄。

公爵跳下马车,赫洛帕科夫慢慢地从另一边爬下。

“就来了,先生,就来了。”

“嗳,流—流—氓,”他懊恼地叫起来。

“零,零,……瞧我打这黄球……”

“喂,老弟,怎么样?”公爵问赫洛帕科夫。

“应该……那个……用双回球的打法。”

“马是不坏,两条前腿不大可靠。”

他画了十字,把自己大衣的衣裾盖在手上,牵住了笼头,把马交给我。

“要不要从屋里端一张凳子出来?……不要?……那就请便啦。”

“再见,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

要勒住孔雀可不容易;它反而拖着马夫在院子里跑;终于把它抵到墙边。它打着响鼻,颤抖着,蜷缩起来,可是西特尼科夫还去撩惹它,向它挥动鞭子。

“恩人,请进来,我马上去通知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纳扎尔,喂,纳扎尔!”

从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一个特殊的马厩里,牵出了孔雀。这匹强壮的暗红色马走路简直四脚腾空。西特尼科夫竟扭转头,眯起了眼睛。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得顺从自己的命运,笑一笑就走了。幸而我为这教训没有偿付太高的代价。

“顾客,顾客,”纳扎尔用埋怨的口气回答她,“我替它们洗尾巴还没洗完呢。”

“什么事?”一个七十岁老人的沙哑的声音从马厩里传出。

“呜,流—流—氓!”赫洛帕科夫欢呼起来。“瑞姆萨。”

“多少钱?”公爵问。

退伍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是一个年约三十岁、肤色黝黑、身材瘦小的人,长着黑色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和扁扁的狮子鼻。凡是选举会和集市,他总是热心地到场。他走路跳跳蹦蹦,昂然地展开一双圆弧形的手臂,歪戴着帽子,卷起他那灰蓝色细棉布衬里的军大衣的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善于巴结彼得堡的豪富的纨绔子,跟他们一起抽烟,喝酒,玩纸牌,跟他们称兄道弟。他们为什么赏识他,却很费解。他并不聪明,而且也不滑稽,并不适宜供人笑乐。的确,他们也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亲近他,像对待一个善良而无聊的人那样;跟他交往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忽然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招呼他们了。陆军中尉赫洛帕科夫的特点,是他在一年、有时在两年里面,总说同样的一句话——合适的或不合适的,这句话一点也不滑稽,然而天晓得为什么,大家听了都要笑。大约在八年之前,他无论到哪里都说这句话:“我向您致敬,衷心地感谢。”他那时期的恩主们每次都笑得要命,而且要他重复说“我向您致敬”;后来他改用一句相当复杂的话:“不,您真是那个,凯斯凯赛——往往结果是这样。”这句话也获得辉煌的成功;大约过了两年,他又发明了新的俏皮话:“您不要性急,老实人,被缝上了羊皮。”诸如此类。说来也奇怪!您瞧,这几句毫不足道的话,能够给他带来吃的喝的和穿的。(他的财产早已胡乱花光了,现在单靠朋友过日子。)您得注意,除此以外,他对别人就绝对不再有任何效劳之处了;的确,他每天能抽一百烟袋“茹科夫”烟,而且打起台球来右脚抬得比头还高,瞄准了,发狂似地抡着手里的台球杆,——可是这种优点毕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他也很会喝酒……但是在俄罗斯靠喝酒是不容易出名的……总而言之,他的成功,在我觉得完全是一个谜……只有一点:他很谨慎,不宣扬别人的家丑,不讲别人的坏话……

“在家吗?”

“怎么样呢?”公爵回过头去问他。

“不行,先生,请别见怪:马一出院子,就完结了。你要事先看清楚啊。”

“腿很出色!”西特尼科夫确信地回答,“还有臀部……您瞧……宽得像炕一样,简直可以在上面睡觉。”

彼佳又带着银鼠在院子里跑了一阵子。我们都不做声。

“当然可以。喂,库济亚,把追儿套上车。”

我们走进马厩里。有几只白色的小狗从干草里站起身,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须的老山羊不情愿地走了开去;三个穿着结实而油污了的皮袄的马夫默默地向我们鞠躬。左右两边,在做得高出地面的马栏里,站着大约三十匹养得很好、洗得很干净的马。横木上有鸽子飞来飞去,咕咕叫着。

公爵笑了。

“给我看看,您有些什么马。”

马牵出来了。它们都不能使我中意。

“您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您把一匹有气肿病的马卖给了我。”

“三千。”

“要不太贵的,套篷马车用的。”

公爵打中了白球。

西特尼科夫讨价非常高。我们就在街上讲起价钱来,忽然一辆由选配得很出色的三匹马拖着的驿马车从街角上隆隆地飞驰过来,昂然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的大门口了。在这辆狩猎用的华丽的马车上坐着那位公爵;他旁边矗立着赫洛帕科夫。巴克拉加驾着车……驾驭得多么高明!仿佛可以驾着车穿过耳环似的,这家伙!两匹枣红色的副马小巧而活泼,乌黑的眼睛,乌黑的腿,神态那么活跃,行动那么敏捷;只要唿哨一声,就会拔脚飞奔的!深褐色的辕马像天鹅一般仰着颈子,挺起胸脯,四条腿像箭一样笔直,不断地摇晃着脑袋,骄傲地眯着眼睛……好极了!这样的马替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沙皇在复活节上驾车也够格!

“啊,好一个世外桃源!”我想。

“啊,您好。大概乐意看看马吧?”

然而烟草的雾气开始刺激我的眼睛了。最后一次听过了赫洛帕科夫的叫声和公爵的大笑之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那儿一张有高高的弯靠背的、窄小而坍陷了的鬃垫长沙发上,我的侍役已经给我铺好被褥了。

“嘿,”我看见赫洛帕科夫时心里想,“他现在的口头禅是什么呢?”

“嗳,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送。”

后来有人告诉我,巴克拉加是一个年轻漂亮、极受宠爱的驿站车夫;公爵喜欢他,送他马匹,同他赛马,曾和他一起度过一连好几个夜晚……这位公爵从前曾经是一个淘气而好挥霍的人,现在你们可认不出他了……现在他身上洒着许多香水,衣服笔挺,多么骄傲!多么忙于职务,而主要的是多么审慎!

“还是瘸腿的,而且脾气又倔强。”

鹰是一匹像甲虫一样乌黑的荷兰种公马,臀部下垂,身体瘦健,看来比银鼠好些。它是属于猎人们所谓“能斩、能砍、能俘掳”的那一类马,这就是说,走路的时候前脚向左右一弯一踢,而很少前进。中年的商人们偏爱这种马,因为它们跑起路来好像伶俐的客店伙计的剽悍的步态;饭后出门闲逛的时候,叫这种马独匹拉车是很适宜的:它们走路的样子很神气,弯着脖子,热心地拉着粗糙的轻便马车,车上载着饱得动弹不得的马车夫,患胃灼热的肥胖的商人,和穿着浅蓝色绸外衣、戴着淡紫色头巾的虚胖的商人妻子。鹰我也拒绝了。西特尼科夫又给我看几匹马……最后,一匹灰色带圆斑的沃耶伊科夫公马使我中意了。我不能自制,欢喜地拍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装出淡然的样子。

“说实在的,阿纳斯塔西·伊万内奇,您应该收回这匹马。”

公爵把红球打进了袋里。

“好……有的,好……纳扎尔,纳扎尔,把那匹灰色的骟马给老爷看看,知道吗,站在边上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上有白斑的枣红马,或者另一匹枣红马,美人儿生的那匹,知道吗?”

“三十比零,”一个脸色阴郁、眼睛下面发青的患肺病的记分员高叫。

可是赫洛帕科夫不肯重复说他那句话:应该扭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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