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爷!”她回答说,“您怎么说这话?我这点忍耐力算得什么呀?喏,圣西蒙的忍耐力才真伟大呢!在柱头上站了三十年!还有一位圣徒叫人把自己埋在地里,一直埋到胸口,蚂蚁咬他的脸……还有,有一位读过许多经卷的人讲给我听的:从前有一个国土,阿拉伯人征服了这国土,他们残杀所有的居民;居民们用尽种种方法,总不能获得解放。这时候在这些居民里面出现了一位圣处女;她拿了一把很大的宝剑,穿上两普特重的甲胄,去对付阿拉伯人,把他们统统赶到了海的那边。她赶走了他们,就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烧死我吧,因为我曾经这样许下愿:我要为我的人民死于火刑。’于是阿拉伯人把她抓来烧死了。可是从那时候起:人民永远解放了!这才真是功勋!而我算得什么呢!”
“那就随你的意思吧,随你的意思吧,露克丽亚。不过我这是为你好……”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连忙说明。
“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吗?”我又问。
我连忙实现了她的愿望,并且把手帕留赠给她。她起初不肯受……说:“我要这样的礼物做什么用?”这手帕是普普通通的,但是很洁白。后来她就用她瘦弱的手指抓住了它,不再放松了。我已经习惯于我们两人所处的地方的黑暗,能够清楚地辨识她的面貌了,甚至能够看出透过她脸上的青铜色而显出的微微的红晕,能够在这张脸上发现(至少我觉得如此)过去的姣美的痕迹了。
“不,不回到这儿……阿列克谢耶夫卡那边一带地方我都熟悉,打松鸡比这儿好得多了!”
我向露克丽亚保证一定实现她的愿望。我已经走到门口……她又把我叫到跟前。
俄罗斯人民的国土!
露克丽亚的眉毛略微动了动。
我沿着这条小径走去,走到了养蜂场。养蜂场旁边有一间篱栅筑成的棚屋,即所谓冬季蜂房,是冬天放蜂巢用的。我向那半开的门里一望:里面黑暗、寂静,干燥;发出一阵薄荷和蜜蜂花的香气。屋角里搭着一副铺板,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人体盖了被躺着……我正想走开去……
“从那时候起,”露克丽亚继续说,“我消瘦起来,衰弱起来,我的皮肤变黑,走路困难,后来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得老是躺着。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身体越来越坏。您的老太太发慈悲,给我请医生,又把我送到医院里。可是我的病总是治不好。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害的是什么病。他们用尽种种方法替我医治:用烧红的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块里,都没有用。终于我的身体僵硬了……于是那些先生们就断定:我的病再也没法治了;可是主人家里不能收容残废……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这儿有我的亲戚。我就这样生活着。”
就在那一天,出去打猎以前,我跟管田庄的甲长谈起了露克丽亚。我从他那儿知道:村里的人都称她为“活尸”,可是没有看见她有什么烦恼;从来听不见她诉苦或者抱怨。“她自己没有一点要求,相反的,她对一切都感谢;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实在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应该这么说。大概是上帝为了她的罪孽才惩罚她的,”甲长这样下了结论,“可是我们不去过问这件事。至于指摘她呢,不,我们不去指摘她。随她去吧!”
路过的夫人给露克丽亚的显然是鸦片。我答应给她照样弄一瓶来,而对于她的忍耐力不能不再度表示惊讶。
露克丽亚吸一口气……这个半死的人要唱歌了——这念头在我心里唤起了不由自主的恐怖。但是我还没有说出话来,一个悠长的、十分微弱的、然而纯正准确的音在我耳朵边颤抖地响起来……接着发出第二个音,第三个音。露克丽亚唱的是《在牧场上》这首歌。她唱的时候,不改变她那石化似的脸的表情,甚至眼睛也凝视不动。然而她那可怜的、费劲的、像一缕轻烟似地动荡着的小嗓子,那么动人地响着;她竭力想把全部心灵倾吐出来……我感到的已经不再是恐怖,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悯在压迫我的心。
“老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亲爱的老爷,谁能够帮助别人呢?谁又能够懂得别人的心呢?人全靠自己帮助自己!您不会相信:我有时候一个人这样躺着……好像觉得全世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着的!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庇佑我……我就沉思起来,这真是奇怪的事!”
“你说话说得太多了,”我向她指出,“这对你是有害的。”
费·丘特切夫
露克丽亚又不做声了,又努力装出微笑。
“天哪,露克丽亚,”我终于说出,“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有一回,”露克丽亚又开始说,“真滑稽呢!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大概是有狗在追它吧,它一直跑进门来!……坐在我近旁,而且坐了很久,一直在那里掀鼻子,翘胡子,活像一个军官!它对我望望。它知道,我对它是没有危险的。后来它站起来,一跳一跳地跳到门口,在门槛上回头一望,立刻就跑掉了!真滑稽!”
“这样吧,我们到阿列克谢耶夫卡去。您也许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田庄,是您老太太的;离开这儿大约有八俄里。我们在那儿过一夜,明天……”
“有的人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还有的人是瞎子或者聋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么都听得见。田鼠在地底下挖洞,我都听得见。无论什么气味,即使是最微弱的气味,我都闻得出!荞麦在地里开花了,或者椴树在花园里开花了,用不着对我讲,我第一个先闻到。只要有一点风从那地方吹来就行。不,我为什么要抱怨上帝呢?世上比我苦的人多着呢。又譬如说:有些健康的人,很容易犯下罪孽;可是我谈不到罪孽了。前几天神父阿列克谢来给我授圣餐,他就对我说:‘你用不着忏悔了:像你这种样子难道还会犯罪吗?’可是我回答他:‘那么思想上的罪孽呢,神父?’‘唔,’他说着,笑了,‘这种罪孽是不大的。’”
“那时候你想些什么呢,露克丽亚?”
我也不质问我这个忠实的旅伴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带我到那地方去,就在当天我们来到我母亲的田庄上;老实说,我在这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田庄。这田庄里有一间厢房,破旧得很了,但没有人住,所以很干净;我在这屋里过了相当安静的一夜。
我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冷冰冰的小手指上……她对我看看,她那像古代雕像上一样镶着金色睫毛的深色眼睑重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这眼睑在灰暗的光线中闪耀起来……泪水把它们濡湿了。
我就向她告别,重又提到我要送药给她的诺言,又叫她再仔细想想,告诉我:她有没有什么需要?
“这里也有几个好心人。他们没有扔下我不管。况且我的需要不多。吃东西呢,我几乎不吃什么;水呢,那杯子里经常有干净的泉水储存着。我自己够得到那杯子,我有一只手还能够动。这儿有一个小姑娘,是个孤儿;她有时候来望望我,真感谢她。刚才她就来过了……您没有碰见她吗?这小姑娘长得挺可爱,皮肤白嫩白嫩的。她带花来给我;我非常喜欢花。我们这儿没有花园里的花,——以前是有的,后来没有了。可是野花也很好,比花园里的花还香。就像铃兰吧……没有比这再可爱的了!”
“唱歌?……你?”
“唉,不要,老爷,”她用担心的语调轻声说,“不要把我搬到医院里去,不要动我。我到了医院里只有更加痛苦。我的病哪里治得好!……有一回一个医生到这儿来;他要检查我的病。我请求他:‘看在基督面上,不要打搅我。’他哪里肯听!就把我翻来翻去,把我的手和脚揉弄,弯曲;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科学;我是为科学服务的人,我是学者!’他说:‘你不能反对我,因为由于我的功劳,我受到过挂在脖子上的勋章,而且我是在为你们这班傻瓜出力。’他把我折腾了半天,说出了我的病名——一个很奇怪的名称——这么一来就走了。可我后来全身的骨头痛了整整一个星期。您说我只有一个人,老是只有一个人。不,并不老是这样。常常有人到我这里来。我很安静,不去妨碍他们。有时有几个农家姑娘到我这儿来聊天;有时进来一个女香客,对我讲耶路撒冷、基辅和圣城的事。我一个人待着并不怕。这样反而好呢,真的!……老爷,请不要动我,不要把我送进医院去……谢谢您,您真是好心人,只是请您不要动我,好老爷。”
“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他伤心了一阵子,伤心了一阵子,就娶了另外一个人,娶了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您知道格林诺耶村吗?离我们这儿不远。这姑娘名叫阿格拉费娜。他本来是很爱我的,可是到底年纪还轻,总不能一辈子独身。而我哪里还能做他的伴侣呢?他的妻子很好,心地善良,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儿邻近的人家当管家:是您老太太给他身分证,准许他去的。托上帝的福,他生活过得很好。”
“老爷,这也是说不出的,说不明白的。而且过后就忘了。这种思想来的时候,就像浮云一样舒展开来,很清新,很美好,可究竟是什么呢,没法理解!我只是想:如果我旁边有人,这种思想就不会发生,我除了自己的不幸之外,就不会有别的感觉。”
我听了这话实在很惊奇。
“打猎的叶尔莫莱带我到这儿来的。可是请你讲给我听……”
露克丽亚不做声了,我吃惊地望着她。有一点特别使我吃惊:她讲自己的往事时几乎很愉快,不叹息,不呻吟,一点也不诉苦,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同情。
我走近去一看,吓得发呆了。我面前躺着一个活的人体,但是这算是什么东西呀?
“唉,不能唱了!”她突然说,“接不上气来……我看见了您非常高兴。”
“可是我也许连思想上的罪孽也不大会有,”露克丽亚继续说,“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不想,尤其不想过去的事。这样日子就过得快些。”
露克丽亚向我看看……仿佛在说:“这不是很有趣的吗?”我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就笑了一笑。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过了几个星期,我听说露克丽亚死了。死神终于来叫她了……正是在“圣彼得节之后”。据说她死的那天老是听见钟声,虽然从阿列克谢耶夫卡到教堂算来有五俄里多路,而且这一天并不是礼拜天。不过露克丽亚说:钟声不是从教堂那边传来的,而是“从上面”来的。大概她不敢说:从天上来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茫然若失地注视着这张黝黑的呆滞的脸,脸上有两只明亮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盯住我看。真的吗?这个木乃伊就是露克丽亚,就是我家全体仆役中第一号美人儿——修长丰满,白皙而红润,爱笑,又能歌善舞!露克丽亚,聪明伶俐的露克丽亚,我们那儿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追求过她;我当时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曾经偷偷地为她叹过气。
“对,”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等您走了以后,我可以尽量地沉默。至少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心事……”
“我遭到了很大的灾难!您可别讨厌我,老爷,不要为了我的不幸而嫌弃我,请坐在那儿的小木桶上,坐近些,不然您听不出我的话……瞧,我的声音这样轻了!……啊,我看见了您真高兴!您怎么会到阿列克谢耶夫卡来的?”
“你怎样唱呢?……默唱吗?”
“只是我有一件痛苦的事:有时候整个星期我一次也没有睡着。去年有一位夫人路过这儿,看见了我,给了我一小瓶安眠药;她叫我每次吃十滴。这药对我很有效,我吃了就睡得着了;可是现在这一小瓶药早已吃完了……您知道吗,这是什么药,怎样可以弄到它?”
“也默唱,也出声唱。我不能高声唱,可是唱得总还听得懂。我对您说过:有一个小姑娘常到我这儿来,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孤儿。我就教她唱歌;她已经跟我学会了四支歌。您不相信吧?等一等,我马上就唱给您听……”
露克丽亚抬起眼睛……陷入了沉思……
“明天再回到这儿来?”
“唉,你的境况太惨了!”我感叹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就问她:“那么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怎么样了?”这句话问得很笨。
“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起初很痛苦;可是后来习惯了,忍受过来,也就没有什么了;有些人比我还糟糕呢。”
“老爷,您刚才问我,”露克丽亚又说话了,“是不是常常睡觉。我的确睡得很少,可是每次睡着了都做梦,很好的梦!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自己生病:我在梦里总是健康的、年轻的……只有一样痛苦:我醒过来,想好好地伸展一下,可是全身好像上了镣铐似的。有一回我做了那么奇妙的一个梦!要不要讲给您听?好,您听我讲吧。我梦见我仿佛站在田野里,周围是那么高的黑麦,都已经成熟了,金灿灿的!我好像带着一只黄狗,这只狗凶得不得了,老是想咬我。我手里还好像有一把镰刀,不是普通的镰刀,简直是一个月亮,就是像镰刀时候的月亮。我必须用这月亮来把这些黑麦割完。可是我热得很疲倦,月亮照得我头晕目眩,我觉得懒洋洋的;我周围长着许多矢车菊,那么大的矢车菊!它们都转过头来向着我。我心里想:让我采些矢车菊;瓦西里约好要到这儿来的,我先替自己编一个花冠吧;割麦还来得及的。我就开始采矢车菊,可是它们都从我的手指缝里漏掉了,消失了,无论怎样都没有用!我不能替自己编花冠。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向我走过来,走得很近,接着就叫我:‘露莎!露莎!……’‘唉,’我想,‘糟糕,来不及了!’管它呢,我把这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矢车菊吧。我就像戴头巾一样戴上了月亮,立刻全身放光,把四周的田野都照亮了。一看,有一个人在麦穗顶上很快地向我移近来,不过不是瓦西里,而是基督本人!我为什么认识这是基督呢,那我说不出来。人家画的基督并不是这样的,可我知道这是他!没有留胡须,身材高高的,年纪很轻,全身穿白衣服,只有腰带是金色的。他向我伸过一只手来,说:‘不要怕,我的打扮好了的新娘,跟我来;你将要到我的天国里去带头跳轮舞,唱天堂的歌。’于是我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跟到我脚边来……可是这时候我们已经飞腾起来!他在前面……他的翅膀展开在整个天空中,像海鸥的翅膀一样长,——我跟着他!那只狗只得离开了我。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这只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国里是没有它的位置的。”
“二十八……也许是二十九……不到三十。可是年纪算它做什么呢!我还要告诉您……”
长期忍苦的祖国——
“你不寂寞吗,不苦闷吗,我可怜的露克丽亚?”
这时候我暗暗惊奇:关于贞德的传说,怎么用这样的形式传到了这里。沉默了片刻,我问露克丽亚:她几岁了。
她闭上眼睛。
“是我,老爷,是我。我是露克丽亚。”
“我还做了这么一个梦,”露克丽亚继续说。“我梦见,我仿佛坐在大路上的柳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根刨光的手杖,肩上背着行囊,头上包着头巾,活像一个女香客!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朝圣。香客不断地从我旁边走过;他们慢吞吞地走着,好像不乐意似的,大家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全都愁眉苦脸的,而且相貌都相像。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在他们中间钻来钻去,穿进穿出,她比别的人高出一个头,她穿的衣服也很特别,好像不是我们俄罗斯的服装。相貌也很特别,阴沉沉的,样子很严肃。别的人似乎都避开她;她忽然转过身,一直向我走来,站定了对我看;她的眼睛像鹰的眼睛一样,又黄又大,而且非常明亮。我问她:‘你是谁?’她对我说:‘我是你的死神。’我照理应该害怕了,可是相反的,我高兴极了,画了十字!这女人——我的死神——就对我说:‘我可怜你,露克丽亚,可是我不能把你带走。再见!’天哪!那时候我多么伤心!……‘带我去吧,’我说,‘亲爱的好妈妈,带我去吧!’我的死神就把脸转向我,对我说起话来……我知道她是在指定我的死期,可是听不懂,听不清楚。……说是‘圣彼得节之后’……这时候我就醒了。我常常做这样奇怪的梦!”
露克丽亚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唱歌,唱古老的歌、轮舞歌、圣诞占卜歌、圣歌、各种各样的歌!我以前不是会唱很多歌吗?现在还没有忘记。只是不唱舞曲。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唱舞曲是不合适的。”
“有时候我做祷告,”露克丽亚略微休息一下,又继续说。“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我为什么要打扰上帝呢?我能够向他要求些什么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让我背十字架,就表示他爱我。这一点我们已经学会了,能理解。我念过了《我们的主》、《圣母颂》、《对一切受难者的赞美》,就又无思无虑地躺着了。一点也没有什么!”
“老爷,我看您的样子,”她又开始说,“您是很可怜我的。可是请您不要太可怜我,真的!我告诉您,譬如说,现在我有时候还……您该记得,我从前是那么快活的一个人,真是一个活泼的姑娘!……你知道怎样?现在我还唱歌呢。”
头完全干瘪了,全部作青铜色,活像古画中的圣像;鼻子很狭,像刀刃一般;嘴唇几乎看不出,只有牙齿现出白色,还有就是眼睛,头巾底下有几绺稀疏的黄头发露出在额上。下巴旁边,被的皱襞上,有两只也是青铜色的小手在那里移动,手指像细棒条一般缓慢地摸弄着。我凝神一看:面貌非但不丑,竟很漂亮,——然而看了很可怕,总觉得异乎寻常。在这张脸的金属般的面颊上,我看见一种努力装出……努力装出而不能展开的微笑,这使我感到这张脸更加可怕了。
“讲我的灾难吗?好的,老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大约在六七年前。那时候我刚刚许配给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您记得吗,那个相貌端正、头发鬈曲的,还替您老太太当过餐室管理人呢?您那时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去念书了。我和瓦西里很相爱,我一刻也忘不了他。事情发生在春天:有一天夜里……离清晨已经不远了……可我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叫得那么美妙动听!……我忍不住,就起来走到台阶上去听它。它叫着,叫着……忽然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是瓦西里的声音,叫得很轻:‘露莎!……’我转过头去看,大概是半睡不醒的缘故吧,踩了一个空,从很高的台阶上一直跌下去,砰的一声跌到了地上!我似乎伤得并不厉害,因为我马上爬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只是我身体里面——内脏里——好像什么东西断了……让我歇一口气……一会儿工夫……老爷。”
法国有一句谚语:“干渔夫,湿猎人,样子真惨。”我一向没有捕鱼的嗜好,因此不能断定渔夫在晴好的天气感受到什么,以及在阴雨天气打到许多鱼时的高兴能够压倒几分淋湿的不快。但是对猎人来说,下雨的确是一种灾难。有一回我同叶尔莫莱到别列夫县去打松鸡,正是遇到这种灾难。从清晨起,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想尽种种方法来避雨!我们把橡皮雨披几乎顶到了头上,又站到树底下去,想少淋些雨……这种防雨斗篷妨碍打枪是不必说了,竟老实不客气地漏进水来;而站在树底下呢,起初的确好像淋不着雨,可是后来,积在树叶上的雨水突然溃决,每一根树枝都向我们浇水,好像从水落管里流下来似的;一股冷冰冰的水钻进领带里面,沿着背脊骨流下去……这正像叶尔莫莱所说,是最倒霉的事。
“啊,不,老爷!我不能总是睡着。我虽然没有多大的痛苦,可我的内脏里老是痛,骨头里也是,不让我好好地睡觉。不……我只是这样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我只觉得我活着,在呼吸,我全部都在这儿了。我用眼睛看看,用耳朵听听。蜜蜂在蜂房里嗡嗡地响;有时候鸽子停到屋顶上,咕咕地叫起来;有时母鸡带着小鸡来啄面包屑;或者飞来一只麻雀,一只蝴蝶,我觉得很高兴。前年竟有燕子在那边屋角里做窠,孵出小燕子来。这光景真有意思!一只燕子飞进来,停在窠上,喂了小燕子,就飞出去了。一转眼,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接替它。有时候不飞进来,只是从开着的门边飞过,那些小燕子立刻就吱吱喳喳地叫起来,张开了嘴巴……下一年我又等它们,可是听说这儿有一个猎人用枪把它们打死了。这人怎么那样贪小?一只燕子比甲虫大不了多少……你们这班猎人先生多么狠心啊!”
“您不认识我了吗,老爷?”这声音又轻轻地说;这些话仿佛是从微微颤动的嘴唇里发出来的。“怎么认得出呢!我是露克丽亚……您记得吗,在斯帕斯科耶,在您老太太那儿,带头跳轮舞的……记得吗,我还是领唱的呢?”
“我没有什么需要了;一切都满足,感谢上帝,”她十分费力而又动人地说出这话,“上帝保佑大家健康!对了,老爷,您最好劝劝您的老太太:这里的农民都很穷,请她把他们的代役租哪怕减轻一点点也好!他们的地不够,而且都没有出息……他们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我可什么都不需要,一切都满足了。”
“我这人真是!”露克丽亚突然用意外有力的声音说,睁大了眼睛,努力想挤出眼里的泪水。“这不是难为情的吗?我怎么啦?我很久没有这种情形了……从去年春天瓦西里·波利亚科夫来看我那天之后就不曾有过。他坐着跟我谈话的时候,我倒没有什么;可是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眼泪!……可是我们女人的眼泪原是不值钱的。老爷,”露克丽亚又接着说,“您大概有手帕吧……请您不要嫌弃,替我擦擦眼泪。”
“到了冬天,我当然就觉得不大舒服,因为太暗了;点蜡烛舍不得,况且点了有什么用处呢?我虽然识字,而且总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呢?这儿一本书也没有;就是有,叫我怎样拿它,怎样拿书呢?阿列克谢神父有一回拿了一本历书来给我解闷,可是他看见没有用处,又拿了回去。不过,虽然黑暗,还是有些声音可以听见:蟋蟀叫响,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抓响。这种时候就很好:可以不想!”
“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照旧一动也不动。
露克丽亚把眼睛略微转向一旁。
“老爷,您记得吗,”她说着,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有一种奇妙的表情一闪而过,“我以前的辫子是怎么样的?您记得吗,一直垂到膝盖的地方!我好久都拿不定主意……这样长的头发!……可是怎么能梳它呢?在我这种境况下!……所以我就把它剪掉了……嗯……好,再见吧,老爷!我不能再说话了……”
“谁来服侍你,照料你呢?”
“露克丽亚!”我叫起来,“这是你啊?真的吗?”
“露克丽亚,你听我说,”终于我开口说,“你听我说,我替你出一个主意。我要吩咐他们把你送到医院里,送到城里的一所好医院里去,你愿意吗?或许你的病治得好也难说。无论如何,你总不会一个人……”
露克丽亚费力地透一口气。她的胸脯同别的肢体一样不听她的使唤。
“我还做了一个梦,”她又开始说,“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幻觉——我可真的分辨不出了。我仿佛觉得我就躺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已经故世的爹妈到我这里来,深深地向我鞠躬,可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就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向我鞠躬呢?’他们说:‘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受了许多苦,所以你不但解救了自己的灵魂,而且又卸除了我们的重负。我们在那个世界里就安乐得多了。你已经消除了你自己的罪孽;现在正在赎我们的罪了。’爹妈说过这话,又向我一鞠躬,就不见了,我只看见墙壁。后来我很怀疑,我所碰到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忏悔的时候竟把这件事讲给神父听了。可是他认为这不是幻觉,因为幻觉往往只有僧侣才有的。”
我站定了。
露克丽亚说起话来声音很微弱,但是不间歇。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没有打破沉默,坐在当凳子用的狭窄的小木桶上,一动也不动。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不幸的活物,已经把她那残忍的石头般的僵硬传染给我:我也仿佛麻痹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刚出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四周一切都发出双重强烈的光辉:清新的朝阳的光辉和昨天的倾盆大雨的光辉。在他们替我套马车的时候,我到小花园里去散散步——这小花园从前曾经是一个果园,现在荒芜了,它的芬芳滋润的树丛环绕着这间厢房。啊,在空旷的露天,在明朗的天空底下,是多么美好啊,那里有云雀在啼,它们的响亮的声音仿佛撒下许多银珠子来!它们的翅膀上一定带着露珠,它们的歌声似乎也被露水润湿了。我甚至脱下了帽子,欢喜地尽情呼吸着。在一个浅浅的峡谷的斜坡上,篱笆的旁边,有一个养蜂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地通向那里,小径的两旁夹着密密层层的杂草和荨麻,在它们上面突出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暗绿色的大麻的尖茎。
“老爷,喂,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听见一个细弱、缓慢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沼薹的瑟瑟声。
“露克丽亚,你老是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能不让你脑子里产生种种念头呢?或许你老是睡着的吧?”
“这话怎么讲?”
露克丽亚突然用低哑的声音咳嗽一下,叹一口气……
“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走过来!”那声音又说。它从屋角里我曾经注意到的那副铺板上传到我这里。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他终于叫起来,“这样不行!……今天不能打猎。狗的鼻子一打湿就不灵了;枪也打不响……呸!真走运!”
“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躺了第七个年头了。夏天我躺在这儿,躺在这间小屋子里;天冷起来,他们就把我搬到澡堂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