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您啦。”
“老爷在家吗?”我问。
“他骑的马跌倒了,”吉洪·伊万内奇微笑着回答。
她走到窗子边坐下了。我不愿意增加她的窘迫,就同切尔托普哈诺夫谈起话来。玛莎微微转身,低首蹙额,偷偷地、羞怯地、迅速地向我瞥了两眼。她的目光像蛇芯一般闪耀着。涅多皮尤斯金坐到她身旁,在她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她又微笑了。她笑的时候微微皱着鼻子,翘起上嘴唇,使她脸上显出一种又像猫又像狮子的表情……
“喂,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应该拿点东西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吧,啊?”
“啊!”他尊严地说着,照旧坐在那里,“很欢迎您光临。请坐。瞧我正在跟文佐尔打交道……”接着他又提高声音叫唤:“吉洪·伊万内奇,到这儿来。客人来了。”
但是倒霉的狮子狗只是抖了一下身子,始终不张开嘴巴;它照旧坐在那里,痛苦地卷起尾巴,扭歪着脸,没精打采地眨眨眼睛,眯起眼睛,仿佛在自言自语:“当然随您的便!”
“您光临到我们这地方很久了吧?”涅多皮尤斯金用手遮着嘴巴小心地咳嗽一下,用柔和的声音说起话来,为了表示礼貌,说话时把手指在嘴唇上按了一会。
隔壁房里有人动作的声音,但是没有回答。
“住口,”他傲然地把头一昂,又说一遍。
“要吉他做什么?我不唱歌。”
“这是谁?”
“好,把蜜饯拿来,顺便拿点伏特加来。喂,玛莎,你听我说,”他在她背后叫起来,“把吉他也带来。”
“这几天天气真好,”涅多皮尤斯金继续说,同时带着感激的神情看看我,仿佛天气好是由于我的关系,“庄稼可说是长得好极了。”
“决斗,决斗,马上在一块手帕的距离上决斗!”怒气冲冲的潘捷列伊喊着,“否则向我道歉,也向他道歉……”
“什么?”玛莎立刻皱起眉头问。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是附近一带闻名的危险而狂妄的人,头等的傲慢人和莽汉。他在军队里服务过极短的一个时期,因为发生“不快事件”,就以当时人们所谓“母鸡不是鸟”的军衔退了伍。他出身于曾经是富裕的旧家;他的祖先们依照草原居民的习俗,生活很阔气,这就是说,邀请的和没有邀请的客人都招待,请他们大吃大喝,分发给客人三套车的马车夫每人一俄石燕麦,家里养着乐师、歌手、帮闲和狗,在节庆日款待众人喝葡萄酒和家酿啤酒,每逢冬天用自己的马驾着沉重的大马车到莫斯科去;有时却一连几个月没有一文钱,靠吃家禽来果腹。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的父亲所得到的产业,已经破落了;到他手里又被尽情地挥霍一番,他死的时候,留给他唯一的承继人潘捷列伊的,只是已经抵押出的别索诺沃村连同三十五个男农奴和七十六个女农奴,还有科洛勃罗多瓦亚荒原上十四又四分之一俄亩没有用的土地,不过在先人的文件中并没有找到关于这块土地的任何契纸。这位先人实在是由于非常奇怪的方式而破产的:是“经济核算”毁了他。照他的见解,贵族们不应该依靠商人、市民和类乎此的他所谓“强盗”;他在自己的领地内创设了各种各样的手艺作坊;“又体面,又便宜,”他常常说,“这就是经济核算!”他终身没有放弃这种致命的思想;正是这种思想使他破了产。然而他博得了一时的欢乐!他所有的奇怪想头都被实行了。在种种发明之中,有一次他依照自己的想法造了一辆庞大的家庭马车,这辆马车笨重极了,尽管他把整个村子里所有的农家马连同马的主人们都赶了来,叫他们齐心协力地拉,但它在第一个斜坡上就翻了车,摔得粉碎。叶列梅伊·卢基奇(潘捷列伊的父亲名叫叶列梅伊·卢基奇)吩咐在这斜坡上立一个纪念碑,心里却一点也不懊丧。他又曾动念头建造一个教堂,当然是自己设计,不要建筑师帮助。他把整个树林的木材拿来烧砖,奠定了基础——大得不得了!竟同省里的大教堂的基础一样;造好墙壁,开始建造圆屋顶,圆屋顶塌下来。他再造,圆屋顶又坍塌了;他第三次造,圆屋顶第三次崩溃了。我的叶列梅伊·卢基奇就寻思起来:这事情不妙……一定是可恶的巫术在那里捣蛋……突然下个命令:把村里所有的老太婆都鞭打一顿。老太婆都被鞭打过了,但圆屋顶还是造不起来。于是他开始按照新计划替农人改建住屋,一切都根据经济核算;他把每三家农户排成三角形连在一起,中央立一根竿子,竿子上装一只油漆的椋鸟笼,插一面旗。他往往每天想出一个新花样来:有时用牛蒡叶来煮汤,有时把马尾剪下来给家仆做帽子,有时打算用荨麻代替亚麻,用蘑菇来喂猪……然而他不单是爱搞经济上的花样,又关心他的农民的福利。有一回他在《莫斯科时报》上读到了哈尔科夫的地主赫里亚克-赫鲁皮奥尔斯基的一篇关于农民日常生活中道德的好处的文章,第二天就发出命令:所有的农民必须立刻把哈尔科夫地主的这篇文章熟读到会背诵。农民们把文章读熟了;主人问他们是否懂得这里面所写的话。管家回答说:“怎么不懂呢!”就在那时候,他为了维护秩序和便于经济核算起见,命令把他属下所有的农民编起号码来,每个人在衣领上缝着他的号码。遇见主人时,每个人都要喊一声:“我是第×号!”主人就和气地回答:“你去吧!”
“往那边。”
“不愿意。”
“谁知道他!”那小伙子回答,“你敲门吧。”
“啊,你是含羞草,”我心里这样想,就也偷偷地看看她那纤细柔软的身躯、凹陷的胸部和生硬而敏捷的动作。
我跳下马车,走到厢房的台阶前。
我们坐下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到隔壁房间去了。
“唔,是的。”
“道歉吧,道歉吧,”一些惊慌的继承人在施托佩尔周围唧唧呱呱地说,“他是个疯子,会动刀的呢。”
我们沉默了一会。
“您是谁,敢在这里发号施令?”他用鼻音说,眯起了眼睛。“请问,您是什么东西?”
施托佩尔偶然问到这几句话的那个继承人,可惜不懂法语,所以只能发出些表示赞成的轻微的支吾声。可是另外一个额上有黄斑的年轻的继承人连忙接着说:“乌衣,乌衣,当然喽。”
半个钟头之后,谁都认不得我们了:我们像小孩一般谈笑取乐。玛莎最会戏耍,切尔托普哈诺夫贪婪地望着她。她脸色发白,鼻孔张开,眼睛一会儿炯炯发光,一会儿又黯然失色。这个野女子玩得入迷了。涅多皮尤斯金拖着他那两条矮胖的腿在她后面蹒跚着,仿佛雄鸭追赶雌鸭。连文佐尔也从前室的板凳底下爬出来,站在门口,看看我们,突然跳起来,汪汪吠叫。玛莎飞奔到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了吉他,从肩上卸下披肩,迅速地坐下,抬起头,唱起茨冈歌曲来了。她的声音响亮而颤抖,好像一只有碎缝的玻璃铃;歌声一会儿昂奋起来,一会儿低沉下去……使人听了心中觉得又美妙,又恐怖。“啊,燃烧吧,说吧!……”切尔托普哈诺夫跳起舞来了。涅多皮尤斯金跺着脚,走着碎步。玛莎全身扭动,好像火里燃烧的桦树皮那样;纤细的手指在吉他上敏捷地移动,肤色浅黑的喉部在双重的琥珀项链底下慢慢地一起一伏。有时她突然默不作声,困惫地坐下,仿佛不愿意地弹拨着琴弦;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站定了,只是耸动着肩膀,在原地替换着脚站着;涅多皮尤斯金像中国瓷人一般摇晃着脑袋。有时她又发狂似地迸出歌声,挺起身子,突出胸脯,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又蹲到地上,高高地跳得几乎碰着天花板,像陀螺一般旋转,嘴里喊着:“加油!”……
“请原谅,请原谅,怪我不知道,”施托佩尔吃吃地说,“我是不知道……”
“只要请求你,”切尔托普哈诺夫说完了这句话,不免有点狼狈。
后面有一个人迅速地、然而斯文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声。
“或许您会学公鸡叫吧?”
“我是一个,我,我是一个……”
“请您也原谅我,”施托佩尔又向着涅多皮尤斯金说,涅多皮尤斯金正在像患热病似地发抖。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个人在耳朵边回答他。
“夏天照理是不应该打猎的,”我指着被踩倒的燕麦对切尔托普哈诺夫说。
他踢它一脚。这可怜的东西慢慢地站起来,掉下了鼻子上的面包,十分委屈地、仿佛踮起脚似地走向前室里去了。它的确是受委屈了:陌生客人第一次来到,主人就这样对待它。
卡尔普满面笑容,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就出去了。福姆卡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束得紧紧的,穿着长统靴,牵着几条狗。为了礼貌关系,我对这些愚蠢的畜生赞赏了一番(灵𤟥猎狗都是极其愚蠢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朝阿马拉特的鼻孔啐了几口唾沫,然而这显然没有使这只狗得到一点儿快感。涅多皮尤斯金也从后面抚摸着阿马拉特。我们又闲谈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态度渐渐变得很温和了,不再作威作福;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望望我,又望望涅多皮尤斯金……
“а,б,в;得啦,笨蛋,”一个嘶哑的声音说,“а,б,в,г……不对!г,д,е!е!……哎,笨蛋!”
“这个?是吉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住在切尔托普哈诺夫家里的。”
施托佩尔脸色苍白,向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料到这样的回击。
“也许,”施托佩尔先生又说,“您会两脚朝天用手走路?”
我们走出了丛林;突然我们旁边两只追兽的猎狗吠叫起来,一只壮大的雪兔跳进已经长得很高的燕麦田里。几只普通的狗、追兽猎狗和灵𤟥猎狗跟着它从树林里跳出,切尔托普哈诺夫本人在狗后面冲将出来。他不叫喊,不向狗发号令要它们去追捕;他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那张开的嘴巴里有时发出些断断续续的、毫无意义的声音;他瞪着眼睛奔驰着,发狂地用皮鞭抽打不幸的马。灵𤟥猎狗追上了雪兔……雪兔蹲踞一下,迅速地向后转,经过叶尔莫莱面前,钻进树丛里去了……灵𤟥猎狗飞奔而过。“逮——住,逮——住!”发愣的猎人口齿不清地用力叫喊,“老兄,逮住!”叶尔莫莱开了一枪……受伤的雪兔倒栽在平坦干燥的草上,往上一跳,在袭击过去的猎狗的牙齿里悲惨地号叫起来。几只追兽猎狗立刻都跑拢来了。
“就来了,就来了,”吉洪·伊万内奇在隔壁房间里回答。“玛莎,把领带给我。”
施托佩尔就装出高傲的神气。
然而,不管怎样讲究秩序和实行经济核算,叶列梅伊·卢基奇渐渐地陷入了极困难的境况中,起初他把自己的几个村子抵押出去,后来又卖掉了;最后的祖传的旧居,就是那个有一所未完成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公家来卖的,幸而不在叶列梅伊·卢基奇生前,——他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而是在他逝世后两星期。他总算还能够死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有自己人围绕在旁边,由自己的医生照料着;但可怜的潘捷列伊所得到的只是一个别索诺沃村。
吉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的出身不像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那么可以自傲。他的父亲出身于独院小地主,经过四十年服役,才获得了贵族的地位。世间有一种人,灾难像对私人仇敌一般毫不放松地紧紧追逐着他——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便是属于这一种人的。这可怜的人在整整六十年的生活过程中,从出生到死去,一直在同小人物所特有的一切贫困、疾病和灾祸作斗争;他拼命挣扎,吃不饱,睡不足,低头哈腰,东奔西走,忧愁疲劳,为每一个戈比发抖,他的确是为了服役而“无辜地”受罪;始终没有为自己或孩子们赚得一块起码的面包,就死在阁楼里或地窖里了。命运像猎狗追逐兔子一般折磨他。他是一个善良而诚实的人,但“按照职位”受一点贿赂——从十戈比到两个卢布。老涅多皮尤斯金曾经有过一个瘦弱的、患肺病的妻子;也有过几个孩子;幸而不久就死掉了,只剩下吉洪和一个女儿名叫米特罗多拉,绰号叫做“买卖人家的一枝花”,经过许多可悲、可笑的事件之后,嫁给了一个退职的司法诉讼代理人。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总算在生前替吉洪安顿了一个事务所的编外官员的职位;但父亲一死,吉洪立刻就退职。永远的提心吊胆,对饥寒的艰苦斗争、母亲的忧愁苦闷、父亲的绝望的奔忙,老板和店东的粗暴的压迫,——这些日常不断的痛苦,在吉洪的性情中养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胆怯:一看见上司的影子,他就发抖而失神,好像一只被捕的小鸟。他放弃了职位。漫不经心的、也许是开玩笑的造物,往往把各种能力和嗜好赋给人们而完全不考虑到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财产;它用它所固有的关心和亲爱,把吉洪这个穷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一个多情善感、游手好闲而性格温柔的人——一个特别适宜于享乐的、具有极灵敏的嗅觉和味觉的人……塑造完毕,仔细加工之后,就让它这个作品靠酸白菜和臭鱼成长。这个作品长大了,就开始所谓“生活”。这下子可热闹起来啊。纠缠不已地折磨老涅多皮尤斯金的命运,照样地折磨起这儿子来:它显然是尝到了甜头。但它对付吉洪的办法不同:它并不虐待他,而是拿他来寻开心。它从来不使他陷入绝望,从来不让他感受到饥饿的可耻的痛苦,却驱使他在全俄罗斯漂泊,从大乌斯提尤格到察列沃-科克沙伊斯克,从一个低卑可笑的职位到另一个:有时照顾他在一个爱吵闹而脾气暴躁的贵族女善人家里当管家;有时安插他在一个富裕而吝啬的商人家里作食客;有时派他替一个头发剪成英国式的、眼睛突出的贵族老爷当私人秘书;有时委任他替一个养猎犬的人当半家仆、半小丑的职务……总而言之,命运强迫可怜的吉洪一滴一滴地喝干寄生生活的苦味的毒汁。他终生替游手好闲的老爷们的难堪的奇想和带睡意而恶毒的烦闷服务……有好几回,一群客人拿他尽情地玩笑取乐之后,终于释放他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时候,他的羞耻心燃烧起来,眼睛里噙着绝望的冷泪,发誓明天一定要偷偷地逃跑,到城里去碰碰运气,即使找到一个抄写员的小差事也好,否则,索性饿死在街头了事。然而第一,上帝没有给他力量;第二,他生性胆怯;还有第三,到底怎样去替自己谋职位,去求谁呢?“他们不会要我的,”这苦命人常常悲伤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轻声地说,“他们不会要我的!”于是第二天重新去干苦差使。他的处境越来越痛苦了,因为那对他关怀备至的造物竟不肯赋给他起码的、吃滑稽饭所几乎非具有不可的能力和天才。例如,他不善于反穿熊皮大衣跳舞跳到累得要倒下来;不善于在鞭子在近旁抽得哗哗响的地方说笑话和献殷勤;在零下二十度的时候要他赤身裸体,他有时会伤风;他的胃既不能消化搀着墨水和其他污物的酒,又不能消化加醋的极细小的毒蝇蕈和红菇。要不是他最后的恩人——一个发了财的专卖商人——偶尔高兴在自己的遗嘱中添写这么一笔,吉洪的前途真是不堪设想呢。那遗嘱里写着:“将我自购的别谢连杰耶夫卡村及其一切属地交与焦札(即吉洪)·涅多皮尤斯金,作为他永远世袭的财产。”过了几天,这恩人在吃鲟鱼汤时突然中风而死。一时骚动起来;法院里突然来了人,把财产都贴上封条。亲戚们会集拢来,打开遗嘱宣读后,就找寻涅多皮尤斯金。涅多皮尤斯金来了。大部分在场的人都知道涅多皮尤斯金在恩人这里是当什么差使的,因此纷纷用震耳的叫嚣和嘲笑的祝辞来迎接他。“地主来了,看呀,他是新地主!”别的继承人这样叫喊。“可真有点那个,”一个有名的爱说俏皮话的滑稽家接着说,“一点也不错,……的的确确……那个……可以称为……那个……继承人。”大家哄的一声大笑起来。涅多皮尤斯金很久不肯相信自己的幸福。人们把遗嘱给他看,他脸红了,眯住眼睛,挥着两手,号啕大哭起来。众人的笑声变成了一片乱哄哄的喧嚣声。别谢连杰耶夫卡村一共只有二十二个农奴,人们都不大可惜它,所以何不乘此机会寻寻开心呢?只有一个彼得堡来的继承人,是一个有希腊式鼻子和高贵的面部表情的仪表堂堂的男子,名叫罗斯季斯拉夫·阿达梅奇·施托佩尔的,忍不住了,横着身子走向涅多皮尤斯金,骄傲地转过头去看看他。“先生,据我所知道,”他轻蔑而随便地说,“您不是在这位可敬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家里担任所谓逗趣的家奴的职务吗?”这位彼得堡绅士的话说得异常清晰、麻利而确切。心慌意乱的涅多皮尤斯金没有听清楚这位不相识的绅士的话,但是别的人立刻都默不作声了;一个滑稽家宽容地微笑一下。施托佩尔先生搓搓手,重复了他的问话。涅多皮尤斯金吃惊地抬起眼睛,张开了嘴。施托佩尔刻薄地眯起眼睛。
“跌倒了?奥尔巴桑跌倒了?嘿,呸!……他在哪儿,在哪儿?”
门慢慢地开了,我看见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人,身材苗条修长,有一张茨冈人的浅黑色的脸、一对黄褐色的眼睛和一条漆黑的辫子;又大又白的牙齿在丰满红润的嘴唇里闪闪发光。她穿一件白色连衫裙;披着浅蓝色的披肩,紧靠喉头的地方用一只金别针扣住,这披肩把她的纤细、壮健的手臂遮住了一半。她带着村野女子羞涩不安的态度向前跨了两步,站定了,低下头。
“要不要我把猎狗给您看看?”切尔托普哈诺夫问我,不等我回答,就叫唤卡尔普。
“可是请问,”他说,“您是贵族吗?”
“我们有蜜饯,”她回答。
“也向他道歉!”不肯罢休的潘捷列伊大声叫喊。
“这个人是谁?”我问叶尔莫莱。
就是刚才那个声音喊起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火药碰着火花一般爆发起来。他愤怒得透不过气来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在夏天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我打完猎坐着马车回来;叶尔莫莱坐在我旁边打盹。睡着的猎狗都像死的一般,躺在我们脚边,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跳动。马车夫不断地用鞭子驱赶马身上的牛虻。白茫茫的灰尘像轻云一般在车子后面飞扬。我们进入一片灌木林。道路凹凸不平起来,车轮常常碰着树枝。叶尔莫莱猛然醒来,向周围看看……“嗳!”他说,“这里一定有松鸡。我们下车吧。”我们停了车,走进树丛里。我的狗碰到了一窝鸟。我开了一枪,正要重新装弹药,忽然我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个骑马的人用手分开树枝,向我走来。“请问,”他用傲慢的声音说,“您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打猎,先生?”这不相识的人说话特别快,断断续续的,还带有鼻音。我看看他的脸: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亲爱的读者,请想象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淡黄色的头发,红红的狮子鼻,长长的火红色髭须。一顶深红色呢绒尖顶波斯帽,一直盖到额上的眉毛边。他穿一件破旧的黄色短上衣,胸前挂着黑色棉绒弹药袋,衣缝里全部镶着褪色的银带;他肩上背着一个号角,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一匹瘦弱的、鼻子凸出的栗毛马在他身子底下不住地折腾着;两只瘦削的弯爪的灵𤟥猎狗就在马蹄旁边打转。这个陌生人的面貌、目光、声音、每一动作,整个人,都表现出狂妄的豪勇和见所未见的过度的傲慢;他那双淡蓝色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像醉汉一样东转西瞟;他仰起头,鼓起两颊,鼻子里嗤嗤作响,浑身颤抖,仿佛不可一世似的——样子活像一只火鸡。他重复了他的问话。
“请问,”施托佩尔先生大大地被众人的微笑所鼓励,接着说,“您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而有资格享受您的幸福?不,不要怕难为情,说吧,我们这儿可以说都是自家人,en famille。对不对,诸位先生,我们都是en famille?”
到了很迟的晚上,我才离开别索诺沃村……
“一个多月了。”
玛莎微微地脸红了,忸怩不安地微笑一下。我向她低低地鞠一个躬。我很喜欢她。纤细的鹰鼻和张开的半透明的鼻孔,高高的眉毛的刚强的轮廓,苍白而略微凹进的面颊,——她的整个相貌表现出一种任性的热情和无所顾忌的勇敢。盘好的辫发底下有两缕发亮的短发在宽阔的脖子上一直生向下面——这是血统和力量的象征。
“您把它吓坏了,”我说。
潘捷列伊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时,已经在服役了,正在前述的“不快事件”的高潮上。他还只十九岁。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没有离开过家庭,一向由他母亲养育着。他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十分愚蠢的女人,名叫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她把他养成了一个宠子和小少爷。她一手包办他的教育;叶列梅伊·卢基奇专心于他的经济设计,无暇及此。有一次他固然也曾亲手鞭打他的儿子,因为他把字母рцы(尔则)读作арцы(阿尔则),但是那一天叶列梅伊·卢基奇心里深深地怀着隐痛,因为他的一只最好的狗在树上撞死了。不过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对于潘捷列伊的教育的操心,也只限于一次艰苦的努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替他请到一个家庭教师——阿尔萨斯的一个退伍军人,名叫比尔科普夫的。直到她死为止,她一看见这家庭教师就像树叶一般发抖。她想:“啊,要是他不干了,我就糟了!叫我怎么办呢?哪里找得到别的家庭教师呢?这一个还是好不容易从一个女邻居那儿挖来的!”比尔科普夫是一个机敏的人,立刻利用自己地位的优越,拼命地喝酒,一天到晚睡觉。潘捷列伊结束了“学业”,就去服役。这时瓦西里萨·瓦西里耶夫娜已经不在人世。她是在这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半年受惊而死的:她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骑着一头熊,胸前标着“反基督者”的字样。叶列梅伊·卢基奇不久也追随他的老伴去了。
“先生,您是在这里,”他继续说,“在我的土地上。”
“这位先生往哪个方向去了呢?”他用同样的声音继续问,并不戴上帽子。
大家回过头去一看。门口站着切尔托普哈诺夫。他是已故的专卖商人的远房侄儿,所以也收到亲戚会议的请帖。在读遗嘱时,他像往常一样,为了骄傲,一直很自负地站在远离别人的地方。
切尔托普哈诺夫用皮鞭抽了一下马脸,急速地奔驰而去。吉洪·伊万内奇向我鞠了两次躬——一次为他自己,一次为他的同伴,然后又让马跨着小步子,徐徐地走进树林里去了。
“他们才要好呢,两个人随便到哪儿都在一起……真是豁出命去也要跟着……”
“好极了!”涅多皮尤斯金高兴地回答,“可说是全省第一。(他向我移近些)哎呀!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真了不起!他只要希望什么,只要想到什么,立刻就做到,什么事都劲道十足。我告诉您,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
“恭喜您,先生,恭喜您,”他继续说,“自然喽,用这种方式来替自己赚得起码的面包,可以说不是任何人都愿意的;但是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这就是说,各有所好……对不对?”
“我能和您相识,非常荣幸。倘有机会,欢迎您到我家来……”继而他又愤怒地说:“那个福姆卡到哪里去了,吉洪·伊万内奇?追捕雪兔的时候他不在这里。”
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小心地打开了,涅多皮尤斯金先生笑容可掬地鞠着躬走出来。
“啊!”
他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两只脚在马肚子上敲敲,跨着小步子嘚嘚地走向我所指示的方向去了。我目送着他,直到他的出角的帽子隐没在树枝后面为止。这个新来的陌生人在外表上一点也不像他前面的那个人。他的脸像球一样圆肥,表现出羞涩、和善而温顺的神情;鼻子也很圆肥,上面全是青筋,表明他是一个好色之徒。他的头上前边一根头发也不剩了,后边簇着稀疏的淡褐色发卷;小眼睛只有一条缝,好像是用芦苇叶子划出来的,亲切地眨动着;红润的嘴唇甜蜜地微笑。他穿着一件有竖领和铜钮扣的常礼服,很旧,但很干净;他的呢裤吊得很高;在长统靴的黄贴边上面露出胖胖的小腿肚。
他不可思议地、竭尽全力赞美他,尊崇他为非凡的、聪明博学的人。当然喽,切尔托普哈诺夫所受的教育无论怎样差,然而比起吉洪的教育来,可算得是出色的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俄文书实在读得很少,法语也学得不好,不好到这样的程度:有一次有一个瑞士家庭教师问他:“Vous Parlez français,monsieur?”他回答说:“热不会。”想了一下,又加上一个“巴”字。然而他总算记得世界上有一个富于机智的作家伏尔泰,还记得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在军事方面也是一个非凡出众的人。在俄罗斯作家中,他崇拜杰尔查文,又爱好马尔林斯基,曾把一只最好的雄狗取名为阿马拉特·贝克……
涅多皮尤斯金苦恼地向四周看看——所有的脸上都露出恶意的微笑,所有的眼睛都被欢喜的眼泪濡湿了。
“没有什么钱;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是一个铜子也没有的。”
“嗳!”他突然叫起来,“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玛莎!喂,玛莎!到这儿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安静下来,走向涅多皮尤斯金,拉住他的手,果敢地向四周望望,并没有接触到任何人的目光,就在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带着死者自购的别谢连杰耶夫卡村的新领主威风凛凛地走出房间去了。
“我不知道这里是禁止打猎的,”我回答。
潘捷列伊一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骑着马火速赶回家里,但已经来不及见父亲一面。当这个孝子突然从富裕的继承人变成穷人的时候,他是多么吃惊啊!很少有人能受得住这样的剧变。于是潘捷列伊性情变得粗野、冷酷无情起来。他原来虽然暴躁放肆,却是一个很正直、慷慨而又善良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傲慢的鲁莽汉;同邻居们不往来了,——他羞见富人,又厌恶穷人,——他对所有的人态度都非常粗卤,甚至对地方当局也如此,他说:“我是世袭贵族。”有一回警察局长没有脱帽走进他的房间来,险些儿被他开枪打死。当局方面当然也不放松他,有机会的时候也叫他知道当局的厉害;然而人们还是有点怕他,因为他的脾气异常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别人稍有一点反对意见,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就骨溜溜地乱转,声音断断续续了……“啊呀—呀—呀—呀—呀,”他嚷起来,“我不顾死活了!”……简直要发疯了!除此以外,他又是一个清白的人,从来不沾染一点坏事。当然没有一个人去拜访他……虽然如此,他的心地却是善良的,甚至有他自己的伟大之处:他路见不平和欺压,就不能忍受;他尽力庇护自己的农民。“怎么?”他发狂似地敲着自己的头说,“想碰一碰我的人,我的人?除非我不是切尔托普哈诺夫……”
切尔托普哈诺夫走进房间来了。涅多皮尤斯金笑笑,不说下去了,他用眼色示意要我看看他,仿佛想说:“您自己看了就知道。”我们就开始谈打猎。
四周发出一阵哄笑,立刻肃静了,等候下文。
“请教……我忘记了……您尊姓大名?”
他弯下身子,大喝一声,在马脖子上抽了一鞭;马摇着头,用后脚站起来,冲向一旁,踩着了一只狗的脚。那只狗尖声地叫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激怒了,嘴里咕哝着,用拳头在马的两耳中间的头部打一下,比闪电更迅速地跳到地上,察看一下狗的脚,向伤处啐了几口唾液,在狗肚子上踢了一脚,叫它不要叫,然后抓住马的鬃毛,把一只脚插进马镫里。马昂起头,竖起尾巴,侧着身子冲进丛林里;他独脚跳着跟着它走,然而终于坐上了鞍子,发狂似地挥着皮鞭,吹着号角,驰骋而去。切尔托普哈诺夫突如其来的出现使我吃了一惊,我还没有恢复过来,忽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身体胖胖的人骑着一匹小黑马,差不多毫无声息地从丛林里走出来。他站定了,从头上脱下绿色皮帽,用尖细而柔和的声音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骑栗毛马的人?我回答他说,看见的。
“吃吧,来!抓住!”絮聒不休的地主反复地说。
“那么,请您打猎吧。我自己也是贵族,很乐意为贵族服务。……我叫做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
我站起身鞠了一个躬。
“朋友,我叨光你的弹药了,”他按照打猎的规矩对叶尔莫莱说,“还有您,先生,”他又用那种断断续续的生硬的声音对我说,“谢谢。”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猎狗好吗?”
切尔托普哈诺夫先生的住宅样子很凄凉:原木颜色发黑,向前凸出,烟囱坍塌,屋角霉烂而歪斜,灰蓝色的小窗在蓬松而低垂的屋顶下面显得异常萎靡,好像某些荒淫的老妇人的眼睛。我敲敲门;没有人答应。可是我听见门里面有刺耳的声音:
“嗯,那就让它去吧!”
我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怎么,他是个穷人吗?”
“住口!”突然一个响亮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施托佩尔的话。“您欺侮弱者,怎么不害臊!”
施托佩尔先生迅速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相貌不扬的人,就低声地问旁边的一个人(小心总是不错的):
“进来,是谁?”
她走出去了,不久就拿了蜜饯和伏特加回来,仍旧坐在窗子旁边。她的额上还看得出一条皱纹;两条眉毛有时抬起,有时垂下,好像黄蜂的触须……读者注意到吗,黄蜂的脸是多么凶狠?“唔,”我想,“暴风雨要来了。”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涅多皮尤斯金一声不响,勉强微笑着;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瞪着一双眼睛;我已经打算走了……玛莎突然站起来,豁地一下把窗子打开,探出头去,怒气冲冲地喊一个过路的农妇:“阿克西尼娅!”那农妇吓了一跳,想转过身来,可是滑了一跤,啪哒一声沉重地跌倒在地上。玛莎仰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切尔托普哈诺夫也笑了,涅多皮尤斯金高兴得尖叫起来。我们大家精神振奋了。一个闪电,雷雨就过去……空气又澄清了。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又亲昵地叫一声,“到这儿来。没有关系,不要怕。”
“或许您会在鼻子上……”
他割下兔子的爪子,把胴体挂在鞍子后面的皮带上,把爪子分给狗吃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口齿不清地说。
“嗤—嗤—嗤—嗤,”他叫着,仿佛喉咙被掐住了似的,突然雷鸣一般大叫:“我是谁?我是谁?我是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是世袭贵族,我的祖先曾替沙皇效劳,而你是谁?”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翻筋斗似地跳下马,拔出匕首,叉开两腿跑到狗旁边,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攫取了被它们撕碎的兔子,然后抽搐着整个脸,把匕首插进兔子的喉咙里,直插到只有柄露在外面……插进之后,就咯咯地叫喊起来。吉洪·伊万内奇出现在树林边。“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叫一次……“咯咯咯咯,”他的同伴从容不迫地附和着。
我又说了我的姓名。
“来,让我介绍一下,”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说,“说她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但是几乎同妻子一样。”
我同这两位朋友初次见面之后几天,我就到别索诺沃村去访问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从远处就望得见他那所小屋子;这屋子矗立在离村子半俄里的荒地上,即所谓“在空旷的地方”,仿佛一只鹞鹰站在耕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整个庄园共有四间大小不同的破旧屋子,即厢房、马厩、棚屋和澡堂。每一间屋子都独立,自成一体,没有篱垣,也不见大门。我的马车夫犹豫地把车子停在一个井栏半已腐烂而淤塞了的井旁边。在棚屋旁边,有几只瘦瘦的乱毛灵𤟥小狗在那里咬一匹死马,大概就是奥尔巴桑了;其中一只小狗抬起染血的嘴脸,匆忙地吠叫几声,重又去啃食那些露出的肋骨。马的旁边站着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小伙子,面孔浮肿而发黄,穿着侍童的服装,光着脚;他正在一本正经地看守交给他照管的狗,有时用鞭子抽打那些最贪吃的狗。
“好,我这就离开。”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涅多皮尤斯金像说绕口令一样接着叫。
“吩咐福姆卡,”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叫他把阿马拉特和萨伊加牵来,要整整齐齐的,懂吗?”
“这是我的田,”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喘地回答。
这两位先生强烈地引起我的好奇心……这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人的牢不可破的友谊是凭什么结合起来的呢?我就开始调查。我所打听到的情况如下:
就从这一天起,他们两人不再分离了(别谢连杰耶夫卡村离开别索诺沃村只有八俄里)。涅多皮尤斯金的无限感谢立刻变成了卑屈的爱慕。怯弱、柔顺而不完全纯洁的吉洪,拜倒在大胆无畏、公正无私的潘捷列伊脚下了。“真是不容易的事!”他有时暗地这样想,“跟省长谈话,直盯着他看……真的啊,简直就这样盯着他看!”
“为什么呢?”
“а,б,в,г,д,”切尔托普哈诺夫慢慢地念,突然狂暴地叫起来:“е!е!е!……这笨畜生!……е!……”
切尔托普哈诺夫冲上前来;施托佩尔狼狈之极,连忙向后退,客人们都向着这个激怒了的地主跑过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重又转向文佐尔,把那块面包放到它鼻子上。我向四周看看。在这房间里,除了一张可以拉开来的、高低不平的、有十三条长短不齐的腿的桌子,和四只坐坍了的麦秆椅子以外,没有别的家具。很久以前粉刷过的墙壁上,显出一块块青色的星形斑点,有许多地方已经剥落;两扇窗子中间挂着一面镶在很大的红木框里的模糊的破镜子。屋角里放着些长烟管和火枪;天花板上挂着又粗又黑的蛛丝。
他跨上马。
走进一个结实的小伙子来,这人穿着一件有浅蓝色衣领和号衣钮扣的绿色土布外套。
“哎,哪里,你会愿意的,只要……”
我走进一间空落落的、小小的前室,通过开着的门,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他穿着油污的布哈拉长袍和宽大的灯笼裤,戴着红色的小圆便帽,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抓住一只幼小的狮子狗的嘴脸,另一只手伸在狗鼻子上面,手里拿着一块面包。
“那么他为什么要住在他那儿呢?”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昨天用猎狗追捕了两只灰兔,”涅多皮尤斯金不免费力地说,显然是想要使谈话生动起来,“啊,很大的灰兔。”
我又敲门。
“在那边,林子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