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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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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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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不要耽搁了——开始吧!”“野老爷”断然地说,低下了头。

“当然喽,凭良心,”“笨蛋”接着说,舐一舐空酒杯的边。

“干——吗?”过了好一会,那声音回答。

“好极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说,带着微笑看看雅科夫。

尼古拉·伊万内奇弯下身子,呼哧呼哧地从地板上拿起一瓶酒来,把它放到桌子上。

“喂,怎么样!”“笨蛋”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突然高叫起来,同时用手的奇妙的挥动配合自己的喊声,没有这种挥动他显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的。“还等什么呢?要开始就开始。嗳?雅什卡?……”

刹那间屋子里鸦雀无声了,只听见两个铜币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我注意地向四周观看:所有的人脸上都表现出紧张的期待的神情;“野老爷”自己也眯起了眼睛;就连我邻座那个穿破长袍的农民,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眨眼”把手伸进帽子里,拿出包工的铜币来,大家透一口气。雅科夫脸红了,包工用手摸摸头发。

“我早就说过了,你先,”“笨蛋”高声说,“我早就说过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激动地说。

“咳,得了,别害怕。你不害臊吗!……干吗这么扭扭捏捏的?……想着什么就唱什么吧。”

我听到的这一番对话,强烈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带最好的歌手,今天突然碰到了听他同另一个能手竞赛的机会。我就加紧脚步,走进酒店里去。

“你先,你先,包工,”“笨蛋”喃喃地说,“你先,老兄。”

但是在我着手描写这场竞赛之前,先就我这故事中每一个登场人物略讲几句话,我认为不是多余的。他们里面有几个人的生活情况,我在“安乐居”酒店里碰到他们的时候早已知道了;关于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是我后来打听到的。

“这畜生怎么这样讨厌?”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大家都仿佛呆住了。包工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雅科夫。“你……是你的……你赢了,”终于他费力地说出,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我唱哪一支歌呢?”包工陷入激动的状态中,这样问。

雅科夫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掏了一会,拿出一个铜币来,用牙齿在它上面咬一个印子。包工从上衣的裾下掏出一只新的皮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倒了许多零钱在手里,选了一个新铜币。“笨蛋”拿出他那帽檐已经破碎脱落的旧帽子;雅科夫把自己的铜币丢进帽子里,包工也丢进了他自己的。

在峡谷的顶上,离开峡谷开始处的狭缝若干步的地方,矗立着一间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的,和其他的屋子相隔离。这小木屋顶上盖着麦秆,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好像一只锐利的眼睛似地望着峡谷;冬天晚上,窗子里点了灯,远处都可以在朦胧的寒气中望见它,它向不止一个过路的农民闪烁,犹如一颗指路星。小木屋的门上方钉着一块浅蓝色的木板;这小木屋是一家名叫“安乐居”的酒店。这酒店里的酒不见得比规定价格卖得便宜,生意却比附近所有同类的店兴隆得多。其原因在于酒保尼古拉·伊万内奇。

“我们就开始吧,”包工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野老爷”低下头等候着。

他略微沉默一下,又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静止的、沉沉欲睡的空气中响亮地传布开去。他叫安特罗普卡的名字至少叫了三十次,突然,从林中草地的那一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勉强听得清楚的回答:

“野老爷”蹙着眉头瞅他一眼。“笨蛋”轻轻地尖叫一声,困窘起来,向天花板看看,耸耸肩膀,默不作声了。

“哦,老兄……这个……嗯……我实在不知道,这个……”

小小的科洛托夫卡村,曾经属于一个因为性情大胆泼辣而被附近的人取绰号叫作泼婆娘(她的真名字反而不传了)的女地主,但是现在归彼得堡一个德国人所有了。这个小村位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一个可怕的峡谷从上到下把这山坡切断,这峡谷像深渊一般张开了大口,处处带着崩裂和冲毁的痕迹,蜿蜒在街道中央,比河流——河上至少还可以架桥,——更严格地把这可怜的小村子划分为两部分。几棵憔悴的爆竹柳胆怯地在它两岸的砂坡上往下长;在干燥的、像铜一般发黄的谷底上,横着粘土质的巨大的铺石。这是不愉快的光景,自不必说了;然而附近所有的居民却都很熟悉到科洛托夫卡去的道路,他们常常喜欢到那里去。

“当然,唱你爱唱的歌,”尼古拉·伊万内奇慢慢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附和着说,“这个不能指定你。唱你爱唱的歌吧;只是要唱得好;然后我们凭良心判断。”

我回转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冈去。这小山冈的脚下扩展着一片宽阔的平原;这片平原沉浸在弥漫动荡的夜雾中,愈加显得广漠无边,仿佛同黑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似的。我沿着峡谷旁边的道路大踏步地走下去,忽然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一个男孩的响亮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阿!……”他顽强地带着哭声拼命叫着,把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很长。

“眨眼”一点也不像“笨蛋”。“眨眼”这个绰号对他也很合适,虽然他的眼睛并不比别人眨得多;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是取绰号能手。虽然我曾努力探听这个人的比较详细的历史,但是在他的生涯中,我觉得——恐怕别的许多人也觉得——还有暧昧之点,即读书人所谓埋没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的地方。我只打听到他曾在一个年老而没有子女的女主人那里当过马车夫,带着托付他照管的三匹马逃跑了,失踪了整整一年,后来大概体验到了流浪生活的无益和不幸,就自动回来,但已经变成了瘸腿,他向女主人叩头哀求,在若干年内,用模范行为来抵赎了自己的罪行,渐渐得到女主人的宽恕,终于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当了管家;女主人死后,不知怎么一来,他获得了自由,变成了小市民,向邻人租些菜地,发了财,现在过着逍遥的生活。这是一个阅世很深、胸有城府的人,并不凶恶,也不善良,却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识人,善于利用人。他谨慎小心,同时又像狐狸一样会动脑筋,他像老妇人一样多嘴饶舌,可是自己从来不会说漏嘴,却能让别人什么话都说出来;然而,他不像别的同类的滑头那样假痴假呆,要他装假根本是困难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更锐利机灵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来不单纯地看,总是东张西望或者窥视着。“眨眼”有时一连几个星期考虑一件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或者突然决心做一件十分大胆的事,看来似乎他在这上面要倒霉了……岂知完全成功,一切都非常顺利。他是一个走运的人,相信自己的幸运,相信预兆。总之,他很迷信。人们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对谁都不关心,但是人们都尊敬他。他的全部家属就只是一个儿子,他很溺爱儿子,这儿子受这样的父亲的教养,想必会前程远大的。“‘小眨眼’很像他父亲呢,”现在夏天的傍晚,老人们坐在土台上闲谈的时候就已经在低声谈论他了;大家都懂得这话的意思,一句话也不须再补充了。

他唱着;大家全神贯注地听他。他显然是感觉到正在内行人面前表演,因此真是所谓使尽了吃奶的气力。的确,在我们这一带地方,人们对于唱歌都很在行,无怪乎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吉耶夫斯克村以它的特别和谐悦耳的歌调驰名于全俄国。包工唱了很久,并没有在他的听众中引起特别强烈的感动,因为他没有合唱的支持;最后他唱到一个特别成功的转折处,使得“野老爷”也微笑了,这时候“笨蛋”高兴之极,不禁叫将起来。大家抖擞一下。“笨蛋”和“眨眼”开始轻轻地随声和唱,时而喊叫几声:“棒极了!……加把劲,好小子!……加把劲,延长,这坏蛋!再延长!再来一段出色的,你这狗儿!……凶神要勾你的魂!”喊的都是这一类话。尼古拉·伊万内奇在柜台后面赞许地把头向左右摇晃着。“笨蛋”终于跺起脚来,扭扭捏捏地跨着小步,扭动着肩膀。至于雅科夫,眼睛像炭火一般燃烧,全身像树叶一般颤抖,神经质地微笑着。只有“野老爷”脸上没有变化,照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他那凝视着包工的目光稍稍柔和起来了,虽然嘴唇上还留着轻蔑的表情。包工为全体听众欢欣的表示所鼓舞,简直就像旋风似的呼啸起来,而且开始附加花腔,莺啼一般、打鼓一般地弄着舌头,发狂地运转着喉咙,终于疲倦了,脸色苍白,浑身都是热汗,于是他全身向后一仰,放出最后一个不绝如缕的声音,全体听众疯狂地迸发出一片喝彩声来报答他;“笨蛋”奔过去挽住他的脖子,用他那双长长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搂得他喘不过气来;尼古拉·伊万内奇的胖脸上泛出红晕,他仿佛年轻了;雅科夫发狂似地叫喊着:“好极了,好极了!”连我邻座那个穿破长袍的农人也忍不住了,用拳头在桌子上敲一下,喊起来:“啊哈!真好,见鬼,真好!”然后毅然决然地向一旁吐一口唾沫。

“啊,老兄,痛快!”“笨蛋”叫着,抱住精疲力尽的包工不放,“痛快,没说的!你赢了,老兄,你赢了!恭喜你——酒是你的了!雅科夫比你差得远呢……我告诉你:差得远呢……你相信我吧!”他又把包工搂在胸前。

“噢,来了,来了,”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屋子右边走出一个矮胖的瘸子来。他穿着一件相当整洁的呢外衣,套进一只衣袖;高高的尖顶帽一直盖到眉毛上,使他那圆胖的脸显出狡猾、嘲笑的表情。他那双黄色的小眼睛不断地转动,薄薄的嘴唇上永远浮着拘谨而勉强的微笑,又尖又长的鼻子无耻地向前突出,像一把舵。“来了,亲爱的,”他继续说,一瘸一拐地向酒店方面走去,“你叫我干吗?……谁在等我?”

“开始吧!”“野老爷”阴沉沉地断然说出。

“弟兄们,让我清一清嗓子,”包工说着,用手指摸摸上衣的衣领。

“唱你爱唱的歌,”“眨眼”回答,“你想到哪一支,就唱哪一支。”

“什——么——事?”

我的到来——我能看出这一点——起初略微惊扰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客人们;但是他们看见他像对熟人一样招呼我,就都安心下来,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在屋角里那个穿破长袍的农民旁边坐下。

在柜台后面,照例站着尼古拉·伊万内奇,他的身体差不多填充了整个壁洞;他穿着一件印花布衬衫,丰满的面颊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正在用他那又白又胖的手替刚才进来的朋友“眨眼”和“笨蛋”倒两杯酒;在他后面的屋角里靠近窗子的地方,望得见他那目光锐利的妻子。房间中央站着“土耳其人”雅什卡,他是一个身材瘦削而匀称的人,大约二十三岁,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裾土布外衣。他看来是一个能干的工厂职工,身体似乎不能说是十分健康的。他的面颊凹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显出不安定的神色,鼻子直,小鼻孔常常翕动,前额白皙而平坦,淡金色的鬈发梳向后面,嘴唇厚厚的,然而很漂亮,富有表情——他的整个脸庞显示出他是一个敏感而热情的人。他非常兴奋:眨着眼睛,不均匀地呼吸着,他的手像患热病似地发抖,——他正是患着热病,就是在群众面前讲话或唱歌的人都很熟悉的那种惶惑不安的、突如其来的热病。他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年约四十岁,肩膀宽阔,颧骨突出,前额很低,眼睛像鞑靼人一般窄小,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是方形的,乌黑光亮的头发像鬃毛一样刚硬。他那黝黑而带铅色的脸的表情,尤其是他那苍白的嘴唇的表情,要不是那么沉着安定的话,几乎可说是凶暴的。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有时像轭下的公牛一般慢慢地向周围望望。他穿着一件有光滑的铜钮扣的破旧的常礼服;一条黑绸旧围巾围着他那粗大的脖子。人们称呼他“野老爷”。他的正对面,圣像下边的长凳上,坐着雅什卡的竞赛对手——日兹德拉来的包工:这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身材不高而体格结实的男人,脸上有麻点,头发鬈曲,长着一个扁扁的狮子鼻,褐色的小眼睛很生动,胡须稀薄。他把两只手垫在身子底下,机敏地环顾四周,穿着镶边的漂亮的长统靴的脚悠然地摇摆着,拍打着地面。他穿着一件崭新的、薄薄的、有棉绒领的灰呢上衣,这棉绒领显著地衬托出那件紧紧扣住他喉头的红衬衫的边。在对面的一角里,门的右边,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农民,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袍,肩膀上破了一个大洞。太阳的稀薄的黄色光带,穿过了两扇小窗子的积着灰尘的玻璃照射进来,似乎不能制胜房间里的经常的黑暗:一切物件上都映出一块块微光。然而房间里竟很凉快,我一跨进门槛,窒息和炎热的感觉就像一副重担从我肩上卸下了。

“好吧,那就别做声啦!”“野老爷”说,“雅科夫,开始吧!”

雅科夫身子一抖。包工站起身来,把腰带往下一拉,咳了几下清清嗓子。

男孩立刻带着欢喜的愤怒叫起来:

“喂,放了他呀;放手呀,纠缠不清的……”“眨眼”懊恼地说,“让他在凳子上坐一会吧;你瞧他累了……你这傻瓜,老兄,真是个傻瓜!干吗死缠住他?”

“那么,至少要吻我一下,我的宝贝,”“笨蛋”张大了两臂,喃喃地说。

雅科夫用手捂住喉咙。

且说,包工走上前来,半闭着眼睛,用极高的假嗓子开始唱歌了。他的声音虽然略带沙嗄,但是十分甜美悦耳;他的歌声婉转回旋着,仿佛陀螺一般,不断地从高音转向低音,又不断地回到高音上,然后保持着高音,尽力延长下去,终于停息了,接着又突然以豪迈奔放的勇气接唱以前的曲调。他的曲调的转折有时很大胆,有时很滑稽,这种唱法能使内行人得到很大的快感;德国人听了是要愤慨的。这是俄罗斯的tenore di grazia,ténor léger。他唱的是一首愉快的舞曲,这曲子的歌词,我从它的无穷尽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叫声中所能够听到的,只是下面的几句:

当我走进“安乐居”的时候,里面已经聚集着很多人了。

“因为爸爸要——打——你,”第一个声音急忙叫出。

“安特罗普卡——阿——阿!”这声音似乎一直还在充满夜色的空气中响着。

“我没有什么,”“笨蛋”喃喃地说,“我没有什么……我只是……”

“好,我们去吧,呆子,”“眨眼”回答。

耕种小小的田地:

先从“笨蛋”讲起。这个人的真名字叫做叶夫格拉夫·伊凡诺夫;但是附近一带的人全都叫他“笨蛋”,他自己也承认这个绰号,因为它对他非常合适。的确,对于他那貌不惊人和老是慌里慌张的特点来说,这绰号再适当没有了。这是一个放荡的独身家仆,他原来的主人早就抛弃他了,他什么职业也没有,一个铜子的工钱也没有,然而他有办法每天花别人的钱来大吃大喝。他有许多熟人,这些人都请他喝酒,喝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其实他不但不能给人助兴,相反地,他那无聊的饶舌、难堪的纠缠、热狂的动作和不断的不自然的笑声,使大家都觉得讨厌。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有生以来不但不曾说过一句聪明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有用的话,老是絮絮叨叨,胡说八道——真是一个“笨蛋”!可是在周围四十俄里之内,没有一处酒会上没有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子在客人们中间转来转去,——人们对他已经习惯,就像不可回避的灾祸一般容忍他在座。人们对他固然都很轻蔑,但是能制服他的狂妄的发作的,只有“野老爷”一人。

“可是谁先唱呢?”他用略微变了的声音问“野老爷”,“野老爷”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宽宽地叉开了两条肥胖的腿,把两只粗壮的手插在灯笼裤的袋里,几乎齐到肘部。

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没有详情可以叙述。雅科夫的绰号叫“土耳其人”,因为他确实是被俘的土耳其女子所生。他在心灵上是一个十足的艺术家,但身分是一个商人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人;至于包工呢,老实说,他的身世我还不知道,我只觉得他是一个机敏干练的城市小商人。但是关于“野老爷”,值得比较详细地谈一谈。

雅科夫沉默一下,向四周看看,用一只手遮住了脸。大家的眼睛都紧盯住他,尤其是包工,他脸上除了通常的自信和得意的神情之外,又显出一种不自觉的、轻微的不安。他把身子靠在墙上,重又把两手垫在身子底下,但是两条腿已经不再摆动了。终于,雅科夫露出脸来——这张脸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微微发光。他深深地透一口气,然后唱起来……他最初唱出的一个音微弱而不稳,似乎不是从他胸中发出,而是从远处传来,仿佛是偶然飞进房间里来的。这颤抖的、银铃般的音,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奇怪的作用;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竟挺直了身子。在这第一个音唱出之后,第二个音就跟上来,这个音比较坚定而悠长,但显然还是颤抖的,仿佛弦线突然被手指用力一拨而响出之后终于急速地静息下去时的震动声;在第二个音之后,又来了第三个,然后渐渐地激昂起来,扩展起来,倾泻出凄凉的歌声。他唱着:《田野里的道路不止一条》,我们大家都觉得甘美而又惊心动魄。我实在难得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有些微弱,仿佛有些发颤;开头甚至还带有一种病态的感觉;但是其中有真挚而深切的热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俄罗斯的真实而炽烈的灵魂在这里面鸣响着,它紧紧地抓住了你的心,简直抓住了其中的俄罗斯心弦。歌声飞扬,四散飘荡。雅科夫显然已经如醉如狂了:他不再胆怯,他完全委身于幸福;他的声音不再战栗——它颤抖着,但这是一种不很显著的、内在的、像箭一般刺入听者心中的热情的颤抖,这声音不断地增强、坚定、扩大起来。记得有一天傍晚退潮的时候,海涛在远处威严而沉重地汹涌着,我在海岸的平沙上看见一只很大的白鸥:它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是偶尔对着熟悉的海,对着深红色的落日,慢慢地展开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了雅科夫的歌声,就想起这只白鸥。他唱着,完全忘记了他的竞赛者和我们所有的人,但显然是凭着我们的沉默而热烈的同情的支援,像勇敢的游泳手凭着波浪的支援一样。他唱着,他的歌声的每一个音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熟悉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现在你面前。我觉得泪水在心中沸腾,从眼睛里涌出;忽然一阵喑哑的、隐忍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酒保的妻子把胸脯贴在窗上,正在哭泣。雅科夫急速地向她一瞥,唱得比以前更加响亮,更加甘美了,尼古拉·伊万内奇低下了头,“眨眼”把脸扭向一旁;浑身软化了的“笨蛋”呆呆地张开了嘴巴站着;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民悄悄地在屋角里啜泣,悲戚地低语着,摇着头;连“野老爷”的铁一般的脸上,紧紧地靠拢的眉毛下面,也慢慢地流出大滴的眼泪来;包工把紧握的拳头放在额前,身体一动也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特别尖细的音上仿佛嗓子崩裂了似地突然结束,我真不知道全体听众的苦闷怎样才能解脱呢。没有人喊一声,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都仿佛在等待着,他是否还要唱;但是他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睁大了眼睛,用疑问的眼光向所有的人环顾一下,他看到胜利是属于他的了。……

“啊,促狭鬼波列哈!”“笨蛋”忽然叫起来,走近肩上有破洞的农民,用手指点着他,跳跳蹦蹦地,发出颤抖的笑声。“波列哈!波列哈!加,巴杰,滚出去吧,促狭鬼!你来做什么,促狭鬼?”他边笑边叫。

“来,来呀!”他用力抬起一双浓眉毛,嘟嘟囔囔地说起话来,“来,‘眨眼’,来!老兄,瞧你这样慢吞吞的,真是。这不像话,老兄。人家在等你,可你这样慢吞吞的……来呀!”

包工点点头,坐到长凳上,从帽子里取出一条毛巾,开始擦脸;“笨蛋”连忙贪馋地喝干了一杯酒,按照酒鬼的惯例发出一阵咯咯的喉音,然后装出一副忧虑担心的神气。

包工略微想了一想,昂一昂头,走上前些。雅科夫的两眼盯住他……

“你选一个吧,”“野老爷”对“眨眼”说。

尼古拉·伊万内奇曾经是一个体态匀称、头发鬈曲、面颊红润的小伙子,现在却已经是异常肥胖,头发斑白,面孔浮肿,小眼睛狡狯而温和,前额油亮,上面起着像线条一般的皱纹,——他住在科洛托夫卡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尼古拉·伊万内奇同大多数酒保一样,是一个机敏伶俐的人。他对人并不特别亲昵,也不多说话,但是具有吸引顾客、留住顾客的本领,他们坐在他的柜台前,在这位冷静的主人的虽然锐利却很平静和蔼的目光下感到很愉快。他有许多合理的见解;他很熟悉地主、农民和小市民的生活习俗;在困难的情况下,他可能给人相当聪明的忠告,但他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又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因此总是宁愿站在局外,至多只是用转弯抹角的、仿佛毫无企图的暗示来指点他的客人——还得是他所喜欢的客人——走向真理之路。他对于俄罗斯人所喜爱而重视的一切都很在行:对于马匹和家畜,对于森林,对于砖头,对于器皿,对于布匹毛呢和皮革制品,对于歌曲和舞蹈。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总是盘着两只瘦腿,像麻袋一般坐在自己小屋门前的地上,用亲切的话跟所有的过路人打招呼。他一生见识得多,他比几十个到他这儿买烧酒的小贵族都活得长;他知道周围一百俄里内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从来不多嘴,甚至不让人看出,连目光最锐利的警察局长都没有猜疑到的事他也知道。他总是默不作声,有时微笑着,动动酒杯。邻近的人都尊敬他:县里身分最高的地主,三级以上的文官谢列佩坚科,每次经过他的小屋的时候,总是宽容地向他打招呼。尼古拉·伊万内奇是一个有威信的人:一个有名的盗马贼从他朋友家里偷去了一匹马,他要他还了出来;邻村的农民们反对新来的总务,他说服了他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然而不应当认为他做这些事是出于对正义的爱好,出于对他所亲近的人的热心——不!他只是为了防止可能破坏他安宁的一切事情。尼古拉·伊万内奇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一个机敏的、鼻尖眼快的小市民,最近也同她丈夫一样身体有些发胖。他一切都信托她,钱也由她锁起来。爱发酒疯的人都怕她;她不喜欢这种人,因为从他们身上得不到多少好处,吵闹得却很厉害;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人,比较称她的心。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孩子们还小;最初生的几个都死了,留下的几个倒都像起父母亲来了:看着这些健康的孩子的聪明的小脸蛋,真是愉快。

播种鲜红的花儿。

然而,尽管大家一致表示愿望,却没有一个人开始;包工甚至没有从长凳上站起来,——大家都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第二个声音不再答应了,于是男孩重新开始呼吁似地叫着安特罗普卡。他的叫声越来越疏,越来越弱,到了天色全黑的时候,还传到我的耳朵里来,这时候我正向着离开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的围住我的村子的那座树林旁边走去……

“我才不撒谎呢,”“笨蛋”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自己在瞎扯。既然打了赌,当然要唱,你这蠢货,你这骗子,‘眨眼’!”

可怜的农民慌张起来,已经打算站起来赶快逃跑,忽然听见“野老爷”的铜一般的声音:

“我叫你干吗?”穿厚呢大衣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眨眼’,你这人真怪,老兄,叫你到酒店里来,你还要问‘干吗?’许多好人都等着你:‘土耳其人’雅什卡呀,‘野老爷’呀,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呀。雅科夫和包工打赌:赌一大瓶啤酒——谁胜过谁,就是说,谁唱得好,……你懂吗?”

“好啊!”我邻座的人低声地重复一遍。

“瞧你这个娇嫩的伊索,”“眨眼”轻蔑地回答,用肘推开了他,两人就弯下身子,走进那扇低矮的门里。

老实说,科洛托夫卡一年四季没有令人悦目的景色;但是在这里,特别引起人们哀愁之感的,是七月的骄阳的强光炽烈地照耀着的这些景色:褐色的半破的屋顶;深邃的峡谷;晒焦而充满灰尘的牧场上,瘦瘦的长脚鸡绝望地徜徉着;一所灰色的白杨木屋架子,窗子的地方只剩了几个窟窿,这是从前的地主邸宅的遗迹,现在周围长着荨麻、杂草和苦艾;盖着鹅毛的、黑糊糊的、晒得滚烫的池塘,四周围着半干的泥泞地和倒向一边的堤坝;堤坝旁边踏成灰末的泥地上,有一些绵羊正在热得喘不过气来,打着喷嚏,悲哀地互相偎依,怀着颓丧的耐性尽量低下头,仿佛在等候这难堪的酷热到底什么时候离去。我拖着疲乏的脚步,终于走近了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酒店,照例引起了孩子们的惊奇,使他们紧张地、毫无意义地向我注视,又引起几条狗的愤慨,使它们吠叫的声音那么嘶哑而凶猛,仿佛它们的内脏都破裂了似的,后来它们自己也咳呛而喘不过气来了。正在这时候,酒店的门槛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这人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厚呢大衣,低低地束着一条浅蓝色的腰带。看样子他是一个家仆;浓密的灰色头发蓬乱地矗立在他那干枯多皱的脸的上方。他正在呼唤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挥着两只手,他的手显然挥动得比他自己所希望的厉害得多。可见他已经喝醉了。

七月里炎热难堪的一天,我慢慢地跨着步,带着我的狗,沿着科洛托夫卡的峡谷,向“安乐居”酒店走上去。太阳猛烈地在天空燃烧;蒸闷和焦热固执不退;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尘埃。羽毛发光的白嘴鸦和乌鸦,张开了嘴,可怜地望着行人,仿佛在乞求他们的同情;只有麻雀不忧愁,竖起羽毛,比以前更加起劲地吱吱喳喳叫着,在栅栏上打架,有时一齐从尘埃道上飞起,像乌云一般在绿色的大麻田上空飞过。我口渴得很难受。附近没有水:在科洛托夫卡,像在其他许多草原村庄一样,农民们因为没有泉水和井水,都喝池塘里的浑水……但是谁能把这种恶劣的饮料称为水呢?我想到尼古拉·伊万内奇那里去要一杯啤酒或者克瓦斯。

我再向雅科夫看了一眼,就走出去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生怕破坏了我所得的印象。但是炎热依旧难堪。它仿佛形成了浓重的一层,笼罩在大地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似乎有一种微小的明晃晃的火花,透过极细的、几近于黑色的灰尘而回旋着。万籁俱寂;在困疲的自然界的这片沉寂之中,有一种绝望的、压抑的感觉。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刚刚割下、但几乎已经干燥的草上。我很久不能入睡;雅科夫的不可抗拒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响着……终于炎热和疲劳占了优势,我像死去一般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黑暗起来;散乱的草发出强烈的香气,还有点潮湿,苍白的星星透过半已破损的屋顶的细木条,无力地闪烁着。我走出去。晚霞早已消失,它的最后的余辉在天边微微发白;但在不久以前炙热的空气中,透过凉爽的夜气,还感觉到热烘烘的,胸中还渴望着凉风。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纯净、黑暗而清澈,静悄悄地闪烁着不可胜数却又不甚清晰的星星。村子里隐约地闪现着灯火;从不远处灯烛辉煌的酒店里飘来一阵紊乱而模糊的喧哗声,其中我似乎听见雅科夫的声音。从那里时时迸发出热烈的笑声。我走近窗子去,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见了一种虽然多样而生动、却很不愉快的光景;大家都喝醉了——从雅科夫开始,大家都喝醉了。他袒露着胸膛,坐在长凳上,正在用嘶哑的嗓子哼着一支庸俗的舞曲,一面懒洋洋地弹拨着吉他的琴弦。汗水湿透的头发一束束地挂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在酒店中央,“笨蛋”脱去上衣,仿佛神经完全失常了似的,正在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农民面前跳跳蹦蹦地跳着花样舞;那个农民呢,也费力地把一双软弱的脚在地上跺着,磨擦着,蓬松的胡须中间露出无意义的微笑,有时挥着一只手,仿佛想要说:“不管怎么样啦!”再没有比他的脸更可笑的了;无论他把眉毛抬得怎样高,那沉重的眼睑总是不肯抬起来,一直盖在不容易看出的、矇眬的、却又极甘美的眼睛上。他正处在一种酩酊大醉的人的得意状态中,无论哪个过路人看看他的脸,必然会说:“好极了,老兄,好极了!”“眨眼”全身像虾一样通红,张大了鼻孔,在屋角里恶毒地笑着;只有尼古拉·伊万内奇,到底是真正的酒保,保持着他的不变的冷静。屋子里添了许多新人物,但是我没有看到“野老爷”。

“可以开始了,可以开始了,”尼古拉·伊万内奇赞成地接着说。

我的读者中,有机会看到乡村酒店的人大概不多;可是我们当猎人的,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呢。这种酒店的构造极其简单。它们大都由一间黑洞洞的前室和一间有烟囱的内屋组成,这内屋用板壁隔分为二,板壁里面是无论哪个顾客都不可以走进去的。在这板壁上,在一张宽阔的橡木桌上方,开着一个直长的大洞。酒就在这张桌子或柜台上出售。正对着这壁洞的架子上,并排地摆着各种大小的封好的瓶头酒。内屋的前半部分是顾客使用的,其中放着些长凳子和两三只空酒桶,屋角里放着一张桌子。乡村酒店大都是很黑暗的,而且你几乎从来不会在它的由原木积叠成的墙壁上看到农舍中大都少不了的那种色彩鲜明的通俗版画。

这个人的样子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粗犷、笨重、然而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感觉。他的身子很笨拙,即我们那里所谓“粗蛮”的,然而他身上显示出一种不可摧毁的健康气质,而且——说也奇怪——他那熊一般的身体,并不缺乏某种特殊的优雅,这种优雅大概是他对于自己的威力的泰然自若的信心所产生的。初见的时候,很难判断这个赫拉克勒斯属于哪个阶层;他不像家仆,也不像小市民,也不像退职的穷书吏,也不像领地很少的破落贵族——猎犬师和爱打架的人。他简直是一个特殊人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到我们这县里来的。据传说,他是独院小地主出身,以前曾在某处任职,但是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确切知道,也无从探悉,——从他本人是探询不出来的,因为比他更沉默、更阴涩的人是没有的了。也没有人能够确实地说出他是靠什么生活的;他没有从事任何手艺,也不到任何人那里去,几乎不同任何人交往,可是他有钱;钱虽然不多,但是有的。他为人并不谦恭,——他根本谈不上谦恭,——但是很安详;他生活着,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周围的人,也绝不需要任何人。“野老爷”(这是他的绰号;他的真名是佩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带地方非常有威望;虽然他不但没有任何权利命令任何人,而且甚至自己也绝不向偶然接触的人表示要求服从,但是人们总是立刻心甘情愿地顺从他。他说话,人们都听从,他的力量常常发生作用。他几乎不喝酒,也不同女人交往,他热爱唱歌。这个人有许多神秘的地方;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抑郁地潜隐在他身上,这种力量仿佛自己知道,一旦上升起来,一旦爆发出来,就会毁灭自己以及一切接触到的东西;如果这个人的生涯中并没有发生过这一类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受了经验教训而仅免于毁灭,因而现在牢牢地、极严格地掌握自己,那么我的判断完全错了。特别使我惊奇的是,他这人身上混合着一种天生的凶暴和一种也是天生的高贵,——这种混合是我在别人身上从未看到过的。

“雅什卡要唱歌了?”绰号叫“眨眼”的人兴奋地说,“你不撒谎吗,‘笨蛋’?”

“好,开始吧,弟兄们,开始吧,”“眨眼”尖声叫道。

“到这里来,小——鬼!”

“唱得好,老兄,唱得好,”尼古拉·伊万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轮到你了,雅什卡:当心点,别胆小。让我们看看,究竟谁胜过谁,让我们看看……包工唱得可真好,实在好。”

“雅什卡,”“野老爷”叫了一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再说话了。

“好,那么让他坐下,我要为他的健康干一杯,”“笨蛋”说着,向柜台走去。“算你的账,老兄,”他转向包工补说一句。

“野老爷”向雅科夫看一眼,说:“来!”

他的迅速而坚决的行动仿佛打破了全场的迷梦:大家突然笑语喧哗地讲起话来。“笨蛋”纵身一跳,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两手像风车翅膀一般挥动起来;“眨眼”一瘸一拐地走近雅科夫,同他亲吻;尼古拉·伊万内奇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添出一瓶啤酒;“野老爷”那么和蔼地笑着,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脸上会有这样的笑容;穿灰色长袍的农民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面颊、鼻子和胡须,不时地在自己的角落里反复说着:“啊,好,真好,就算我是狗养的,真好!”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急忙站起身来走了开去。雅科夫像小孩一般享受着自己的胜利;他的脸完全变了样;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竟闪耀着幸福的光辉。人们把他拉到柜台边;他把哭个不停的穿灰色长袍的农民也喊过来,又派酒保的小儿子去请包工,但是小儿子没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开始喝酒了。“你还会给我们唱一曲哩,你会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哩,”“笨蛋”高高地举起两手,反复地说。

“眨眼”得意地笑一笑,两手端着帽子,开始把它摇动。

我这年轻轻的人儿

“好了,好了,别聒噪了!”“野老爷”轻蔑地说,“开始吧,”他继续说,向包工点点头。

我这年轻轻的人儿

“抓阄吧,”“野老爷”从容不迫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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