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托普哈诺夫大踏步走去,不停留,也不回顾;马列克-阿杰尔——我们将用这名字称呼它到底——顺从地跟着他走。这天夜里很明亮;切尔托普哈诺夫能够看出前面一片黑压压的密林的齿形轮廓。他被夜寒所侵袭,要不是……要不是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沉醉支配着他的全身心,他一定会由于他所喝的伏特加而酩酊大醉了。他的头沉重起来,血在喉头和耳朵里轰响,但他稳定地向前走,而且知道方向。
“我一向爱你,我现在爱得你发狂了,神魂颠倒了。我现在想想,你这样无缘无故、好端端地抛弃了我,要到处去流浪,我就觉得如果我不是一个倒霉的穷光蛋,你大概不会丢掉我吧!”
但是要点灯,要得到火,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黄磷火柴那时候在俄罗斯还是稀罕东西;而厨房里最后的火烬早已熄灭了。火刀火石好容易才找到,而且不大好使。切尔托普哈诺夫咬牙切齿地从惊慌失措的佩尔菲什卡手里把它们夺过来,便亲自打火:迸发出很多火星,迸发出更多的咒骂声甚至呻吟声。但是火绒有时点不着,有时立刻熄灭,四个鼓起的面颊和突出的嘴唇同心协力地想吹着它,却是徒然!终于经过了大约五分钟——并没有更快——才点着了那盏破灯底上的蜡烛头。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由佩尔菲什卡陪伴着,奔向马厩里,把灯高高地提在头上,向周围察看。……
“多得很!大人,劳您的驾,到房间里去看看他吧。”
马厩位于院子的尽头;它的一堵墙壁向着田野。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立刻把钥匙插进锁里,——他的手颤抖了,——不立刻旋转钥匙……他屏着气息,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门里面总要有一点声息才好啊!“马列克!马列克!”他低声地叫唤。死一般的静寂!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由得拉了拉钥匙:呀的一声,便开开了……原来没有上锁。他跨进门槛,又叫唤他的马,这回叫出全部名字:“马列克-阿杰尔!”可是忠实的伙伴没有回答,只有一只老鼠在草堆里窸窸窣窣地响。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冲进马厩的三间槽房中马列克-阿杰尔所住的一间里。虽然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一直闯进了这槽房……空空如也,切尔托普哈诺夫头晕目眩了;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口钟嗡嗡地响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些咝咝声,于是他用手上上下下、左右前后地摸索着,喘着气,曲着两膝,从一个槽房走到另一个槽房……再走到干草堆积得几乎碰顶的第三个槽房,撞在一堵墙壁上,又撞在另一堵墙壁上,跌了一跤,翻了一个筋斗,爬起身,突然从半开的门里仓皇地奔出来,跑到了院子里……
“一个哥萨克人。”
她把自己的包裹丢在一边,交叉了两臂。
“到市场上,到大道上,到小路上,到盗马人那儿,到城里,到乡下,到田庄——走遍天涯海角!至于钱,你不必担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笔遗产!哪怕用完最后一文钱,也要找到我的好朋友!那个哥萨克人,那恶棍,逃不出我们的手!他到哪儿,我们也到哪儿!他钻到地下,我们也钻到地下!他到魔王那儿,我们就一直到魔王那儿!”
站在佩尔菲什卡后面的犹太人看见他的“恩人”头发蓬松、横蛮凶狠的姿态突然出现,想逃走了;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三脚两步地追上了他,像老虎一般掐住他的喉咙。
“这些我一点也不在乎,”玛莎打断了他的话。
“这就对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激怒地叫起来,“他们有密约;她跟他逃跑了……可是别忙!”
切尔托普哈诺夫身子一抖。
“那么,这样看来,我们首先必须找到那个哥萨克人!”
“那么,你至少已经去请过神父了吧?你的主人忏悔过没有?行过圣餐礼了吗?”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愿意似地把手放到马颈子上,拍了两下,然后用几根手指从颈上隆起的地方一直沿着背脊摸下去,摸到肾脏上部的某一个地方,就在这地方像内行人那样轻轻地按一下子。那匹马立刻拱起背脊骨,用它那骄傲的黑眼睛向切尔托普哈诺夫斜看一下,喷一口气,踏着前蹄。
“我不知道,老爷。总是有原因的。怎么能不打呢?老爷,是他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啊!”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变心,从来没有想到过,”玛莎用她那嘹亮而清楚的声音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厌烦了。”
“不对,这不是它,这不是我的好朋友!那匹即使送了性命,也不会出卖我!”
切尔托普哈诺夫失去他的忠实朋友之后,又喝起酒来,而且这回情况严重得多。他的境况完全走下坡路了。他已经没有钱打猎,最后的钱用完了,最后的仆人走散了。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已完全孤独:他连可以谈一句话的人都没有,更不必说谈衷曲了。只有他的骄傲没有减少。反之,他的境遇越是不好,他就越是傲慢,越是自高自大,越是使人难于接近。他的性情终于完全变得粗野了。他还剩有一点慰藉,一件乐事,那就是一匹绝妙的乘用马,灰色毛,顿河种,他给它起名为马列克-阿杰尔,这确是一头出色的牲口。
第二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和列伊巴坐了一辆农家马车,从别索诺沃村出发了。犹太人略微显出尴尬的样子,一只手扶着车栏,整个衰弱的身体在颠簸的坐位上一跳一跳地震动;他把另一只手揣在怀里——那里面放着一叠用报纸包好的钞票;切尔托普哈诺夫像偶像一般坐着,只是转动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腰里插着一把匕首。
“哪有……揭事,大……人,”犹太人呻吟起来。
时间过去,付款的日期迫近了,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但没有两百五十卢布,竟连五十也没有。怎么办,用什么方法来应付呢?“有什么关系!”终于他打定主意,“要是犹太人不讲情,不肯再缓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给他,自己骑了马到处流浪!情愿饿死,决不放弃马列克-阿杰尔!”他心慌意乱得很,甚至魂思梦想起来;然而这时候命运——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怜悯他,对他微笑了,有一个远房姑母,切尔托普哈诺夫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在遗嘱中留给他一笔在他看来数目极大的款子,足足两千卢布!而且他收到这笔钱,正是在所谓紧要关头:犹太人来到的前一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快乐得几乎发狂,但是并不想喝伏特加:自从得到马列克-阿杰尔的一天起,他一滴酒也不进口了。他跑到马厩里,吻吻他的好朋友鼻孔上方两侧面马皮十分柔软的地方。“这一下我们就不再分离了!”他高声说着,拍拍马列克-阿杰尔的梳得很整齐的鬣毛下面的颈子。他回到房间里,就数出两百五十个卢布,封在一个纸包里。然后他仰卧了,抽着烟斗,考虑如何处置其余的钱——这就是说,他将要买怎样的狗:要道地的科斯特罗马种的,而且一定要红斑的!他甚至同佩尔菲什卡谈话,允许给他一件新的哥萨克上衣,所有的衣缝里都嵌黄丝带,然后怀着怡然自得的心情就寝。
我访问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之后过了两年,他开始遭到灾难——真正的灾难。在那以前他就遇到过不如意、失败,甚至不幸的事,但是他不去理会这些,照旧“主宰”着一切。最初来袭击他的灾难,是使他最伤心的:玛莎离开了他。
“这是怎么搞的,老弟?怎么可以这样?啊?或许你不知道吧:这件事……责任重大呢,啊?”
“这就是说,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而您的马那时候是灰色带圆斑的,现在也是这样;甚至好像还深了些。这是怎么一回事?灰色马在一年之内颜色往往要淡许多哩。”
“为什么不能跟我住在一起?为什么?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慢来!”他叫道,“你这匹马是从哪儿买来的?”
全部空空如也!
“这不算回答。你要说清楚,希律的子孙!我难道要承你的情?”
在这以前,她约有三天坐在屋角里,身子蜷缩着紧靠在墙上,好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对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只是转动着眼睛,沉思冥想,有时抬抬眉毛,微微露出牙齿,移动着两手,仿佛要把自己遮蔽起来。她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绪,但从来不持续长久。切尔托普哈诺夫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也不去惊扰她。有一天他的猎犬管理人告诉他,说最后两只追兽猎狗死了,但是当他到狗棚里去看了回来的时候,他碰见一个女仆用发抖的声音报告他说:玛丽亚·阿金菲耶夫娜叫她向他致意,并转言祝他万事如意,可是她不再回到他这里来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原地转了两圈,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声,立刻去追赶这个逃亡女子去了,还随身拿了手枪去。
“是我,您的侍童,佩尔菲什卡。”
当时如果有人看到切尔托普哈诺夫,如果有人目击他一杯一杯地喝酒时的阴险的愤怒,那人一定会感到不由自主的恐怖。天已经黑了;桌上点着一支暗淡的蜡烛。切尔托普哈诺夫不再从这角踱到那角;他坐着,满面通红,眼睛黯淡无光,有时望着地上,有时执拗地注视着漆黑的窗洞;他站起身来,倒一杯伏特加,喝干了,又坐下去,又把眼睛盯住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只是他的呼吸渐渐紧迫起来,脸越来越红了。似乎有一种决心在他胸中成熟起来,这种决心使他自己觉得惶恐,但是渐渐地对它习惯了;同一个念头顽强不停地越来越迫近了;同一个形象在眼前显得越来越清楚了;而在他心里,在沉醉的强烈影响之下,仇恨的愤怒已经变成了残酷的感情,一种不祥的冷笑出现在他的嘴唇上……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玛莎相持了足足半个钟头。他有时向她走近去,有时又跳开,有时举手想打她,有时又向她深深地鞠躬,哭泣,叫骂……
“你要多少钱?”最后他从牙缝里含糊说出。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叫一声,用鞭子在马颈上抽了一下,一直奔向人群。他挤进人群之后,不分青红皂白,就用那根鞭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把农人们乱打一阵,同时断断续续地喊着:“横行……不法!横行……不……法!应该由法律来惩办,怎么可以私……自……动……刑!法律!法律!!法……律!!!”
“不行,胡说八道,你走不了!你的亚弗会白等你!”
切尔托普哈诺夫目送了她一阵,接着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拿起枪,瞄准了,开了一枪……但是他在扳动枪机以前,先把手向上一翘,因此枪弹嗖的一声从玛莎头上飞过。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向他看看,接着就继续前进,不慌不忙地摇摆着身子,仿佛在撩惹他。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脸扭向一旁,猛地打一个哈欠。
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无心去对付教堂执事;他略微回了他的礼,含糊地哼了几声,就挥动马鞭……
切尔托普哈诺夫吃了一惊;他竟用两只手拍一拍自己的大腿,跳了起来。
“它在认主人了,大人,它在认主人了!”
“你们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厉声叫喊,威严地挥动着鞭子。
他捂住脸,急忙跑了……
被人阻碍而自杀未遂的人,是懂得这种感觉的。
“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我问你们呀,这些野蛮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又问。
“可系我怎么能……”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把佩尔菲什卡叫来,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谈话,他就把他如何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始末讲给他听——当然不失去他的自尊心,而且用低沉的声音说。讲的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脸朝窗子坐着,用长烟管吸着烟;佩尔菲什卡站在门槛上,两手反剪在背后,恭敬地望着主人的后脑勺,听他一五一十地叙述:如何在许多徒劳和奔波之后,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终于来到罗姆内的马市上——这时候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犹太人列伊巴不和他在一起了,他因为性情怯弱,忍受不了,所以逃走了;如何在第五天上,他已经想离去了,最后一次经过一排排马车旁边的时候,忽然在三匹别的马中间看到了缚在马饵袋上的一匹马,正是马列克-阿杰尔!他立刻认出了它,马列克-阿杰尔也认出了他,就嘶叫起来,挣扎起来,开始用马蹄来挖掘泥土。
“我并不是到亚弗先生那儿去,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玛莎平静地小声回答,“可是我不能再跟您住在一起了。”
过了一年……整整的一年: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杳无音信。厨娘死了;佩尔菲什卡已经打算丢下这所屋子,动身到城里去,他的堂兄弟在城里一个理发师那儿当学徒,叫他去。忽然传来消息,说主人要回来了!教区的执事收到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亲自写的一封信,他在这信里告诉他,说他准备回到别索诺沃村来,又托他预先关照仆人,做好应有的准备迎接他。佩尔菲什卡以为这些话不过是要他把灰尘打扫打扫的意思,不大相信这消息是正确的;然而他终于确信执事的话是真的了,因为过了几天,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本人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出现在自己庄园的院子里了。
“我骑了马列克-阿杰尔回来见你们,”分别的时候他向他们这样喊着,“否则就永远不回来了!”
玛莎听了这些话只是微微一笑。
“这个骗子对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说,他喂养这匹马已经很久了吗?”
现在的确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灭了,最后的一张牌打输了!一切都由于“颜色要变淡”这句话而一下子破灭了!
老妇人赶走了小鸡,瓦夏拉住她的裙子。
“请你替我向吉洪·伊万内奇问好,对他说……”
“嗯……不错……这是一匹好马。你从哪里弄来的?大概是偷来的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寻思一下。
第二天他来到亚弗先生家里。亚弗先生作为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人物,不喜欢乡村的孤独生活,而住在县城里,像他自己所说,可以“靠小姐们近些”。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遇见亚弗。据他的侍仆说,他上一天到莫斯科去了。
然而这时候他还是免不了灾难和不幸。长期地寻找马列克-阿杰尔,耗费了切尔托普哈诺夫许多钱;关于科斯特罗马种的猎狗,他已经不再想望,只是同从前一样骑着马孤独地在附近一带地方来来去去。有一天早晨,切尔托普哈诺夫在离开别索诺沃村大约五俄里的地方又碰到了那个公爵的猎队——就是一年半之前他曾经那么威风地在他们面前驰骋过的那个猎队。而且偏偏发生这样的情况:这一天同那天一样,一只灰兔从山坡上的界篱底下跳到猎狗面前!“抓住它,抓住它!”全部猎队就飞奔过去,切尔托普哈诺夫也飞奔过去,只是不同他们在一起,而在离开他们约二百步的地方——也正同那时候一样。一条巨大的水沟,越到上面越窄,弯弯曲曲地穿过山坡,切断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去路。这条水沟在他所要跳过的地方——一年半之前他的确曾经跳过这地方——也还有八步宽、两俄丈深的样子。切尔托普哈诺夫预感到一种胜利——那么巧妙地重演的胜利,他就挥着鞭子得意扬扬地大叫起来。猎人们一边奔跑,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勇猛的骑手。他的马像箭一般飞奔,水沟近在咫尺了——来,来,一跃而过,像那时候一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住在我这里一向过着安乐幸福的生活,现在却突然不耐烦了!你想要抛弃我!包上头巾就走了。你享受的一切尊荣并不比夫人差呢……”
玛莎弯下身子,拾起她的包裹,把手枪放在草地上,使枪口不对着切尔托普哈诺夫,然后挨近他坐下来。
他把家托付给侍童佩尔菲什卡和一个厨娘,这厨娘是一个耳聋的老妇人,是他出于同情而收养着的。
他喝干了最后一杯酒,从床头拿了手枪——就是打玛莎的那支手枪,装好弹药,又把几个弹筒帽放进袋里“以防万一”,然后走向马厩去。
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踱了两个多钟头。
“哼,把我们拆散的恶棍,这一下你可得小心啦!”车子驶上大道时他这样咕噜着。
转瞬间,他已经拔出手枪,扳起枪机,把枪口对准马列克-阿杰尔的额骨,开了一枪……
他在离开他家两俄里一座白桦树林旁边通向县城的大道上追着了她。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四周的一切——树木、青草和大地,突然全都变成了深红色。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叫!”他想……“这是它的嘶叫声!可是为什么这么远呢?我的天!……这是不可能的……”
“我一向爱你,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用手蒙着脸,从指缝中间喃喃地说……
“你不回去?”切尔托普哈诺夫扳起手枪的扳机。
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也不回答。
玛莎微笑了;她的脸生动起来。
但是他还没有跑开五十步,突然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一个熟悉的、太熟悉的声音向他飘来。玛莎在唱歌。她在唱:《美好的青春时代》,每一个音符都在黄昏的空气中飘扬开来,悲哀而又热烈。切尔托普哈诺夫倾耳而听。歌声渐渐地远去;有时消失了,有时又飘过来,不大听得清楚,然而还是热辣辣的……
然而并不完全照旧……不过关于这点在后面说明。
“你就这么走了,你这狠心的人?到亚弗那里去!”
主人和唯一的仆人——两个人像醉汉一般在院子中央碰到了;他们发狂似地相对着转圈子。主人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仆人也不懂得叫他来做什么。
但是马列克-阿杰尔骤然停步,向左转弯,切尔托普哈诺夫无论怎样牵过它的头来向着水沟,它都不顾,自管沿着断崖奔驰而去了。……
“系中年人,样子规规矩矩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切尔托普哈诺夫问。
“你有什么事?”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威严地问。
切尔托普哈诺夫自己也慢吞吞地从峡谷里爬出来,走到树林边,沿着大路缓步回家。他很不满意自己;他的头脑里和心中的沉重之感,扩展到他的四肢上来了;他走着,怒气冲冲,阴气沉沉,心中很不满意,肚里又饥饿,仿佛有人侮辱了他,夺去了他的获物和粮食……
“您已经把他掐死了,老爷,”侍童佩尔菲什卡谦恭地说出。
“是啊。起初他每天喝酒,现在躺在床上,已经瘦得很。我想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一句话也不会讲了。”
“我受不了,”玛莎重复地说,“我烦闷极了……厌烦得要命。”她脸上渐渐显出非常冷淡的、几乎昏昏欲睡的表情,竟使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她,是不是有人给她吃了麻醉药?
“大人,教顾我,救救我!”这时那不幸的犹太人把整个胸脯靠在切尔托普哈诺夫脚上,喃喃地说,“不然他们会打死我,会打死我,大人!”
“我怎么敢送您东西呢,别那么想吧!”犹太人高声说,“您就买了吧,大人,……钱以后再付。”
切尔托普哈诺夫怎么能不爱惜他这匹马呢?他之所以能在所有的邻居面前重新表现出他那无庸置疑的、最后的优势,不是全靠这匹马吗?
“钱呢,”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再过六个月。不是两百,而是两百五十。不许你说话!两百五十,我对你说!我欠你的。”
“是谁?”他用变了样的声音喊道。
“世袭贵族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要死了;谁能够拦阻他呢?他不欠任何人债,什么也不要求……让他去吧,你们这些人!走开!”
“您并没有得罪我,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只不过是我在您家里住得不耐烦了……我感谢您过去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再住下去了——决不能了!”
“有什么呢?打死我吧,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随您的便;回去我是不回去了。”
他跳了起来。
“随您大人的方便。”
殡葬的时候,他的棺材由两个人护送着:侍童佩尔菲什卡和莫歇尔·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这犹太人那里,他没有忘记来参加他的恩人的葬礼。
“可恶的猪尾巴!去你的!”他突然大喝一声,眼睛愤怒地一闪,立刻从吃惊的教堂执事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把他的马带到离开树林边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峡谷,峡谷里有一半地方繁生着小橡树。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下峡谷……马列克-阿杰尔绊了一下,几乎跌在他身上。
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夜色已经来临,到处涌起晦暗的阴影。切尔托普哈诺夫敏捷地站起身,从后面抓住玛莎的两条胳膊肘。
“你还是嫁给我吧!”佩尔菲什卡用胳膊肘推推那厨娘的身子,同她开玩笑。“反正老爷不会回来了;否则真要寂寞死啦!”
“真是打不死的!”后面又有人这样说。“活像一只猫!”
转瞬之间,他跳过篱笆,喊着“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一直跑向田野去了。
有一次切尔托普哈诺夫骑着马经过邻村,听见酒店附近有一群农民在那里喧哗叫嚷。在这人群中央,有几只强壮的手臂在同一地方不断地一起一落。
但是这偷儿是用怎样巧妙的方法在半夜里从锁好的马厩里把马列克-阿杰尔偷去的呢?马列克-阿杰尔在白天都不让一个陌生人走近它来,怎么能够没有一点声息地把它偷走呢?一只看家狗都不叫,这是什么缘故呢?看家狗固然一共也只有两只,是两只小狗,而且它们由于饥寒交迫都趴在地里了。可是总应该觉察的啊!
“嗳!嗳!嗳!嗳!”教堂执事从容不迫地慢吞吞地说,同时用手指捻弄胡子,用他那明亮而贪婪的眼睛望着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是怎么一回事,先生?您的马,我记得是去年圣母节之后大约两个星期的时候给偷去的,现在是十一月底了。”
“你是到亚弗那里去,你这坏女人!”切尔托普哈诺夫重复说着,想抓住她的肩膀,然而一碰到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乱,踌躇不前。
警察局长走下马车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刚刚走上台阶,突然转过身,跑到犹太人跟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犹太人弯下身子,已经噘起嘴唇想吻他的手,但切尔托普哈诺夫向后一跳,低声地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便消失在门里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提着灯跳过去,在地上照着……
犹太人连呻吟声都没有了;他那发青的脸上连恐怖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两只手臂笔直地挂下,整个身子被切尔托普哈诺夫剧烈地摇动,向后仰,向前扑,像芦苇一样。
“遭贼了!……遭贼了!”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列伊巴,你虽然是个犹太人,你的信仰是令人厌恶的,可是你的灵魂比有的基督徒还好!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人不能去,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我是一个暴躁的人,可是你有头脑,有宝贵的头脑!你们的种族就是这样的:没有学问而一切都懂得!你也许在怀疑,心里想:他哪里有钱?让我们到房间里去,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看。请你拿钱吧,请你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吧——只要替我把马列克-阿杰尔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
吃惊的警察局长不知如何是好。死一般的寂静支配着这房间。“他已经死了吧,”他想,便提高嗓子叫唤:“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喂,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
“你以前还说我是不爱金钱的女人呢!”她说着,举起手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肩上打了一下。
这便是他的好友吉洪·伊万内奇·涅多皮尤斯金的逝世。他在逝世前两年身体就不健康起来:他患了气喘病,老是沉睡,醒来的时候,神志不立刻清楚。县里的医生说他患的是“小中风”。在玛莎出走以前的三天内,即在她“开始不耐烦”的三天内,涅多皮尤斯金正躺在自己的别谢连杰耶夫卡村里,他患了重感冒。玛莎的行径更出乎意外地打击了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比对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打击更重。他素性柔顺而胆怯,因此除了对于他好友的最温柔的怜悯和痛苦的疑虑以外,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来……然而他灰心丧气,彻底垮了下来。“她挖出了我的心,”他坐在他所喜欢的漆布沙发上捻弄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这样自言自语。甚至后来切尔托普哈诺夫恢复正常之后,涅多皮尤斯金也还没有恢复过来,他仍旧感觉到“自己内心空虚”。“喏,就在这里,”他常常指着胸部中央比胃高些的地方这样说。他这样地挨到了冬天。初期严寒的时候,他的气喘病减轻了些,然而跟着来的已不再是“小中风”,却是真正的中风了。他不立刻失去知觉,他还能辨认切尔托普哈诺夫;而且当自己的好朋友绝望地叫喊:“怎么,吉洪,你怎么不得到我的允许就丢下了我,跟玛莎一样?”这时候他还能用僵硬的舌头回答:“我,潘……列·叶……奇,永远听……您……的话。”虽然如此,他终于等不得县里的医生来到,就在这一天死去了。医生看见了他的刚刚冷却的身体,只得怀着人世无常的哀愁之感,要了点“伏特加和咸鱼干”。可想而知,吉洪·伊万内奇把自己的产业遗赠给了他最尊敬的恩人和慷慨的保护者“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切尔托普哈诺夫”;但是这产业并没有给这最尊敬的恩人带来多大的利益,因为不久就被拍卖了——一部分钱是用以支付墓地纪念物——一座雕像——的费用,这雕像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他身上显然反映出父亲的习性!)主张建立在他好友的遗骸上的。这雕像是他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照理应该表现出一个正在祈祷的天使;但是人家介绍给他的那个经纪人,知道外省地方对于雕塑少有行家,就不给他天使,而把多年装饰在莫斯科附近一个荒芜了的、叶卡捷琳娜朝代的花园里的一座弗洛拉花神像给了他——这雕像是那经纪人免费弄到的,不过样子倒是十分优美,是洛可可式的,有圆肥的手臂和蓬松的鬈发,袒裸的胸前有一串玫瑰花辫,体态袅娜。直到现在,这个神话中的女神还优雅地跷起一只脚,站在吉洪·伊万内奇的坟墓上,装着真正的蓬巴杜式的扭捏姿态眺望着在她周围散步的小牛和绵羊——我们的乡村墓地上的这些经常的访问者。
“用鞭子打,这谁都会的!”另一个声音说。
“鞍子我不要,”切尔托普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把鞍子拿去,听见吗?”
“很对,很对,大人……”
“好,好,我拿去,我拿去,”犹太人很高兴,喃喃地说着,就把鞍子背到肩上。
他勒住了马,抬起头来,看见曾经和他通信的那个教堂执事。这位祭坛服务者在他那编成辫子的褐色头发上戴着一顶褐色的风帽,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土布外套,比腰低得多的地方束着一条浅蓝色的带子,他是走出来察看他的禾堆的。他看见了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认为有向他表示敬意的义务,顺便也可以从他那里求得什么。大家都知道:教会里的人没有这种存心是不会对世俗人讲话的。
“你有什么事?”这个秩序维护者问。
他常常骑了马列克-阿杰尔出门去,但并不到邻近的人家去,——他照旧不同他们往来,——却穿过他们的田地,经过他们的庄园……他说,让这些傻瓜远远地欣赏一下我的马吧!有时他听说某地方有人出猎——富裕的地主准备到远离庄园的原野上去打猎——他立刻就到那地方去,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表演驰骋的雄姿,使得全体观者都惊讶他的马的漂亮和神速,然而他不让任何人走近来。有一回,有一个猎人竟带了他的全部侍从去追他;他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避开他,就全力地赶上去,向他大声疾呼:“喂,你听我说!你把马卖给我,无论你要多少钱!上千个卢布我也不惜!我把老婆给你,还有孩子!全部财产都拿去吧!”
“我也一向爱你,我的知心人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
“原来你只是为了这个,为了怕服苦役刑……”
“唉,是的,你叫什么?”
“他来了。”
“那儿出了什么事?”他用他所特有的长官的语气问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老妇人。
“厌烦,”她第十次说。
犹太人耸耸肩膀。
“谁知道呢,老爷。我们这儿来了一个犹太人;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瓦夏,去吧,少爷,到妈妈那儿去……嘘,嘘,这畜生!”
犹太人立刻服从,就像一只袋子似地从马鞍上翻了下来,一只手轻轻握住缰绳,微笑着,鞠着躬,走近切尔托普哈诺夫来。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门外传来胆怯的叫声。
“怎么不在乎?从一个无赖的茨冈女人变成了夫人,还说不在乎?怎么不在乎,你这贱种?这能叫人相信吗?你一定偷偷地变心了,变心了!”
侍童佩尔菲什卡只穿一件衬衫,从他睡的储藏室里踉跄地飞奔出来……
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梦见他骑着马出去打猎,但所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只形似骆驼的奇怪的牲口;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向他迎面跑来……他想挥动鞭子,想派狗去追赶,但他手里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束树皮;于是狐狸在他面前跑着,伸出舌头来揶揄他。他从他的骆驼上跳下来,绊了一绊,跌倒了……一直跌到一个宪兵手里;这宪兵带他到总督那里,他一看,这总督就是亚弗……
“唔?”
“她这是故意刺激我的,”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样想,但是他立刻又呻吟起来:“唉,不!她这是向我诀别,”于是泪流满面。
下面的一件事,使切尔托普哈诺夫走上了所谓“绝路”。有一回他骑着马列克-阿杰尔来到别索诺沃村所属教区的教堂旁边的僧侣村后面。他把毛皮帽子拉到眼睛上,弯着腰,两手挂在鞍鞒上,慢慢地前进;他心境不快,情绪不安。突然有人叫唤他。
他又发出低哑的咝咝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说了这些话,就从沙发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的困苦时期来到了。他实在极少享受到安乐。美好的日子固然也有:那时候他似乎觉得心里所发生的疑惑是荒唐的;他驱除这种怪诞的念头,像驱除一只纠缠不清的苍蝇一样,他甚至嘲笑自己。然而,令人不快的日子也有:那时候顽固的念头重又偷偷地出来腐蚀并烦扰他的心,像地底下的老鼠一样,于是他就私下感到剧烈的苦闷。在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值得纪念的那一天内,切尔托普哈诺夫所感觉到的只是幸福的欢乐……他在他所找到的宝物旁边过了一整夜,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在旅店的低低的屋檐下替它装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初次刺痛他的心……他只是摇摇头,然而种子已经莳下了。在回家的旅途上(这旅行继续了大约一星期),他心里很少发生疑惑。一回到自己的别索诺沃村,一来到从前那匹无可怀疑的马列克-阿杰尔所住的地方,这种疑惑又加深起来,显著起来。在回家的路上,他总是骑着马摇摇摆摆地缓步前进,向各方面眺望着,吸着一支短烟管,并不考虑什么,只是有时心中暗想:“切尔托普哈诺夫家的人,说得到就做得到!哼!”于是得意地微笑;然而一回到家里,情况就两样了。这一切他当然是隐藏在自己心中的;单是他的自尊心就不容许他说出自己内心的恐慌来。无论何人,即使转弯抹角地暗示:新的马列克-阿杰尔似乎不是原来那匹,他就要把这人“撕作两半”;有时他碰见几个人,向他祝贺“顺利的寻获”;但是他不去找求这种祝贺,他比从前更加避免和人们接触了——这是不祥之兆!他几乎老是在那里考验(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匹马列克-阿杰尔;他骑了它到很远的原野上去试验它;或者偷偷地走进马厩里,锁上了门,站在马头前面,望着它的眼睛,轻轻地问它:“这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或者,默默地对着它看,一连几个钟头目不转睛地盯住它看,有时高兴起来,喃喃地说:“对啦!是它!当然是它!”有时又怀疑,甚至困窘起来。
玛莎摇摇头。
切尔托普哈诺夫醒来了。房间里很黑;鸡刚啼了第二遍……
“那么,揭样吧,”犹太人连忙说,“再过六个月,……好吗?”
但是骑兵大尉亚弗并没有向他要求任何赔偿,——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过他,——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不想去找寻他的仇敌,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下文了。玛莎本人从此不知下落。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喝起酒来,后来倒也“清醒”了。然而这时候他又遭到了第二次灾难。
马列克-阿杰尔身上带着鞭伤,泛着白沫,跑回家来。切尔托普哈诺夫自己立刻关闭在房间里了。
她在他家里似乎已经很习惯了,是什么原因使得她离开这儿呢?这很难说。切尔托普哈诺夫直到他一生最后的日子为止,始终确信玛莎变心的原因在于邻近的一个青年人,一个退伍的枪骑兵大尉,绰号叫亚弗的。据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说,他所以能博得玛莎欢心,只是因为他不断地拈髭须,拼命地涂香油,而且时常发出意味深长的哼哼声;然而,在这方面起作用的,更可能是玛莎血管里的流浪的茨冈人的血液。不管怎样,总之,有一个夏天的傍晚,玛莎把一些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小包裹,便走出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家。
“佩尔菲什卡!”他突然发出号令,“马上到酒店里去;去拿半维德罗伏特加来!听见吗?半维德罗,快些!要立刻把酒拿来放在我桌子上。”
“唔,是的,那又怎么样?”
呜呼!他在心灵深处,并没有完全确信他所带来的马是真的马列克-阿杰尔!
“啊!”切尔托普哈诺夫叫起来,“你,你自己来寻死!好,来吧!”
“从小阿尔汉格尔斯克县的维尔霍先斯克马市上买来的,”犹太人回答。
犹太人注意窥看他的眼色。“好吗?让我把马牵进马厩里去吧?”
他们两人察看了槽房、秣槽、门上的锁,翻开干草和麦秆,然后走到院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把篱笆旁边的马蹄印迹指给犹太人看,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大腿。
切尔托普哈诺夫猝然一震……仿佛有人用长矛戳了他的心。对呀,灰色毛的确是要变淡的!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怎么他在这以前没有想到呢?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对佩尔菲什卡这样说;他口头上这样表示,其实他心里并不像他所说那么安稳。
“亚弗先生,”玛莎开始说……
这匹马列克-阿杰尔和那匹马列克-阿杰尔身体上的差异,倒并不使切尔托普哈诺夫那么困窘……虽然的确有些差异:那匹的尾巴和鬃毛仿佛稀薄些,耳朵尖些,蹄腕骨短些,眼睛更明亮些——但这可能只是看来如此而已。使切尔托普哈诺夫感到困窘的,却是所谓精神上的差异:那匹的习惯不是这样的,全部癖性都不相同。例如:那匹马列克-阿杰尔只要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走进马厩,总是回过头来,轻轻地嘶叫;可是这匹自管嚼干草,若无其事,或者挂下了头打瞌睡。主人从鞍子上跳下来的时候,两匹马都是站着不动的;但是那匹当主人叫它的时候,立刻迎声而来,而这匹依旧像树桩一般站着。那匹跑得也很快,但是跳得更高更远;这匹走慢步的时候较自由自在,跑速步的时候却摇晃得较厉害,而且有时蹄铁会碰响——这就是说,后蹄和前蹄磕碰:那匹从来没有这种丑态——绝对没有!切尔托普哈诺夫觉得这匹的两只耳朵常常耸动,一副蠢相;而那匹同它相反:一只耳朵弯向后面,就用这样的姿势望着主人!那匹每逢看见它周围不干净,立刻用后脚踢槽房的墙壁;但是这匹并不在乎——即使粪便堆到它肚子边也不要紧。那匹如果让它向着风,它立刻用整个肺部来呼吸,全身抖动,而这匹只不过打打响鼻;那匹碰到雨水的潮湿就不安,这匹却满不在乎……这匹粗蠢得多,粗蠢得多!就连风度也比不上那匹,驾驭起来也不灵敏——还有什么可说呢!那匹马是可爱的,而这匹……
警察局长皱起眉头。
现在一切都毫无疑义了:这匹不中用的驽马不是马列克-阿杰尔;它和马列克-阿杰尔之间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而他,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被用最卑鄙的方法欺骗了——不!这是他自己故意存心地欺瞒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切尔托普哈诺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在每一堵墙壁跟前用同样的方式旋转脚跟,仿佛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自尊心使他痛苦难堪;然而不单是受创伤的自尊心的疼痛折磨着他,他竟绝望满怀,愤怒填膺,复仇的渴望在他心中燃烧起来。然而对谁呢?向谁复仇呢?向犹太人,向亚弗,向玛莎,向教堂执事,向偷马的哥萨克人,向所有的邻人,向全世界,乃至向自己?他神志混乱了。最后一张牌打输了!(他喜欢这比喻。)他又变成了一个最不足道的、最可卑的人,大众的笑柄,滑稽的小丑,绝顶的傻瓜,教堂执事嘲笑的对象!!他想象着,他清楚地想象着:那可恶的猪尾巴将怎样对人家讲这匹灰色马,讲这个愚笨的主人……唉,真该死!!……切尔托普哈诺夫徒然想抑制涌出来的愤怒,徒然想说服自己:这匹——马虽然不是马列克-阿杰尔,然而还是……一匹好马,可以替他服务许多年。他立刻愤恨地逐斥这念头,仿佛这念头里面含有对于那匹马列克-阿杰尔的新的侮辱,何况他本来早已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匹马列克-阿杰尔了……还用说吗!他真是瞎了眼,糊涂透顶了,才把这匹又老又瘦的驽马来和它——马列克-阿杰尔——同等看待!讲到这匹驽马还能够替他服务吧……难道他还有一天愿意去骑它?决不会!永远不会!!……把它送给鞑靼人吧,丢给狗吃吧,它没有别的用处了……对啦!这是最好的办法!
“为歇么要到魔王那儿去,”犹太人说,“不到他那儿也行的。”
“呵—呵—呵—呵—呵!”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吼起来,霍地一下把门打开。“把他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
“他喝了很多酒吗?”警察局长问。
伏特加不久就出现在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的桌子上了,他就喝起酒来。
“现在没有了马列克-阿杰尔,叫我怎么办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想,“我现在失去了最后的欢乐——死的时候来到了。好在有钱,另外买一匹马吧?可是哪里再找得到这样好的马呢?”
“糟糕!糟糕!”切尔托普哈诺夫喋喋地叫着,“糟糕!糟糕!”侍童也跟着他叫。
切尔托普哈诺夫两手掩住了耳朵就跑。他的两腿发软了。他的醉意、他的仇恨、他的愚钝的自信——一下子全都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羞耻和丑恶的感觉——还有一种意识,一种明确的意识:这一次他自己也完结了。
“打死你?亲爱的,我为什么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呢?”
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带他到马厩里去。
“嘿,别胡说,”切尔托普哈诺夫懊恼地拦住了他的话,“我要向你买这匹马吧……又没有钱;至于赠送呢,我不但没有受过犹太人的礼物,就是上帝的礼物也没有受过。”
众人轻声地咕噜了一阵算是回答。有的农民摸着肩膀,有的摸着腰部,还有的摸着鼻子。
“先生!”他嚷着,“你说,你要什么?我的亲爹!”
“遭贼了!佩尔菲什卡!佩尔菲什尔!遭贼了!”他大声疾呼。
教堂执事只管用手指捻弄胡须。
“就依我买进的价钱,两百卢布。”
“那末,还是你把我打死吧!没有了你,我不想活了。你讨厌我,我对世间一切就都觉得讨厌了。”
那无辜的罪犯跨着顺从的小步子跟在他背后……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没有一点怜悯。
“老爷!您瞧这儿:白天不是这样的。木桩都从地里露出来了,一定是有人把它们拔出来的。”
犹太人笑了,轻轻地拍拍手。
“好!这个我们以后再来查明!”切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抓住马鞍跟我走。可你们!”他又转向众人说,“你们知道我吗?我是地主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住在别索诺沃村,你们想要控告我,就去控告吧,还可以控告这个犹太人!”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马嘶声。
他获得这匹马的经过如下:
但这时候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敏捷地跳起来,跑到切尔托普哈诺夫后面,痉挛地抓住了他的马鞍的边。
大约过了六个星期,侍童佩尔菲什卡认为他有责任拦住路过别索诺沃庄园的一个区警察局局长。
“它不是在哥萨克人那儿,”切尔托普哈诺夫继续说,始终不转过头来,声音照旧很低沉,“而是在一个茨冈马贩子那儿;我当然立刻认定了我自己的马,想用强力把它夺回;可是那个狡猾的茨冈人像被烫伤了似地大叫起来,叫得整个市场都听见,他对天发誓,说这匹马是他向另一个茨冈人买来的,他还要叫人来作证……我不计较,就付了他钱,真是见鬼!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了我的好朋友,精神上安定下来了。还发生过这么一回事:我在卡拉契夫县里,听信了犹太人列伊巴的话,错认了一个哥萨克人,以为他就是我要抓的那个贼,打了他一顿巴掌;哪里晓得这哥萨克人原来是教士的儿子,他硬要我赔偿名誉损失——出了一百二十个卢布。有什么关系,钱去了会来的,主要的是马列克-阿杰尔仍旧归我了!我现在幸福了,可以过安乐日子了。可是,佩尔菲什卡,我吩咐你一句话:万一你在附近一带看见了那个哥萨克人,你一句话也不要说,马上跑回来把枪拿给我,我自有办法对付!”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叫一声,用拳头打一下自己的胸脯,“唉,别再那样了,算了吧,你折磨得我好苦……唉,够了!真的啊!你只要想想吉洪会说些什么;你至少可怜可怜他吧!”
佩尔菲什卡当天就去请神父;第二天早晨他去通知警察局长: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昨天夜里去世了。
“怎么?要死了?”警察局长问。
佩尔菲什卡困惑地留在篱笆旁边。灯的光圈立刻在他眼前消失,被没有星月的浓黑的暗夜所吞没了。
可怜的马猛然退到一旁,用后脚站起来,跳到了十步之外,突然沉重地倒下,痉挛地在地上打着滚,发出嘶哑的叫声……
“打犹太人?什么样的犹太人?”
“死了以后通知我一声,”警察局长走出房间去时低声对佩尔菲什卡说,“至于神父,我想现在就可以去请了。必须按照惯例,替他涂圣油。”
“唉!一切都完了!”
“马蹄,马蹄,马蹄的印子,印子,新的脚印!”他很快地嘟哝着,“它是从这儿被牵出去的,这儿,这儿!”
“喂,你这副丑嘴脸!”他叫喊起来,“赶快爬下马来,如果你不愿意被摔进泥污里去的话!”
“你胡说些什么?”切尔托普哈诺夫阴郁地打断了他的话,“哪里来的另一匹?这就是本来那一匹;这就是马列克-阿杰尔……我把它找回来的。真是胡说八道……”
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才清醒过来。
“向谁买的?”
“亏你想得出!犹太人……说什么俄罗斯习惯!喂!谁在那边?把马牵去,带到马厩里,给它倒些燕麦。我马上亲自来看。它的名字——就叫马列克-阿杰尔吧!”
他跳到院子里,跑遍了院子各处,都没有马!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的庄园四周的篱笆早已破旧,有许多地方倾斜了,倒在地上……马厩旁边的篱笆,足有一俄尺阔的一段完全坍塌了。佩尔菲什卡把这地方指给切尔托普哈诺夫看。
“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去找那个贼!”
“那么我打死你,好吗?”他突然叫喊,从袋里拿出手枪。
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羞怒满腹,几乎哭出来,他放松了缰绳,把马一直向前赶,赶到山里去,远远地离开那些猎人,但求不要听见他们嘲笑他的声音,但求快些避开他们的可恶的目光!
过了几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家里唯一留下的一个侍童向他报告:来了一个骑马的人,想要跟他谈几句话。切尔托普哈诺夫走到台阶上,看见他所认识的那个犹太人,骑着一匹出色的顿河产的骏马,这马一动不动地、骄傲地站在院子当中。犹太人不戴帽子,他把帽子挟在腋下,他的两只脚不插在马镫里,却插在马镫的皮带里;他的外套的破碎的衣裾挂在马鞍子的两旁。他一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就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鼓动两肘,摇摆着两脚。可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但没有回礼,竟动起怒来,他突然浑身冒火:这个卑鄙的犹太人竟敢骑这样出色的马……简直不像话!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患热病似地打着哆嗦,汗珠如雨一般从他脸上流下来,和眼泪混合了,消失在他的髭须中。他紧握着列伊巴的两手,恳求他,几乎要吻他了……他简直是发狂了。犹太人起初想拒绝他,对他说:他决不能离开这儿,他有事……可是哪里行!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都不要听他的。没有办法,可怜的列伊巴只得答应了。
这匹马其实值这数目的两倍——也许三倍。
“钱我会付给你,如数付给你,一文都不缺少,”切尔托普哈诺夫叫嚷着,“可是如果你不马上说出来,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只瘦弱的小鸡一样……”
可见它胆怯了,没有信心了!
佩尔菲什卡奔向主人,扶住鞍镫,想帮助他下马;但是主人自己跳了下来,得意扬扬地向四周一瞥,大声喊叫:“我说要找到马列克-阿杰尔,果然找到了它,敌人和命运终于向我屈服了!”佩尔菲什卡走过来吻他的手,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对于他的仆人的热心并不加以注意。他拉着缰绳,大踏步地把马列克-阿杰尔牵到马厩里去。佩尔菲什卡凝神地看一看他的主人,心里胆怯起来:“唉,在这一年里他瘦多了,老多了;他的脸色变得那么严肃可怕了!”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似乎应该高兴了,因为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的确高兴……然而佩尔菲什卡总觉得胆怯,甚至感到恐怖。切尔托普哈诺夫把马放回它从前的槽房里,轻轻地拍拍它的臀部,对它说:“唔,你重新回家了!以后可得当心啊!……”当天他就从没有纳税义务的孤身贫农中雇了一个可靠的看守人;他重新安居在自己家里,照旧过日子了……
就从这一天起,切尔托普哈诺夫生活上主要的事情、主要的操心、主要的乐趣,就是马列克-阿杰尔了。他爱它,比爱玛莎还深;他亲近它,比亲近涅多皮尤斯金还甚。这匹马可也真好!性烈如火,真像火一样,简直是火药;而态度又像贵族一般端庄!它不知疲倦,刻苦耐劳,无论要它到哪里都惟命是从;而喂养它又不需要什么费用: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吃,自己脚底下的泥也会啃来吃。它走慢步时,就像抱着你一样稳;走速步时,好像在摇篮里摇摆你;飞奔起来,风也追不着它!它从来不气喘,因为气孔多。它的腿像钢铁一样!至于绊跌,那是压根儿不曾有过!无论跳过壕沟,跳过栅栏,它都不当一回事;而且它又很聪明!你一叫它,它立刻抬起头跑过来;你叫它站着,自己走开去了,它就一动也不动;你一回来,它就轻轻地嘶叫,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它什么都不怕:在最黑暗的地方,在暴风雪中,它都能找到路;它决不让陌生人走近身边,它会用牙齿咬!狗也不能走近它去,一走近它,它就用前蹄踢它的额角,踢得它休想活命!这是一匹有自尊心的马;鞭子只是当作装饰品在它头上挥动罢了,决不能碰它一碰!但是这又何必多说呢,总之,这是一件宝贝,不是一匹马!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绝望的叫声越来越微弱……
“谁知道呢,老爷,”老妇人回答,接着就向前弯下身子,把她的一只有皱纹的黝黑的手放在男孩头上了,“听说,我们那些小伙子在打一个犹太人。”
“也许系个骗子,大人。”
“莫歇尔·列伊巴。”
不到两分钟,这一群人全都向四面八方散开了,在酒店门前的地上,出现一个瘦小的、皮肤黝黑的人体,身上穿着一件土布外套,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苍白的脸,向上翻的眼睛,张开的嘴巴……这是怎么一回事?吓呆了呢,还是已经死了?
“您问我叫歇么名字吗?”
他决心打死马列克-阿杰尔;他整天所考虑的只是这件事……现在他下定决心了!
“为什么要控告!”别的人接着说。“至于那个反基督的人,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他逃不脱我们!我们对付他,就像对付田野里的兔子一样……”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勒住了马列克-阿杰尔。那猎人向他飞奔过来。
“唉,亲爱的,你何必伤心呢?你难道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我们的性格生来就是这样的。只要‘厌烦’这个离间者一来到,灵魂就被召唤到别的遥远的地方去,哪儿还肯留下来呢?请你记住你的玛莎,这样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亲爱的。可是我们一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去吧,畜生,随便你到哪里去!”他从牙缝中喃喃地说出,放脱了马列克-阿杰尔的缰绳,用手枪柄重重地在它肩上打了一下。马列克-阿杰尔立刻向后转,爬出峡谷……开步跑了。但它的蹄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吹来一阵风,混和并遮没了一切声音。
“拿灯来!点起灯来!火!火!”切尔托普哈诺夫的麻痹的胸中终于迸出这样的话来。佩尔菲什卡飞奔到屋子里去。
“大人,您摸摸它吧!摸一下它的颈子,嘿嘿嘿!对呀。”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叫起来,“列伊巴,你看看我!我已经失去理性,我不能自制了!……如果你不帮助我,我要自杀!”
“大人,请您看看,揭匹马怎么样?”犹太人说着,不断地鞠躬。
他去做这件事,不但泰然自若,而且满有把握,坚定不移,仿佛服从责任感的人的行径。这“事儿”在他觉得很“简单”:毁灭了这假冒者,他就一下子对“一切”都清算了,又可以惩戒自己的愚蠢,又可以对真正的知友谢罪,又可以向全世界(切尔托普哈诺夫非常顾到“全世界”)表明:对他是不能开玩笑的……但主要的是他要同这假冒者一起毁灭他自己,因为他再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怎样发生在他脑中,为什么这件事在他看来很简单——要说明是不容易的,然而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他受委屈,孤独,没有亲近的人,没有一个铜子,又因为喝酒而热血沸腾,他已经接近于精神错乱了;而精神错乱的人最荒唐的行径,在他们看来具有自己的逻辑甚至理由——这是无疑的事。切尔托普哈诺夫完全相信自己的理由;他绝不踌躇,他急于去对罪犯执行判决,然而他没有明确地理解:他所称为罪犯的究竟是谁?……老实说,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很少考虑。“必须,必须结束,”他只是呆板地、严厉地对自己反复说着这句话:“必须结束!”
“没有。”
“好,带路!”警察局长咕哝地说着,就跟了佩尔菲什卡走。
切尔托普哈诺夫挥动两手。
“唔,那么偷马的人一定是他了!你想想看,喂,你到这儿来……你叫什么名字?”
在一间潮湿而黑暗的后房里,一张盖着马衣的简陋的床上,切尔托普哈诺夫用毛茸茸的毡斗篷当枕头躺着,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像死人一样带有黄绿色;一双眼睛深陷在有光泽的眼睑下面;蓬松的髭须上面有一个尖尖的、然而还是微微发红的鼻子。他躺着,穿着他那件永不更换的、胸前有弹药袋的短上衣,和蓝色的契尔克斯式灯笼裤。深红顶子的毛皮高帽盖在他的额上,直到眉毛边。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猎鞭,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绣花荷包,是玛莎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床头的墙壁上钉着两张水彩画:在其中的一张上,尽可能辨得出的,画着一个手里拿着吉他的胖子——大概是涅多皮尤斯金;在另一张上画着一个飞奔的骑手……那匹马好像孩子们画在墙上的神话中动物;但是马毛上仔细涂染的圆斑点、骑手胸前的弹药袋、他的尖头长统靴和浓密的髭须,毫无疑义的余地,表明这幅画一定是画的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骑在马列克-阿杰尔身上。
“他们就是在打他呀,我的老爷。”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头向后一仰,但并不抬起眼睛。
“不是,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是那个犹太人,卖它的那个……”
“大人,”犹太人鼓足勇气,咧开嘴巴笑着,开始说,“应该照俄罗斯的习惯,用衣裾裹着缰绳把这匹马交到您的……”
“打得好厉害!”后面有人这样说。
“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到了,它跑回家来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碰碰他两个肩膀中间的地方。他回头一看……马列克-阿杰尔站在路中央。它跟着它的主人走来,用鼻子碰碰他,……报告它的来到……
切尔托普哈诺夫翘一翘小胡子,哼了一声,就骑着马带了那个犹太人缓步走回自己村里去了。他从迫害者手里救出这个犹太人,正同从前救出吉洪·涅多皮尤斯金一样。
“为什么要控告,”一个端庄的白胡子农民深深地鞠着躬说,他的样子活像一个古代族长。(然而打犹太人时他并不比别人逊色。)“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先生,我们很熟悉您;您教训了我们,我们十分感谢您!”
“我们到歇么地方去呢?”
关于马列克-阿杰尔的被盗,原来犹太人一点也不知道。他替“最尊敬的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办到了这匹马而又亲自把它偷去,这又何苦来呢?
这些就是切尔托普哈诺夫有时所想到的,这些想头使他感到痛苦。但是在别的时候,例如他叫这匹马用全速在刚刚开垦的原野上奔跑,或者叫它跳到冲毁了的峡谷底上,而在最峻峭的地方再跳上来,这时候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嘴里发出大声的叫喊,这时候他就知道,确实地知道:他所骑着的是真正的、无可疑义的马列克-阿杰尔,因为别的马怎么做得到这匹马所做的一切呢?
“怎么打他?为什么?”
人群里面迸出一阵哄笑。
他又倒在草地上。
玛莎站定了,把脸转向他。她背光站着,因此全身黑色,仿佛用乌木雕成的。只有她的眼白像银色的扁桃仁一般突出着,而眼睛本身——瞳孔——也就显得更加黑了。
“怎么可以,大人!我系一个规规矩矩的犹太人,我不系偷的,我系为您大人办来的,真的!我费了不晓的力,费了不晓的力!才弄到揭匹马。揭样的好马在紧个顿河区无论如何绞不到第二匹。请看,大人,揭样好的马!请到揭里来!吁!……吁!……马儿扭过头,侧过欣子来!我们把马鞍子拿掉吧。怎么样,大人?”
切尔托普哈诺夫跳将起来。
“你是到亚弗那里去!到亚弗那里去!”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就呻吟着说,“到亚弗那里去!”他重复说着,几乎一步一跌地向她跑过去。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手枪塞到她手里,坐在地上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夸奖起自己的马列克-阿杰尔来,真是赞不绝口!他那么关怀它,疼爱它!它的毛泛着银色——不是旧的银色,却是新的、带着暗沉沉的光泽的银色;用手抚摩起来,简直同天鹅绒一样!鞍子、鞍褥、笼头——所有的马具都配得非常合身,又整齐,又清洁,简直可以入画!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它的爱护无以复加了,竟亲手替他的爱马编额鬃,用啤酒替它洗鬣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地用润滑油来涂它的蹄子……
犹太人抖擞一下,抬起他那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望望切尔托普哈诺夫。
“不回去了,亲爱的。一辈子也不回去了。我的话是坚决的。”
“如果你是国王,”切尔托普哈诺夫从容不迫地说(其实他有生以来没有听见过莎士比亚),“你拿你的全部国土来换我的马,我也不要它!”说罢,哈哈大笑,把马列克-阿杰尔拉起来,让它后蹄着地,在空中像陀螺一般转一圈,然后驰骋而去!但见那匹马在收割后的田地上一闪一闪地跑着。那猎人(听说是一个很富裕的公爵)把帽子丢在地上,噗的一下把脸埋在帽子里!就这样躺了半个钟头光景。
“我前天昨天都问过他,”胆怯的侍童接着说,“我说:‘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要不要我跑去请一个神父来?’他说:‘住口,傻瓜。不关你的事就不要你管。’可是今天我跟他讲话,他只是向我看看,略微动动胡子。”
“系在不基道为歇么!他们有些牲口死了……他们就怀疑……可系我……”
“什么亚弗先生,”切尔托普哈诺夫模仿她的语调说,“他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手,诡计多端的家伙,他那副嘴脸就像个猴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奔驰回家,又把自己锁闭在房间里了。
“是一匹好马,”切尔托普哈诺夫装出冷淡的样子重复说,其实他的心在怦怦地乱跳了。他是热爱马的人,识得马的好坏。
“那么至少让我给你些钱,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呢?不过最好你还是打死了我!我明白告诉你:你马上打死我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抬起头……接着又听到一声很微弱的马嘶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全身发冷,霍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摸着了长统靴和衣服,穿好了,再从枕头底下抓起马厩的钥匙,飞奔到院子里。
他放开了犹太人的颈子,犹太人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把一杯伏特加灌进他的喉咙里,使他苏醒过来,等他苏醒之后,就跟他谈话。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没有勇气抬起眼睛。他的傲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厉害的伤害。“这显然是礼物,”他心里想,“这家伙是为报恩才送来的!”他又想拥抱这犹太人,又想打他……
“您的马多么漂亮!”教堂执事连忙接着说,“这真是值得夸耀的。说实在的,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男子汉大丈夫;简直像一头狮子!”这教堂执事以花言巧语著名,这使得教士十分懊恼,因为那教士没有口才,连喝了伏特加也不会饶舌。“一头牲口因为坏人的奸计而损失了,”教堂执事继续说,“您一点也不灰心,反而更加信仰神意,替自己另外弄了一匹来,一点也不比以前那匹差,甚至更好了……因为……”
“再见吧!”玛莎含有深意地、决断地重复说一遍,便挣脱他的手去了。
拿鞭子的手想举起来……但是徒然!嘴唇又合拢了,眼睛闭上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把身子挺一挺直,把脚掌移近些,照旧躺在他那硬邦邦的床上。
“你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它藏到哪儿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
“可系怎么找得到他呢,大人?我一共揭看见他一面,现在他在歇么地方?他叫歇么名字呢?唉呀,唉呀!”犹太人说着,悲伤地摇摇他两鬓挂下来的长发。
玛莎又摇摇头。
“那么什么时候……付钱呢?”他问,故意紧蹙着眉头,并不向犹太人看。
“你想压死我,该死的东西!”切尔托普哈诺夫叫着,仿佛为了自卫,从衣袋里掏出了手枪。他所体验到的已经不是残酷,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麻痹——据说正是这种麻痹支配着将要犯罪的人。但他自己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这声音在黑暗的树枝的掩覆下,在林中峡谷的潮闷而窒息的湿气中那么怪异地响着!而且有一只大鸟在他头顶的树梢上突然拍动翅膀,用以回答他的叫声……切尔托普哈诺夫哆嗦一下。他仿佛惊醒了他的行为的一个见证人——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任何活的东西他也不应该碰到的荒凉的地方……
他不管侍仆的拦阻,闯进这青年骑兵大尉的书房里去。书房里的长沙发上面,挂着穿枪骑兵制服的主人的油画肖像。“嘿,你在这儿,你这没有尾巴的猴子!”切尔托普哈诺夫怒吼着,跳上沙发,一拳头朝那紧绷着的画布打去,打破了一个大洞。
灰色马的颜色是会变淡的。
“大人,请到我们家里来,”侍童深深地鞠着躬回答,“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似乎要死了,所以我很担心。”
他正要开门的时候,那个看守人向他跑过来了,但是他对他怒喝:“是我!你难道看不见?走开!”看守人略微向旁边退开些。“你去睡觉吧!”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向他怒喝,“这儿用不着你看守了!看守这稀罕的宝贝!”他走进马厩里去。马列克-阿杰尔……假马列克-阿杰尔躺在垫子上。切尔托普哈诺夫踢它一脚,说:“起来,蠢东西!”然后从秣槽上解下马笼头,把马衣脱去,丢在地上,粗暴地拉着这匹驯服的马在槽房里转一个向,把它牵到院子里,从院子里牵到田野里,弄得那个看守人惊讶极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主人在半夜里拉了这匹不装马具的马到哪里去?他当然不敢问他,只是目送着他,直到他在通向附近树林里的大路的转角上消失了为止。
这时候发生了异常的光景。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眼睛慢慢地睁开,黯淡的瞳仁起初从右边转到左边,后来从左边转到右边,停留在来访者的身上,看见了他……两眼的灰暗的眼白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似乎有视线射出;发青的嘴唇渐渐地张开,发出一个嘶哑的、死气沉沉的声音:
“啊!你要钱来了!要钱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仿佛不是他掐住别人的喉咙,而是别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要钱?啊?啊?”
“慢来!这哥萨克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告诉你那混账主人,”他对侍仆说,“因为他那副丑恶的嘴脸不在这里,所以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毁了他的画像;如果他要我赔偿,他是知道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的住处的!要不然,我自己会来找他!就是到了海底,也要找到这不要脸的猴子!”
跳吧,跳吧,可恶的畜生!你跳不出这句话!
“记得他说养得很久了。”
玛莎默默地在他旁边站了一会。“我可怜你,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她叹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人……可是没有办法了。再见吧!”
“唔,列伊巴,我的好朋友,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看:除了旧主人,谁能抓住马列克-阿杰尔!他还替它加上鞍子,戴上嚼环,脱下马衣呢!你瞧,马衣丢在干草堆里!……干得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除了主人以外,任何别的人,都会被马列克-阿杰尔踩死的!它会大叫起来,惊动全村呢!你说我的话对吗?”
“唔,时候到了!”他用一种老练的、几乎不耐烦的语调说,“事不宜迟!”
可惊的光景在那里等候他。
这老妇人靠在门边上,仿佛在打瞌睡,有时向酒店的方面望望。一个浅色头发的男孩穿着印花布衬衫,袒露的胸前挂着一个柏木十字架,叉开了两只小脚,攥紧了两个小拳头,坐在她的两只树皮鞋中间;一只小鸡就在近旁啄食一块硬得像木头似的黑麦面包皮。
他回家的时候,朝霞已经出现。他已经不像人样了,衣服上全是泥污,脸上带着粗野可怕的神色,目光阴涩而迟钝。他用嘶哑的低语声赶走了佩尔菲什卡,便独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疲倦得几乎站不住脚,但他不躺到床上去,却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抓住自己的头。
“是怎么样一个人?长得怎么样?恐怕是个狡猾的骗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