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可不知道;到了那里再说了。我老实告诉您,我怕当差,因为当了差就要负责任。我一直住在乡下;住惯了,您知道……可是没有办法……穷啊!唉,我真穷得够呛!”
“发生了什么事?”我同情地问他。
“这个我们可不知道了,”驿站长阴沉沉地说。
卡拉塔耶夫两手托着头,把臂肘支在桌面上。我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酒醉的人所不吝惜的那种感伤的叫叹,或者竟是眼泪,岂知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脸上那种沉痛的表情实在使我大吃一惊。
“这件事也许有点……喏,是这样,”他开始说,“可是我实在不知道……”
“马特廖娜怎么样了呢?”我问。
“你猜怎么着?”他用拳头敲一下桌子,继续说,同时尽力蹙紧眉头,可是眼泪还是在他那火热的面颊上流下来,“这姑娘真的自首了,她真的去自首了……”
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不可能了。村子现在差不多已经不是我的了。”
“这是什么?是尘土!(钱币飞落到地上)最好请您告诉我,您读过波列扎耶夫的诗吗?”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
“啊呀,啊呀,啊呀!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近来怎么样?”
大约五年前的一个秋天,在从莫斯科到图拉的路上,因为弄不到马匹,我在驿站的屋子里坐了几乎一整天。我打猎回来,没有考虑周到,把自己的三匹马先打发走了。驿站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样子阴沉,头发一直挂到鼻子上,一双小眼睛矇眬欲睡,他对我的一切诉苦和要求,都用断断续续的抱怨的话来回答,愤愤地把门弄得乒乓乱响,仿佛在诅咒自己的职务;他走到台阶上去骂马车夫,这些马车夫手里捧着沉重的马轭在泥泞中慢吞吞地跨着步,或者坐在长凳上打呵欠,搔痒,对于他们上司的愤怒的叫喊并不加以特别的注意。我已经喝过三次茶,几次想睡都不成功,把窗上和墙上的题字都念遍了:简直无聊得要命。我带着冷淡而绝望的心情望着我的马车翘起的车杆,忽然铃声响处,一辆驾着三匹疲惫不堪的马的小马车停在台阶面前了。来客从车上跳下,嘴里喊着:“赶快套马!”就走进房间里来。当他带着照例的惊讶听驿站长说“没有马”的时候,我已经用一个百无聊赖的人所有的全部贪婪的好奇心把我这位新伙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看样子靠近三十岁。天花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这张脸枯瘦而发黄,泛着令人不快的铜色反光;蓝黑色的长头发,后面一卷一卷地挂在衣领上,前面卷成神气的鬓发;一双发肿的小眼睛没有一点表情;上嘴唇上翘着几根髭须。他的服装像赶马市的放浪不羁的地主:他穿着一件十分油污的有花纹的短上衣,系着一条褪色的雪青丝领带,还有一件有铜钮扣的背心和大喇叭口裤腿的灰色裤子,裤腿底下略微露出没有擦亮的靴子的尖端。他身上发散出强烈的烟酒味;在他那几乎被上衣衣袖遮盖住的又红又胖的手指上,有几只银戒指和图拉戒指。这样的人物,在俄罗斯可以碰见不止几十,而有几百;必须说老实话,同这些人交往,毫无一点趣味;然而,尽管我抱着成见观察这位来客,我却不能不注意到他脸上那无忧无虑的和善热烈的表情。
“一切都完蛋了。还是我害她的。我的马特廖娜最喜欢乘雪橇,她常常自己驾车;她穿了她的大衣,戴了托尔若克城制的绣花手套,一路只管叫喊。我们总是傍晚出门,您知道,就是为了不碰到什么人。有一回选了一个很好的日子,天气寒冷,晴朗,没有风,……我们就出发了。马特廖娜拿起缰绳。我看着,看她驶到哪儿去。难道要到库库耶夫卡,到她女主人的村子里去吗?正是到库库耶夫卡去。我就对她说:‘痴丫头,你要到哪儿去?’她回头对我一看,笑了。她说:‘让我去胡闹一下吧。’‘唉!’我想,‘随她去吧!……’从主人的住宅旁边经过是好玩的吗?您倒是说说,是好玩的吗?我们就驶过去。我的并步马走得像游水一般流畅,两匹副马呢,告诉您,完全像旋风似地飞驰,——一会儿,库库耶夫卡的教堂望得见了;忽然看见一辆绿色旧轿车在路上慢吞吞地行驶,一个仆人耸立在车身后面的脚踏板上……女主人,女主人坐着车来了!我胆怯起来,可是马特廖娜拼命用缰绳打马,向轿车直冲过去!那个马车夫呀,您知道,他看见我们的车子飞也似地冲过来,就想避到一旁,他转得太急,那辆轿车就翻倒在雪堆里了。窗玻璃打破了——女主人喊起来:‘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那女伴当尖声地叫:‘停车,停车!’可是我们溜之大吉了。我们一路飞奔着,我心里想:‘糟了,我不应该让她驶到库库耶夫卡去。’您知道怎么样?女主人认出了马特廖娜,也认出了我,这老家伙!她就控告我,说:我的逃亡女奴住在贵族卡拉塔耶夫家里;她还送了一份厚礼。果然,警察局长来找我了;这警察局长我认识的,叫作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是一个好人,这就是说,实际上是一个坏蛋。他来了,就如此这般地说明了情由,他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怎么干出这种事来?……这件事很严重,法律上规定得明明白白。’我对他说:‘好,关于这件事,我们当然要谈谈,不过,您路上辛苦了,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同意吃东西了,但是说:‘公事公办,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自己想一想吧。’‘这个,当然,公事公办,’我说,‘这个,当然,……可是我听说,您有一匹小黑马,要不要交换了我那匹兰普尔多斯?……至于那个姑娘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可并不在我这里呀。’‘唔,’他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姑娘确是在您这里,要知道我们不是住在瑞士啊……至于拿我的马交换您的兰普尔多斯倒是可以的;或许可以就这样把马牵走。’这一次我好容易把他打发走了。可是老太婆闹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她说,花一万卢布也不可惜。您知道吗,她当初见了我,顿时起了一个念头,想要我娶她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伴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么愤怒。这些太太们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大概是因为太寂寞了吧。我的情况糟糕起来了:我不惜金钱,而且把马特廖娜藏起来,——可是不行!他们老缠着我不放松,就像猎狗追赶兔子一样。我负了债,丧失了健康……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我的天,我为什么受这样的罪?叫我怎么办呢,既然我不能撇开她?……唉,不能,决不能!’忽然马特廖娜走进我的房间来。那时候我已经把她藏在离开我家两俄里的农庄里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你在那儿也给他们找到了?’‘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说,‘在布勃诺沃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可是这件事能拖得长久吗?’她说,‘我心里痛苦极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我舍不得你,我的亲爱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彼得·彼得罗维奇,可是现在我来向您告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痴丫头?……怎么告别?怎么告别?’‘是这样的,……我去自首。’‘我要把你这痴丫头锁在阁楼里……你想毁了我吗?你要送掉我的命,是吗?’姑娘默不作声,眼睛望着地板。‘喂,你说呀,你说!’‘我不愿再给您添麻烦,彼得·彼得罗维奇。’唉,跟她怎么说也没用……‘可是你知道吗,傻瓜,你知道吗,痴……痴丫头……’”
“带走了?”
“嗯,”他叹一口气,继续说,“世间往往有这样的事,……譬如说,我也碰到过。如果您要听,我就讲给您听。不过,我不知道……”
“是拍卖掉的……可惜您没有买!”
“怎么呢?”
他挥一下手。
“难道毫无办法吗?简直没有马吗?”
“您在乡下生活很愉快吗?”我问他。
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卑视,
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
“瞧,这位先生也在这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了,”驿站长指着我说。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
“卡拉塔耶夫!”隔壁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卡拉塔耶夫,你在哪儿?到这儿来,亲爱的人儿!”
“马准备好了!”驿站长得意扬扬地叫着,走进房间里来。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唉,那么叫他们给我拿茶炊来。只得等一会儿,有什么办法呢。”
“我要死在莫斯科!”
“没什么……想起了往事。这样的一段故事……我想讲给您听,可是不好意思打扰您……”
短短的一个月以前,
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眼睛闪出放任的愉悦。可是他突然在长凳上不安地转动起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低下头,把空杯子递给我。
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您没有结婚吧?”
“哪一个波勃罗夫?”
“您已经不可能再在乡下住下去了吗?”
于是他把头无力地俯向桌面上。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起胡话来。
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
为了赫卡柏!
“唉,有什么办法呢!……”他略微沉默一会之后又接着说:“可是,老实说,我怨不得谁,是我自己不好。我爱胡来!……真见鬼,爱胡来!”
“的确,这里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继续说,“有情感,有灵魂……要不要我给您介绍?那么出色的小伙子……他们一定都高兴认识您。我告诉您……波勃罗夫死了,真不幸啊。”
“读过。”
“没有。”
“啊,别多说了,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他眯住眼睛,用手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两个十五戈比钱币和一个十戈比钱币来,放在手掌上给我看。
讲话的人说到这里突然停止了,对我看看:
“为什么没有事可做呢?”
“那么您现在在这儿做些什么呢,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就像您看见这么生活着。这儿生活很好,这儿的人都很亲切。我在这儿得到了安宁。”
“您要在莫斯科住下去吗?”我问他。
“唉,算了,”最后他说,“旧事不必重提了……对吗?(他笑起来)祝您健康!”
“不行,”他打断了我的话,“哪有像我这样的当家人!”他把头侧向一边,专心地吸着烟,继续说:“照您看来,也许以为我是那个……可是我,老实告诉您,我只受过中等教育,又没有财产。请您原谅我,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而且……”
“哦,那很好。我喜欢茨冈人,真见鬼,我喜欢……”
“没关系,就这样,不用茶……唉!”
“您打算到哪儿去谋差事呢?”
他却要为她流泪?……
一个男孩用一个黑盘子端着一瓶香槟酒进来了。
“喏,就是在集市上来来往往的。”
“不,还没有担任职务,可是我打算不久就要去就职。可是职务有什么意思呢?……交朋友才是主要的。我在这儿认识了多么好的人啊!……”
我们两人都站起身。
“过了一个月!”他重新提起精神说:
“睡着了,睡着了!”他喃喃地说了几遍。
“请问,”我开始说;可是他继续热心地念下去:
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喝过了。”
“现在我到莫斯科去,”他喝着第四杯茶,对我说,“在乡下我现在已经没有事可做了。”
“不打了,打什么呀?以前不懂得克制,现在只有忍受了。还是让我请教您,莫斯科的生活程度怎么样,高吗?”
“这里来,”他说着,殷勤地拉我坐到一张圈椅上,“在这里您可以舒服些。来人哪,拿啤酒来!不,拿香槟酒来!啊,实在想不到,想不到……到这儿长久了吗?打算久住吗?这真是所谓有缘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几乎要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他拉着我,微微摇晃着身子,把我带进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
“没有,没有看过。”
“嗯,好吧。我碰到过这样的一件事。我住在乡下……忽然我看中了一个姑娘,啊,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又漂亮,又聪明,而且心地很善良!她叫马特廖娜。可她是一个普通姑娘,就是说,您懂吗,是个农奴,简直就是个女奴。而且她不是我家的,而是别人家的,——糟就糟在这里。于是我爱上了她,——这确是一个逸话,——她也爱上了我。马特廖娜就请求我,要我替她向女主人赎身;关于这件事我也考虑过了……可是她的女主人是一个很有钱、很厉害的老太婆,住在离开我大约十五俄里的地方。终于,有这么一天,我吩咐给我套上一辆三套车,我的辕马是一匹并步马,特种亚洲种的马,因此名字叫做兰普尔多斯,——我穿上讲究的衣服,坐车到马特廖娜的女主人那儿去。到了那儿一看,房子很大,有厢房,有花园……马特廖娜在路边拐角上等我,想跟我说话,可是只吻了一下我的手,就走开了。于是我走进前室,问:‘主人在家吗?……’一个高个子的听差对我说:‘请教贵姓?’我说:‘就说地主卡拉塔耶夫到这儿来有点事要跟主人谈谈。’听差进去了;我等着,心里想: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也许那老鬼婆要讨重价,尽管她很有钱。也许要讨五百卢布。终于听差回来了,说:‘请进。’我跟着他走进客厅。一个瘦小的、脸色发黄的老太婆坐在圈椅上,眨巴着眼睛。‘您有何贵干?’起初,您知道,我认为必须说几句‘初次拜见,荣幸之至’的话。‘您弄错了,我不是这儿的女主人,我是她的亲戚……您有何贵干呢?’我就告诉她,我需要跟女主人谈谈。‘玛丽亚·伊利尼奇娜今天不见客:她身体不好……您有何贵干?’我心里想,没有办法,只得把我的事情对她说明了。老太婆听完了我的话。‘马特廖娜?哪一个马特廖娜?’‘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库利克的女儿。’‘费多尔·库利克的女儿……您怎么认识她呢?’‘偶然认识的。’‘她知道您的打算吗?’‘知道的。’老太婆沉默了一下,忽然说:‘这贱货,我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老实说,我吃了一惊。‘您怎么说这个话!……我准备为她出一笔钱,只是请指定数目。’这老家伙哑声哑气地咕哝起来:‘你想拿这个来吓唬我们:我们才不稀罕你的钱!……瞧着吧,我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我要……我要打掉她的傻气。’老太婆恶狠狠地咳嗽起来,‘她在我们这儿还嫌不好吗?……嘿,这女妖精,上帝原谅我的罪孽!’这一下我可实在冒火了,‘你为什么威胁这可怜的姑娘?她有什么过错?’老太婆画了个十字。‘啊呀,我的上帝,耶稣基督!难道我不能自由处置我的奴仆吗?’‘她又不是你的人!’‘这是玛丽亚·伊利尼奇娜的事,先生,跟你没有关系;我一定要给马特廖娜点厉害看看,让她知道她是谁家的奴仆。’说实话,我那时候差一点儿要冲过去打这可恶的老太婆了,可是想起了马特廖娜,就觉得双手无力了。我竟胆怯得难以形容;我开始央求老太婆:‘随您要什么都可以。’‘可是你要她去做什么呢?’‘我喜欢她,好妈妈;请您替我着想吧……请让我吻您的手。’我真的就吻了这鬼婆娘的手!‘嗯,’这妖婆含糊地说,‘让我告诉玛丽亚·伊利尼奇娜;看她怎样吩咐;您过两三天再来吧。’我惶惑不安地回到了家里。我渐渐觉察到:这件事办得不好,徒然让她们知道了我对她的爱慕,但是我想到这一点已经太迟了。过了两三天,我到女主人那里去。仆人领我走到书房里。这里有许许多多花,陈设很漂亮,女主人坐在一张很别致的圈椅上,她的头靠在一个枕头上;上次看见的那个亲戚也坐在那里,还有一个穿绿衣服、歪嘴巴、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姑娘,大概是女伴当。老太婆用鼻音说:‘请坐。’我坐下了。她就盘问我:多大年纪啦,在哪里服务过,以后打算做什么事。她说话时样子很高傲,很神气。我详细地回答了。老太婆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手帕,在自己面前挥来挥去……她说:‘卡捷琳娜·卡尔波夫娜已经把你的意思给我报告了,报告了,’她说,‘可是我,’她说,‘定下了一条家规:不放仆人出去侍候人。这种事有失体统,而且在体面人家很不相宜,因为这是不像话的。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她说,‘你不必再费心了。’‘说什么费心,……大概是您需要马特廖娜·费多罗娃吧?’‘不,’她说,‘我不需要。’‘那您为什么不肯把她让给我呢?’‘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就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把她打发到草原村子里去。’我好像被雷击了一下。老太婆用法语对穿绿衣服的姑娘说了两句话,她就走了出去。‘我,’她说,‘是一个严守规矩的妇人,而且我的身体柔弱,不能忍受烦恼。你还是年轻人;我已经是老年人了,所以我有权利忠告你。你最好安排一个工作,娶一门亲,找一个门当户对的;有钱的未婚女子很少,可是清贫而品行端正的姑娘是可以找到的。’我望着这老太婆,完全不懂得她在那里胡扯些什么;只听见她在谈结婚,可是‘草原村子’这句话一直在我耳朵里响着。结婚!活见鬼……”
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
彼得·彼得罗维奇嚎啕痛哭了。
“你一直住在莫斯科?没有到您的村子里去过吗?”
他把一杯香槟酒端到嘴唇边,可是没有喝下去,继续念:
“在叫我呢,”他说着,困难地从坐位里站起来,“再见;如果有空,请到我那儿去弯弯,我住在***。”
逆来顺受的怯汉……
“您以后靠什么生活呢,彼得·彼得罗维奇?”
“不太高?……请问,莫斯科有茨冈人吗?”
“我是到莫斯科去谋个差事的。”
“到村子里……我的村子卖掉了。”
“那边有一个好心人——一个邻居——弄了去……一张字据……”
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
“请讲吧,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
卡拉塔耶夫滑下了酒杯,抱住自己的头。我似乎觉得我已经了解他了。
“住在京城里……唉,我不知道京城里有什么好。且看吧,也许是好的……可是我似乎觉得没有比乡下更好的地方了。”
我们交谈起来。他来到还没有经过半小时,已经非常坦率地把他的生平讲给我听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停止了。
“看过莫恰洛夫扮演的哈姆莱特吗?”
卡拉塔耶夫挥一下手。
“是的,您可记得……”
我和卡拉塔耶夫相逢后一年,我有机会来到了莫斯科。有一回,我在午餐前来到猎人市场后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莫斯科一家有特色的咖啡馆。在台球房里,透过烟气的波浪,隐约地显出一些通红的脸、小胡子、额发、老式的匈牙利外衣和新式的斯拉夫外衣。几个穿着朴素的常礼服的瘦小的老头儿在那里看俄文报纸。仆人们端着盘子,轻轻地踏着绿色的地毯,敏捷地来来去去。商人们带着痛苦的紧张神情在那里喝茶。忽然从台球房里走出一个头发有点散乱而脚步不很稳的人来。他把两手插在袋里,低着头,毫无表情地向周围望望。
“我同意,”他回答,“我同意您的话。不过总需要一种特殊的管理法。有的人把农民的钱刮得精光,倒反而没有什么!可我……请问,您是从彼得堡来的,还是从莫斯科来的?”
他透一口气,抬起眼睛望望上面。
“您以后倒是要住在京城里了。”
“要不要再一块儿喝一回?”
他叹一口气。
“为什么呢?”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
他从鼻孔里喷出一缕很长的烟。
“一个多钟头!”这家伙在取笑我。
可怜的彼得·彼得罗维奇用手摸摸脸,想了想,摇摇头。
“我是从彼得堡来的。”
“实在没有事可做了。家道衰败了,说实话,农民被我弄得贫困到极点;碰上了荒年:收成不好,还有种种的不幸,您知道……”他沮丧地向旁边瞥一眼,接着又说:“不过,我算得上是什么当家人啊!”
可是下一天,由于意外的情况,我必须离开莫斯科,就没有和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再见面。
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
我同意了。棕黄色的大茶炊第四次出现在桌子上。我拿出一瓶甜酒来。我把我的对话人看做一个小地产的贵族,并没有看错。他名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我不会饿死,上帝会保佑的!钱不会有,朋友是会有的。钱算得了什么?——尘土!黄金是尘土!”
“瞧,这也是个好人……对不对,瓦夏,你是个好人?祝你健康!”
“谢尔盖·波勃罗夫。是一个出色的人;他曾经照顾我这个没有知识的乡下人。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列伊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当然,事情已经很清楚。我忍不住了,就说:‘得了吧,好妈妈,您在瞎扯些什么呀?现在谈什么结婚呢?我只是要问您,您肯不肯把您的马特廖娜姑娘让给我?’老太婆叫嚷起来,‘哎哟,他打搅了我!哎哟,叫他走吧!哎哟!……’那个亲戚就跑到她身边,向我大声呵斥。老太婆还在那里唉声叹气:‘我为什么碰到这样的事?……这样看来,我在自己家里已经不是主人了吗?哎哟,哎哟!’我抓起帽子,发疯似地跑了出去。”
“什么样的茨冈人?”
“你担任职务吗?”
“有的,在莫斯科……”
“可是茶已经喝完了。”
赫卡柏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
谁当面指斥我胡说?……
“卖掉了?”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祷之中,
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
来客坐到长凳上,把帽子丢在桌上,用手摸摸头发。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挥一挥手。我开始向他声明,说他想错了,说我很喜欢同他会晤等等;后来又向他指出:经管田地似乎并不需要过分高深的教育。
男孩站了一会,斯文地摇一摇头,微笑一下,就出去了。
“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他连忙打断我的话,“这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了……”
“先生,”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说,“我有十二对猎狗,这么好的猎狗,我告诉您,是不可多得的。(他扯着调子说出这最后一句话)追起灰兔儿来劲头十足,对付起珍贵的野兽来,厉害得像蛇一样,简直是毒蛇。还有我那些波尔扎亚猎狗,也是值得一夸的。现在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了,用不着说谎。我也带着枪去打猎。我有一条狗叫作孔捷斯卡;它发现猎物时做出的姿势妙极了,嗅觉很灵敏。有时我走向沼地去,喊一声:‘找!’如果它不肯找的话,你就是带了一打狗去也不行,一点也找不到!可是如果它肯去找了,简直死在那里都高兴!……而且它在家里是那么彬彬有礼。你用左手给它面包,说‘犹太人吃过的’,它就不要吃;要是用右手给它,说‘小姐尝过的’,它马上就抓去吃了。我还有一只小狗,是它生的,真出色,我本来想带它到莫斯科去的,可是我的朋友把这小狗连同一支枪向我要去了;他说:老兄,你在莫斯科哪里用得到这些;老兄,你到了那边情况完全两样了。我就把小狗送给他,把枪也送给他;全都留在那儿了,您知道。”
“也许,”讲话的人继续说,“您要责备我,因为我那样热烈地爱上了一个下层阶级的姑娘。我也不想替自己辩护……反正已经是这么回事了!……您相信吗,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我痛苦极了!我想,我为什么要害这个不幸的姑娘!我一想起她穿了粗布衣服赶鹅,在主人的命令之下受虐待,那个领班的,穿着涂柏油的长统靴的农民,百般地辱骂她,冷汗就从我身上一滴滴地流下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打听到她被遣送到哪一个村子里,就骑了马到那儿去。第二天傍晚才到达。他们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做出这么意外的事来,所以并没有发出关于我的任何指示。我一直到管事那里去,装作邻村的人一般;走进院子里一看:马特廖娜坐在台阶上,用手托着头。她喊叫起来,我连忙阻止了她,指了一下后院那边的田野。我走进屋子里去,和管事聊了几句,向他胡编了一大套谎话,就找个机会跑出来,走到马特廖娜那儿。这可怜的人儿搂住了我的脖子。脸色苍白了,面容消瘦了,我的心肝宝贝。于是,我就对她说:‘不要紧的,马特廖娜,不要紧的,你别哭,’可是我自己眼泪流个不住……后来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对她说:‘马特廖娜,眼泪是不能解决痛苦的;必须行动起来,像人们说的,要下决心;你必须跟我逃跑,必须这样做。’——马特廖娜愣住了……‘ 那怎么行!我要完结了,他们会要我的命!’‘你这傻子,谁找得到你?’‘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谢谢您,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可是现在请您丢开了我吧;看来我是命该如此的。’‘唉,马特廖娜,马特廖娜,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子。’的确,她很有性格……她的心好,高贵的心灵!‘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是一样,不会更坏的。你说:管事的拳头你尝够了吗,啊?’马特廖娜满脸通红,她的嘴唇发抖了。‘为了我,我家里的人活不成了。’‘你家里的人……会被流放出去吗?’‘会的;哥哥一定会被流放出去。’‘父亲呢?’‘父亲不会被流放;他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好裁缝。’‘那就好了;至于你哥哥,决不会为了这件事完蛋的。’您信不信,我好容易说服了她;她还想起来,说是您将来要为这件事受累呢……我说:‘这不关你的事……’我终于把她带走了……不是在这一次,而是在另一次:夜里,我坐了马车来,把她带走了。”
“没有看过,没有看过……(卡拉塔耶夫脸色发白了,眼睛不安地转动起来;他把脸扭向一旁;轻微的痉挛在他嘴唇上掠过。)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了;睡着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您怎么了?”
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
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
“没有办法。一匹马也没有。”
“您喝过茶了吗?”他问我。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请把您的甜酒给我一些,”他说。
“可是他也许并不那么急着要,”来客回答。
“不,不太高。”
“其实您在莫斯科也可以打猎的。”
“哪儿的话!”
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
“带走了……于是,她就住在我家里。我的房子不大,仆人也少。我可以坦白告诉您,我的仆人是很尊敬我的;他们为了任何利益都不会出卖我。我就开始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爱的马特廖娜休息之后,恢复了健康;我和她难舍难分了……这姑娘真好啊!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又会唱歌,又会跳舞,又会弹吉他……我不让邻居们看见她,生怕他们多嘴!可是我有一个朋友,一个知己朋友,名叫戈尔诺斯塔耶夫·潘捷列伊——您认识他吗?他简直热烈地爱慕她;像对一位夫人那样吻她的手,真的。我告诉你,戈尔诺斯塔耶夫不像我: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普希金的书他全都看过;有时候他跟马特廖娜和我谈起话来,我们都出神地听着。他教她学会了写字,他真是个怪人!我给她穿怎么样的衣服呢,——简直比省长太太还讲究;我给她缝了一件毛皮镶边的深红色丝绒大衣……她穿着这件大衣多合身啊!这件大衣是莫斯科一家时装店的女老板照新颖式样缝制的,是束腰的。可是这马特廖娜真奇怪!她有时陷入沉思,一连坐上几小时,眼睛望着地板,眉毛都不动一动。于是我也坐着,对她看,看不厌的,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似的……她微微一笑,我的心就哆嗦一下,好像有人在呵我痒。有时她突然笑起来,说着笑话,跳起舞来;那么热情地、那么紧紧地拥抱我,弄得我头晕目眩了。有时,我一天到晚只是考虑:什么可以博得她的欢心?您信不信,我送东西给她,只是为了要看:她——我的心肝——怎样欢天喜地,高兴得脸蛋通红,怎样试一试我的礼物,怎样换了新装走到我面前来和我接吻。不知怎么的,她父亲库利克打听到了这件事;老头儿就来看我们,他哭得多厉害!……是为了高兴才哭的,您以为怎么的?我们送了很多东西给库利克。她——我的亲爱的——后来亲自拿出五卢布钞票来给他,他就噗通一声给她叩一个头——这么奇怪的人!我们这样过了大约五个月;我多么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这样生活,可是我的命运真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