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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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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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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里。但是可怜的阿库林娜的形象久久地没有离开我的脑际;她的矢车菊早已枯萎了,至今还保存在我这里……

“当然喽!”

维克托用衣裾擦擦单眼镜,仍旧把它放回衣袋里。

两人都默不作声了。

“嗯,我不哭,我不哭,”阿库林娜急忙说,努力咽下泪水。“那么您明天动身了?”略微沉默一下之后她说,“什么时候上帝保佑和您再见面啊,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

“什么狠心?”他皱着眉头问,略微抬起头来转向着她。

“你要把那只眼睛眯起来呀,”他用不满意的老师的口气说。(她把对着玻璃片的那只眼睛眯起来了。)“不是这只,不是这只,傻瓜!是那一只呀!”维克托叫着,没有让她矫正错误,就把单眼镜从她那儿抢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抬起头,跳起来,回头望了望,惊讶地拍一下手;她想跑去追他,可是两腿发软,她跪下了……我忍不住了,向她奔过去;但是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立刻轻轻地叫一声,站起身来,消失在树木背后了,把散乱的花遗留在地上。

“可这是多么可怕,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

“会见面的,会见面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大概要到彼得堡去就职,”他漫不经心、瓮声瓮气地继续说,“我们也许还要到外国去。”

“这是什么?”惊讶的阿库林娜终于问了。

“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瞧你这样子!”

我站了一会,拾起那束矢车菊,走出林子,来到田野里。太阳低低地挂在淡白、明净的天空中,它的光线也似乎暗淡而冷却了,不再辉耀,而是流泛成平静如水的一片光明。离开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了,但晚霞稀少得很。风一阵阵掠过收割了的黄色干枯的麦田,迅速地向我吹来;蜷曲的小叶子在风中急促地飞腾起来,从一旁疾驰而过,穿过道路,沿着树林边缘飞去;田野上形成一堵墙似的那片小树林,全部颤抖着,发出细碎的闪光,清晰而不耀目;在橙红色的草木上,在草茎上,在麦秆上,到处都有无数蛛网的丝丝在闪烁,起伏着。我站定了……我觉得哀愁起来;透过凋零的大自然的虽然清新却不愉快的微笑,似乎有即将来临的冬天的凄凉的恐怖悄悄地逼近来了。一只小心的老鸦,用双翅沉重而强烈地划破空气,高高地从我头顶飞过,又转过头来向我斜看一眼,接着就向上飞升,断断续续地叫着,隐没在树林后面了;一大群鸽子敏捷地从打谷场上飞起,成群结队地盘旋一转,纷纷散落在田野中——这是秋天的特征!有人驾着大车在光秃秃的小丘后面驶过,空车在地面上轧轧震响。

“怎么样,”他开始说,眼睛依旧望着旁边某个地方,摇晃着一条腿,打着哈欠,“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您说句话也行,只说一句也行……就说‘阿库林娜,我……’”

“明天……哎,哎,哎,你别哭呀,”他看见她全身战栗、慢慢地低下了头,就连忙懊恼地接着说,“阿库林娜,你别哭呀。你知道,我现在受不了这个。(他皱起他那扁扁的鼻子)不然我马上就走……多愚蠢,哭哭啼啼的!”

“戴了可以看得更清楚。”

“放心,不会打破的。(她怯生生地把它放到一只眼睛上。)我一点也看不见呢,”她天真地说。

“太狠心了,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在分别的时候,您哪怕对我说一句好话也行;说一句话也行,对我这孤苦伶仃的苦命人……”

她默不作声了。维克托玩弄了一下他的钢表链条。

“我不知道;这个您知道得更清楚,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您就要走了,说一句话也行……我为什么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阿库林娜低下了头。

“唉,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您不在了,我们日子好难过啊!”她突然说。

突然迸发的伤心的号哭不让她把话说完,她倒下身子,把脸贴在草地上,伤心地哭起来……她全身痉挛地起伏着,后脑勺忽高忽低……长久压抑着的悲哀终于急流般地迸发出来。维克托在她面前站了一会,站了一会,耸耸肩膀,转过身子,大踏步离去了。

“我怎么能呢,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您自己明白……”

我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但是当我睁开眼睛来的时候,林子里全部充满了阳光,四面八方,通过欢欣地喧噪的树叶,透露出闪闪发亮的明蓝色的天空;云消失了,是被阵风吹散的;天朗气清,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干燥凉爽之气,使人心中充满朝气蓬勃的感觉,这几乎经常预示着在阴雨的一天之后将出现一个明朗宁静的黄昏。我已经准备起身,再去试试运气,忽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形上。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年轻的农家姑娘。她坐在离开我二十步的地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两手放在膝上;一只手半张开着,掌心放着一束茂密的野花,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这束花慢慢地滑到格子裙上。洁白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都扣着,形成短短的柔和的皱襞包围着她的身体;大粒的黄色珠串盘成双行,从她的颈子上挂到胸前。她的相貌长得很不错。漂亮的浅灰色的浓密金发仔细地梳成两个半圆形,在一条狭窄的鲜红色发带下向两旁分开,这发带束得很低,几乎压在象牙般白皙的前额上;她的脸庞的其他部分,因日晒而微微显出金黄的黝黑色,这种颜色是只有细嫩的皮肤才有的。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不抬起眼睛来;但我清楚地看见她那纤细的高高的眉毛,她那长长的睫毛:这睫毛是润湿的,在她的一个面颊上有干了的泪痕在阳光下闪现着,这泪痕一直挂到略微苍白的嘴唇边。她的整个头都很可爱;就是稍稍圆肥了些的鼻子也没有损害她的容貌。我特别喜欢她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是那么纯朴温柔,那么忧郁,对于自己的忧郁充满着那么稚气的怀疑。她显然是在那里等候一个人;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就立刻抬起头,回顾一下;在透明的阴影里,她那双像扁角鹿一般又大又亮的怯生生的眼睛在我面前迅速地闪现一下。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发出轻微声音的地方,倾听一会,叹一口气,悄然地扭回头来,俯得比以前更低了,开始慢慢地摆弄着花朵。她的眼睑红了,嘴唇痛苦地颤抖一下,浓密的睫毛底下重又流出泪水,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这样地经过了很多时间;这可怜的姑娘一动也不动,只是有时苦闷地移动着两只手,倾听着,一直倾听着……树林里又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她精神一振。这声音不停息,清楚起来,渐渐逼近,终于变成了果断而急速的脚步声。她挺直身子,仿佛胆怯了;她那凝神的目光颤抖了,闪耀着期待的光芒。透过密密的树木,迅速地闪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她仔细一看,突然脸红了,欢乐而幸福地微笑着,想站起身来,又立刻全身俯下,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直到那人走近她身旁站定了,她才抬起颤抖的、几乎是哀求的目光来望着他。

我怀着好奇心从我的隐避所窥察他一下。老实说,他没有给我愉快的印象。这个人,从各方面来看,是豪富的青年地主的一个宠仆。他的服装显示出他的追求时髦和炫耀放浪:他穿着一件短短的古铜色大衣,大概是主人的赏赐,钮扣一直扣到上面,系着一条两头雪青色的粉红领带,镶金边的黑色丝绒帽子直压到眉毛上。他的白衬衫的圆领毫不容情地顶住他的耳朵,划着他的面颊,浆硬的套袖遮住他的手,一直遮到红润弯曲的手指边,手指上戴着镶绿松石琉璃草纹样的银戒指和金戒指。他那红润、焕发而厚颜的脸,属于这样一种类型,据我所注意到的,这类脸型几乎总是为男人所厌恶,但不幸却屡屡博得女人的欢心。他显然是要在自己粗鲁的相貌上努力装出轻蔑而厌倦的表情;他不断地眯起他那双本来就很小的乳灰色眼睛,皱着眉头,挂下嘴角,不自然地打着哈欠,带着漫不经心的、虽然不太自然的放肆态度,有时用手整理着鬈曲得很神气的火红色鬓发,有时捻弄着矗立在厚厚的上嘴唇上的黄髭须,——总而言之,装模作样得使人受不了。他一看见正在等候他的农家姑娘,就装模作样起来;他慢吞吞地蹒跚着走到她跟前,站了一会,耸耸肩膀,把两只手插进大衣袋里,勉强投给这可怜的姑娘草率、冷漠的一瞥,便在地上坐下来。

“你这个人真怪!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什么也……什么也不要求,”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勉强壮着胆向他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说一句话也行,在分别的时候……”

“我并不生气,只是你太蠢……你要求什么呢?反正我是不能跟你结婚的,我怎么可能?那么,你还要求什么呢?要求什么呢?”他把脸突出些,仿佛在等候回答,同时叉开了手指。

可怜的姑娘沉默一会,深深地叹一口气。

“瞧,说的老是这一套,”他懊恼地说,站起身来。

“阿库林娜,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姑娘,”终于他说起话来,“所以不要说蠢话。我要你好,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当然你并不傻,可以说,不完全是个乡下女人的样子;你母亲也并不一直是个乡下女人。可你到底没受过教育,所以别人对你说话,你应该听从。”

“做什么用的?”

“可见我们是不合用的,”她说。

“很久了,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终于她用勉强听得出的声音说。

“唉!(他脱下帽子,庄严隆重地用手摸摸几乎从眉边生起的鬈得很紧的浓头发,神气活现地向四周望望,又爱惜地把帽子盖到他那宝贵的头上。)可我差点儿完全忘了。而且你瞧,天又下雨!(他又打一个哈欠)事情多得很,要件件顾到是不行的,那一位还要骂人呢。我们明天要动身了……”

“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您太狠心了……您太狠心了,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真的!”

维克托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拿了花,漫不经心地嗅嗅,用手指把花束转动起来,带着若有所思的傲慢态度,眼睛朝上望望。阿库林娜望着他……她那悲哀的目光里充满着温柔的忠诚、虔敬的顺从和爱情。她又怕他,又不敢哭,又要和他告别,又要最后一次把他看个够;而他呢,像土耳其皇帝那样伸手伸脚懒洋洋地躺着,带着宽宏大量的耐心和迁就态度容忍她的崇拜。老实说,我怀着愤怒注视着他那张通红的脸:在这张脸上,透过装模作样的轻蔑的冷漠表情,显出一副得意而厌烦的自负之色。阿库林娜这时候非常可爱:她的整个心灵信任而热情地展开在他面前,倾心于他,向他表示亲热;而他呢……他把矢车菊丢在草地上,从大衣的插袋里拿出一片镶铜边的圆玻璃片,把它装到一只眼睛上;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地皱拢眉毛,掀起面颊甚至鼻子来支持它,玻璃片还是掉下来,落在他手里了。

“为什么呢,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我懂;我全都懂。”

维克托又躺下,吹起口哨来。阿库林娜的眼睛一直不离开他。我看得出,她渐渐地激动起来:她的嘴唇抽搐着,她那苍白的面颊微微泛红。

姑娘没有能够马上回答他。

阿库林娜脸红了,微微地笑着,转过脸去。

维克托皱起眉头,但还是把玻璃片递给了她。

“是花,”阿库林娜垂头丧气地回答,“这是我采来的艾菊,”她稍稍抖起精神,继续说,“给小牛吃是很好的。这是鬼针草,可以医治瘰疬腺病的。您瞧,多奇怪的花;这么奇怪的花我从来还没见过呢。这是琉璃草,这是香堇……还有,这是我送给您的,”她说着,从黄色的艾菊底下取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您要吗?”

“不,怎么会呢?我不会忘记你的:只是你要放聪明些,别傻里傻气的,要听你父亲的话……我不会忘记你,不—会。”他泰然自若地伸一个懒腰,又打一个哈欠。

“再等一会儿吧,”阿库林娜用恳求的声音说。

“小心,别打破。”

“明天?”姑娘说着,吃惊的目光直射着他。

“您会忘了我,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阿库林娜悲哀地说。

“以前您对我说话不是这样的,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她说,并不抬起眼睛。

“以前?……以前!嘿!……以前!”他说时似乎在发怒。

“别忘了我,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她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我真是爱您到了极点,一切都为着您……您说我应当听父亲的话,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可是我怎么能听父亲的话呢……”

“我该走了,”维克托说着,已经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林里。从清早起就下一阵一阵的细雨,其间又时时照射出温暖的阳光;这是变幻无常的天气。天空有时密布着轻柔的白云,有时有几处地方突然刹那间一片洁净,从散开的云后面露出蓝天,明朗可爱,好像一只美丽的眼睛。我坐着,眺望着周围,倾听着。树叶在我头上轻轻地沙沙作响;仅由这种沙沙声,也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那不是春天愉快、欢乐的颤抖,不是夏天柔和的私语声和绵长的絮语声,不是晚秋羞怯、冷漠的喋喋声,而是一种不易听清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闲谈声。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梢。被雨淋湿的树林的内部,由于日照或云遮而不断地变化着;有时大放光明,仿佛突然其中的一切都微笑起来:不很茂密的白桦树的细干突然蒙上了白绸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树叶忽然发出斑斓的、赤金般的光辉,高大繁茂的蕨类植物的优美的茎,已经染上像过熟的葡萄似的秋色,参差掩映,没完没了地交互错综着显示在你眼前;有时四周一切忽然又都微微发青:鲜艳的色彩刹那间消失了,白桦树显出白色,不再有光彩,就像还没有被冬日的寒光照临过的、新降的雪一样白;于是树林里悄悄地、狡狯地撒下细雨来,发出潇潇的声音。白桦树上的叶子虽然已经显著地苍白了些,但几乎还是全部绿色的;只在某个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桦,全部是红色的或金色的,你可以看到,当阳光突然迷离恍惚地穿过新近由晶莹的雨水冲洗过的稠密细枝而照射进来的时候,这棵白桦树在阳光中是何等鲜艳夺目。鸟声一点也听不到:它们都栖息了,默不作声;只是偶尔听见山雀嘲笑似的声音铜铃般响着。在我歇足于这白桦树林之前,我曾经带着我的狗穿过一个高高的白杨树林。老实说,我不很喜欢这种树——白杨树——及其淡紫色的树桩和尽量往上升的、像颤抖的扇子一般展开在空中的灰绿色的金属似的叶子;我不喜欢它那些圆圆的不整洁的叶子笨拙地吊在长叶柄上摇曳不停。只有在某几个夏天的傍晚,它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孤零零地耸立着,正对着落日的红光,从根到梢浴着同样的火红色,闪耀着,颤抖着;或者,在晴朗有风的日子里,它整个儿在蔚蓝色的天空中喧哗地翻腾着,瑟瑟地絮语,它的每一张叶子似乎都希望摆脱枝干而飞向远方——只有在这些时候,这种树是可爱的。但我一般说来还是不喜欢这种树,所以不在白杨树林里休息,而来到白桦树林,在一棵枝条生得很低因而可以给我遮雨的树底下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色之后,便进入了只有猎人才能体会的安稳、温柔的梦乡。

“等一会儿吧,”阿库林娜重复说。

“瞧,就是这样,又哭起来了,”维克托冷淡地说,把帽子拉到了眼睛上。

“说一句话也行……”

“等什么呢?……我已经跟你道过别了。”

她的眼泪像泉水一般淌下来。

“我并不要求什么,”她两手遮住脸啜泣着,继续说,“可是叫我以后在家里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会遭遇到什么呢,我这苦命人会遭遇到什么呢?他们会把我这孤苦无依的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唉,我这苦命人!”

“给我看看。”

“号哭吧,号哭吧!”维克托替换着两脚站在那里,喃喃地低声说。

“别生气,维克托·亚历山德雷奇,”她好容易忍住了眼泪,连忙说。

“是的,是的,”终于他说起话来,“起初你确实会难过。(他体谅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悄悄地从肩上拉下他的手,羞怯地吻了吻它。)唔,是的,是的,你的确是个好姑娘,”他自满地微笑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想想!我和老爷决不能留在这儿;现在快到冬天了,冬天在乡下——你是知道的——真讨厌。在彼得堡就大不相同啦!在那儿,简直妙极了,像你这样的傻瓜是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多么好的房子、街道,还有交际、文明——真是了不起!……(阿库林娜像小孩一样略微张开嘴,贪婪地用心听他讲。)不过,”他在地上翻一个身,补充说,“我何必讲这些给你听呢?反正你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咳,胡说,亲爱的,有什么可怕!你这是什么?”他坐近她些,继续说,“是花吗?”

“怎么?”他说时正仰卧着,两手垫在头底下,这话仿佛是从胃里说出来的。

“单眼镜,”他神气活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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