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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者:屠格涅夫 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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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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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我要关照你,你别太放肆了……你以为女主人那儿少不了你,可如果要她从我们两个人里头挑选一个,你是站不住脚的,我的宝贝!谁都不许造反!你留神点儿!(帕维尔气得发抖)至于塔季扬娜这姑娘,是她自作自受……你等着瞧吧,她还要受苦呢!”

“那么,三张吧!”

“还对天发誓呢!既然这样,我问你,你不怕上帝吗?啊?你为什么不让那可怜的姑娘活下去?啊?你要她怎么样?”

“不是,他从前是会计主任,现在升作事务所主任了。”

胖子转过身来……倾听一下……

“不,我当着上帝说,我不懂得。”

“哦!(他搔搔他那晒黑的后脑)喏,你啊,喏,这么走,”他突然这样说起来,一面乱挥着手,“喏……喏,沿着林子走,走着走着,那里就会有一条路;你别走上去,别走上这条路去,要一直向右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喏,那儿就是阿纳尼耶沃村啦。也可以通到西托夫卡村。”

“活儿忙的时候!这就对啦,你们都喜欢替别人做工,不喜欢替自己的女主人做工……还不是一样的嘛!”

“嗯,路上怎么样?”

胖子怒不可遏。

“不,到底怎么样……”

“什么?”他用嘶哑的声音含糊地问。

接着是沉默。

“不好。有时候一点也看不见。”

“可不是,是她批的,她总是亲笔批的。不然这命令就不能发生效力。”

“你生活过得好吗?”

这一场的结局我不想描写了;我生怕我已经伤害了读者的感情。

事务所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当然满意喽。我们这儿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进事务所的,老实说,我是靠上帝的旨意:我叔叔是当管事的。”

“一共大概有一百五十个人。”

“这里不是跟你讲理的地方,”事务所主任不免慌张地回答,“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有一点我实在觉得奇怪:你何以见得我想毁灭你,或者在迫害你?况且我怎么可能迫害你呢?你不是我这事务所里的人。”

“随您的便,”胖子回答,“早就可以这样做。其实,您何必来找麻烦呢?……那样做好得多!”

“算了,算了,帕维尔·安德列伊奇,算了吧!别提了……这种小事提它干吗呀?”

值班员敏捷地走出去。我喝完了一杯茶,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我睡了大约两小时。

“唉,算了,算了,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这就生气了!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

帕维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当天我就回去了。过了一星期,我听说女主人洛斯尼亚科娃把帕维尔和尼古拉两个人都留用下来,却把塔季扬娜这姑娘打发走。显然是用不着她了。

“嘿!真的会不知道?我说的是塔季扬娜。你应该怕上帝,——你为什么要报复?你不害臊吗?你是有老婆的人,你的孩子已经有我这般高大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要娶她,我的行为是正当的。”

“眼睛不好吧?”

“的确是这样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您说的一点也不错……你们的客人恐怕醒了吧。”

大家哈哈大笑,有的人跳起来。一个十五岁模样的男孩笑得最响,他大概是仆役中贵族的儿子。他穿着有黄铜钮扣的背心,戴着淡紫色的领带,肚子已经长得很肥胖了。

“我想烤干衣服。”

“怎样决定,加夫里拉·安东内奇?这件事可说全在于您;您好像不乐意吧。”

“多少?”

“这是什么人,”我问值班员,“管家吗?”

“苗秧的确不坏,”事务所主任回答,“可是您知道,加夫里拉·安东内奇,秋天长得好,春天难预料。”

“什么?”

这命令上盖着一个很大的图章:“阿纳尼耶沃村领主邸宅总事务所之印”,下面批着:“切实奉行。叶连娜·洛斯尼亚科娃。”

“三十五卢布,还有五卢布靴子钱。”

“我不知道这儿是事务所;不过我准备付钱……”

“得了吧,你有多大年纪啦?”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儿去了吗?”

“哦!哦!”我想,“他就是出纳主任。”

“没有醒,睡着的,”他重说一遍,回到了原地。

“这儿是地主的总事务所,”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在这儿值班……您没有看见牌子吗?特地钉着牌子呢。”

“谁在女主人那儿?”他问这侍童。

“跟您有什么关系?您不是跟那老鬼婆,跟那女管家串通的吗?您不是在那里挑拨是非吗,嗳?您说,您不是拿种种胡言乱语来诬害这个没有保护的姑娘吗?她不是蒙您照顾才从洗衣的变成了洗碗的吗?她挨打,穿粗布衣服,不也是您照顾的吗?……您不害臊吗,不害臊吗?您是个老人啊!眼看您就要中风了……您到上帝面前去交代吧。”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讨价太高了。”

“算了吧,我对你说,……我说过了,是闹着玩的。好吧,你就拿三张半吧,拿你有什么办法呢。”

“让他们去闹吧,”棉绒领的人摊开两手说,“不关我事!只要不来惹我。我升作火夫了……”

他走到门边。

穿灰色外套的小伙子,就是事务所的那个值班员,在一张旧呢面纸牌桌上放下茶炊、茶壶、垫着破茶碟的茶杯、一罐鲜奶油和一串像燧石一样坚硬的波尔霍夫面包圈。胖子走了出去。

“女主人自己。”

“要去躲雨。”

“六个半已经讲定了。”

“您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维尔慢慢地迎上前去,意味深长地说,“您好。”

“那又怎么样!嘿,你们被惯坏了,得了吧!”

“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事务所里吗?”前室里传来很响的声音,一个高个子的人跨进门槛,他显然正在发怒,脸都扭歪了,但脸上富有表情而果敢,服装很整洁。

“你治好了我的病?……不,你想毒死我;你让我吃芦荟,”事务所主任接着说。

小伙子想了一想。

“说的是谁?他升了事务所主任,跟我有什么相干!嘿,没有什么可说的,任用了一个好家伙!简直可以说是把山羊放进了菜园子里!”

“这附近哪儿有村子?”我问。

只听见一声叹息。

胖子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用那差不多全被大衣袖子遮盖了的手捂着嘴咳嗽一声,扣好钮扣,大踏步地到女主人那里去了。不一会儿,这一群人和库普里扬也一同跟着他出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我那老相识的值班员。他刚开始削羽毛笔,就坐在那里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刻利用这个好机会,团团地围住了他的嘴巴。一只蚊子停在他的额上,匀称地摆开两只脚,慢慢地把它的刺全部插进他那柔软的肉里去。以前那个有连鬓胡子的火红发色的头又出现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又张望了一会,便带着他那很丑陋的身体走进事务所来。

“而且,事情明摆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个礼拜就可以干完的活儿,总要拖一个月。一会儿木料不够了,一会儿又派你到花园里去扫路了。”

这是秋天的事。我背着枪在野外徘徊已有几小时了。库尔斯克大道上的旅店里有我的三套车在等候着我。傍晚以前我大概不会回旅店去的,可是极其细密而寒冷的毛毛雨从清早起就像老处女一般无休无止地、毫不怜惜地缠住我,终于使我不得不在附近找一个避雨的所在——哪怕是临时的也好。我正在考虑向哪一方面走,忽然豌豆田旁边一个低矮的草棚映入了我的眼中。我走近这草棚,向草檐底下一望,看见一个非常衰弱的老头儿,使我立刻想起了鲁滨逊在他的孤岛上某一个山洞里所发现的那只垂死的山羊。老头儿蹲在地上,眯着他那双晦暗的小眼睛,像兔子那样急促而又小心地(这可怜的人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咀嚼着干燥坚硬的豌豆粒,不断地在嘴里把它移到这边,又移到那边。他那么专心于这工作,竟没有注意我的到来。

“我不怕你,”他叫喊起来,“听见没有,你这黄口小儿!我收拾过你父亲,我杀了他的威风,这是你的榜样,留神点儿!”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傻瓜,你疯了吗?”胖子连忙打断他的话,“去吧,到我家里去吧,”他说着,几乎把那惊讶的农民推了出去,“你到那儿去找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我马上就来,你去吧。别怕呀,听见吗?快去吧。”

“您就这样说吧,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别跟我提父亲的事,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别提这个!”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歪着头,专心地拨弄算盘珠。

我向林子方面走去,向右拐弯,依照老人的话,一直走,一直走,终于来到一个大村子。这村子里有一所砖造的教堂,是新式的,即有柱廊的;还有一所宽广的地主邸宅,也是有柱廊的。透过密密的细雨,我从远处就看见一所有两个烟囱的板顶屋子,比别的屋子高些,多分是领班的住宅。我就向那屋子走去,希望在他那里找到茶炊、茶、糖和不太酸的鲜奶油。我带着我那打寒噤的狗登上台阶,走进前室,推开门一看,没有普通人家的陈设,却只见几张堆着文件的桌子、两个红柜子、龌龊的墨水瓶、十分沉重的锡制吸水砂匣、很长的羽毛笔等物。在其中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面孔浮肿而带病容,眼睛极小,前额发亮,鬓毛极多。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土布外套,领上和前襟都有油光。

“大概你眼睛不好吧?”

“费久什卡!喂,费久什卡!老是睡觉!”那个头说。

“是一位地主。”

“你这人太不讲情面,”商人咕哝地说,“那我还不如自己去同女主人解决。”

“这儿没有地方。”

“喏,是这么些人:首先是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是出纳主任;还有彼得是事务员,彼得的兄弟伊万是事务员,另外一个伊万是事务员;科斯肯金·纳尔基佐夫也是事务员,还有我,——都数不完。”

“今年的苗秧可说是好极了,”他又说起话来,“我一路欣赏着。从沃罗涅什起全都是极好的苗秧,真可说是一等的了。”

“那你怎么能看守呢?真是天晓得!”

“啊!”

“他说,他晚上到秋秋列夫那里去等您。他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同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商谈一下’,什么事他可没有说。他说‘反正瓦西里·尼古拉伊奇知道的’。”

我悄悄地抬起身子,向板缝里张望。胖子背向我坐着。他对面坐着一个商人,年纪大约四十岁,消瘦而苍白,面有菜色。他不断地摸自己的胡子,十分敏捷地眨巴眼睛,扭动嘴唇。

“您为什么不回答我呀?”帕维尔继续说。“哦,不……不,”他又说,“这不是办法;叫骂是无济于事的。不,您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你为什么迫害我?你为什么想毁掉我?喂,说呀,说呀。”

“随口讲讲,那还没有什么。”

“滚开!我为什么要听你吩咐?”

忽然街上传来一片喊声:“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可站稳了!”这喊声迫近台阶,过了不久,事务所里进来一个人,这人身材矮小,样子像有肺病似的,他的鼻子特别长,一双大眼睛呆滞不动,神态非常高傲。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绒领子的、钮扣极小的常礼服。他肩上背着一捆柴。他的周围聚集着五六个仆人,大家嚷着:“库普里亚!库普里亚可站稳了!库普里亚升作火夫了!升作火夫了!”但是,穿棉绒领礼服的人一点也不注意他的同伴们的喧哗吵闹,脸色丝毫不变。他跨着整齐的步子走到炉子边,卸下重物,抬起身子,从后面的袋里取出一只鼻烟盒,睁大眼睛,开始把搀灰的草木樨末塞进鼻子里去。

值班员小心地走进我的房间。我把头放在代替枕头的猎袋上,闭上眼睛。

“现在就请您收下。”

“给您端茶来了,”他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我说。

“怎么样?”那个头问,“一切都办妥了吗?”

“你算是爱上谁啦!简直是个丑八怪!”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大概你自己在想当事务员吧!”康斯坦丁带着粗野的笑声回答,“一定是这样!”

“我不认识。带着狗和枪的。”

“这儿是管家住的……还是……”

“啊!好,叫他进来。等一下,等一下……先去看看,那位老爷怎么样了,睡着呢,还是醒了。”

“到女主人那儿去了,瓦西里·尼古拉伊奇。”

“你在这儿做什么?”

“什么?”

“阿纳尼耶沃村的人。”

“不,您懂得。”

“胡说八道,”一个戴红领带、衣袖肘部破烂、毛发淡黄色的麻脸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你带了身分证出去过,结果主人看不到你一戈比的代役租,你自己也赚不到一文钱:勉强拖着两条腿回家,从此只剩下一件破衣裳。”

我又抬起身子。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年纪大约三十岁,体格强壮,双颊红润,长着淡褐色的头发和短短的拳曲的胡子。他在圣像面前祷告了一番,然后向事务所主任鞠一个躬,两手拿着帽子,直挺挺地站着。

“芦荟是卫生局禁用的,”尼古拉继续说,“我还要去控告你呢。你想害死我——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上帝没有容许你。”

农民喘一口气,一只脚踏上前些。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把笔搁在耳朵上,擤了擤鼻涕。

“四张灰票,”事务所主任回答。

“当然有的。一个德国人,卡尔洛·卡尔勒奇·林达曼多尔;不过他不当家。”

“那么,来击掌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叉开手指在事务所主任的手掌上打了一下)。上帝保佑您!(商人站起身来)那么我,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老爷,我现在就去求见女主人,我就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已经跟我讲定六个半卢布了。”

“哪儿人,你是?”

“可以,马上就来。您先脱下衣服休息一会,茶立刻就可以准备好。”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个从韦涅夫来的商人。”

嗳——我离开这美妙世界,

“对呀,对呀!”别的人接着说,“好一个亚历山德拉!——把库普里亚难倒了,没有话说,……唱吧,库普里亚!……亚历山德拉真有办法!(仆人们为了要表示更亲昵,称呼男人的时候往往用阴性词尾。)唱吧!”

“这有什么不可以!女主人亲自吩咐下来,我和你就没有话可说。”

“今天亚古什金地主来找过您,”值班员又说。

“你看守什么呀?”

“你们算了吧,算了吧,二位……”出纳主任开始说……

“得了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库普里扬说,“您现在的确是当上了我们的事务所主任;这的确没有话说;可是您也曾经倒过霉,也住过农家屋子呢。”

这一群喧哗吵闹的人进来的时候,胖子皱着眉头,从坐位上站起来;但是他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便微笑了,只是吩咐他们别大声叫嚷,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一位猎人在睡觉。“什么样的猎人?”两个人同声问。

“一切都在主人的权力之下,”那可怜的人说。

我醒过来,想起身,却被懒惰所困;我闭上眼睛,但是不再入睡。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轻声地谈话。我不由得倾听起来。

“瞧他好神气,”事务所主任打断他的话,他也忍不住了,“一个蹩脚医生,简直是一个蹩脚医生,没用的医生;听听他的口气,——呸!你有什么了不起!”

值班员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么?……你们写命令先起稿的?”

“是啊,是啊,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个声音说,“是啊。不能不考虑到这个;不能不考虑到,的确……啊哼!”说话的人咳嗽一声。

“看守豌豆。”

“什么?你想吓唬我?”他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怕你吗?不,老兄,你看错人了!我怕什么?……我到处都找得到饭吃。你啊——你可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只能住在这儿,挑拨是非,偷鸡摸狗……”

他出去了。我向周围一看:隔开我的房间和事务所的那道板壁跟前,摆着一只很大的皮面长沙发;两只靠背极高的椅子,也是皮面的,矗立在开向街道的唯一的窗子两旁。糊着粉红色花样绿底壁纸的墙上,挂着三幅很大的油画。一幅画上画着一只戴蓝色脖套的猎狗,下面写着字:“这是我的慰藉”;狗的脚边有一条河,河对岸的松树下面,坐着一只大得不合尺度的兔子,竖起一只耳朵。另一幅画上画着两个老头儿在吃西瓜;西瓜后面远远的地方有一个希腊式的柱廊,下面写着“如意殿”。第三幅画上画的是一个躺着的半裸体女人,画成透视缩狭形,膝盖红润润的,脚后跟很胖。我的狗刻不容缓地竭尽全力爬到长沙发底下去,但显然那里有许多灰尘,因此接二连三地大打起喷嚏来。我走到窗口,看见从地主邸宅到事务所,斜穿过街道,铺着些板:这是很有益的预防措施,因为这地带是黑土,加之连绵不断地下雨,周围泥泞得厉害。这地主庄园是背向着街道的,庄园附近所见的情状,就同一般地主庄园附近的情状一样: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衣服的农家姑娘前前后后地钻来钻去;男仆们在泥泞中费力地跨着步,时时立定了,满腹心事地搔搔背脊;甲长的那匹系着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高地抬起头来啃栅栏;母鸡咯咯地叫着;好像患肺病似的火鸡不断地互相呼应。在一间黑暗而破烂的屋子(大约是澡堂)的小台阶上,坐着一个强壮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吉他,正在起劲地唱着一支有名的浪漫曲:

“什么?”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女主人叫你去。”

“升作火夫了,升作火夫了!”众人高兴地接着说。

“哪一位先生?”

胖子叽哩咕噜地说了些埋怨的话。

“难道你们没有管家的?”

“工钱太……那个……”

“你骂吧,帕维尔·安德列伊奇,你骂吧……看你能骂多久!”

“我们怎么会没有木匠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们是森林地区呀——不用说了。不过现在是活儿忙的时候,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拿镣铐来铐住他,铐住他,”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呻吟着……

“有一位先生来问,哪儿可以烤干衣服?”

“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她没什么不好!”

“哪六个人?”我问。

他停止咀嚼,高高地抬起眉毛,努力睁开眼睛。

“您有什么事?”他仿佛一匹马突然被人拉了鼻子似地仰起头来,问我。

“您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我马上就来。喂,你们诸位,”他用劝戒的声音继续说,“最好和这新任的火夫一起离开这儿吧。万一那个德国人跑来,又要去告状。”

“在我面前,你可得留神点儿,别太放肆啦,”胖子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傻瓜,人家是在跟你开玩笑,你这傻瓜应该懂得;人家肯理睬你这傻瓜,你应该感谢。”

“一切都办妥了。”

“工作的确是一样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不过……”

我禁不住笑了。

老人又咀嚼起来。他听不清楚我的话。我更大声地重复了我的问话。

“你别管!”事务所主任叫起来,“他想毒死我!你懂不懂?”

“不,你不能这么说,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

“是这样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上头问我们要木匠。”

门开开了,跑进一个侍童来。

“不过不是我起的稿。在这方面科斯肯金是能手。”

“你做什么,在这儿?”

“你满意吗?”

“别多讲啦,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这要问上头的人了。”

西多尔出去了。

“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烤干衣服?村子里哪一家有茶炊?”

“怎么会没有茶炊呢,”穿灰色外套的小伙子神气地回答,“您可以到季莫费神父那儿,或者到仆人的屋子里,或者到纳扎尔·塔拉瑟奇那儿,或者到看家禽的阿格拉费娜那儿去。”

“还用说吗,”帕维尔回答,“就差这一点。可是你何必装腔作势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

“这是女主人亲笔批的吗?”我问。

“去年她的确稍微差些。”库普里扬说。

“没有醒,睡着的。不过也许,这个……”

事务所主任一句话也不回答。门口出现了商人的脸。

“不,我不懂得。”

“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原来是这样的!……那么你们事务所里人多吗?”

“怎么,难道你们没有木匠吗?”

阿纳尼耶沃村领主邸宅总事务所指令总管米哈伊拉·维库洛夫。第209号。

“这是女主人的命令,”他耸一耸肩膀,继续说,“可是你们等着吧……还要派你们当看猪的呢。我本来是一个裁缝,是一个好裁缝,在莫斯科第一流师傅那里学出来的,替将军们缝过衣服……我这点本领谁也夺不去。可是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难道已经摆脱了主人的权势?你们都是吃白食的,懒汉,还有什么呢!要是放我出去,我不会饿死,我不会完蛋;给我身分证,我会好好地付代役租,使主人满意。可是你们呢?死掉,像苍蝇一样死掉,就是这样罢了!”

帕维尔举起双手,扑上前去,事务所主任沉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胖子走到桌子边坐下,翻开簿子,拿来算盘,开始把算盘珠拨上拨下,不用右手的食指而用中指,因为这样更体面些。

“瞧,瞧,他在打主意啦,瞧他这样子?呜!呜!啊!”

出纳主任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是他与其说是走来走去,不如说是溜来溜去,样子像一只猫。他肩上晃荡着一件后襟极狭的黑色旧燕尾服;他的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断地去拉他那马毛做的又高又窄的领带,紧张地把头转来转去。他的靴子是山羊皮制的,走路很轻柔,没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一看:一张灰色的四开纸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笔迹写着下列的字:

“拿四张是应该的,可是我这傻瓜,性急了,”胖子喃喃地说。

“你好,西多尔,”胖子一面拨算盘,一面说。

“你拿多少工钱?”我问。

“不,诸位,”一个满面粉刺、头发鬈曲而涂油的、身材瘦长的人,大概是侍仆,用轻蔑而放任的声音说,“让库普里亚·阿法纳瑟奇把他那支小曲唱给我们听听。喂,开始唱吧,库普里亚·阿法纳瑟奇!”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远赴荒凉地带……

“不知道。”

“那么,怎么办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又开始说,“这点小生意总得做成它……这样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这样吧,”他不断地眨巴眼睛,继续说,“两张灰票和一张白票送给您老人家,那边呢(他朝地主的邸宅点了点头),六个半卢布。击掌为定吧,好不好?”

“好的。实在的,”他叹一口气继续说,“像我们这种人,譬如说,在商人那儿日子过得更好些。我们这种人在商人那儿好得多。昨天晚上有一个商人从韦涅夫到我们这里来,他的雇工就对我这样说……很好,没有话说,很好。”

帕维尔激怒起来。

“上头的人!”我想,不免带着怜悯之心看看这可怜的老头儿。他摸索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面包,就像小孩子一般啃食起来,用力缩进他那本来就已凹进的两颊。

“你在跟谁讲话,你这蠢货?害我睡不着觉,这蠢货!”邻室里传出话声。

“得了吧!你如果跟他要工钱,他就抓住你的脖子把你赶走。不,在商人那儿做事要讲信用,而且要负责。他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给你一切。称他的心,他就多给你些……你要工钱做什么!根本不需要……而且商人生活简单,是俄罗斯式的,跟我们一样:你跟他一道出门去,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商人……怎么好比:商人跟地主老爷不同。商人直爽;他生起气来,打你一下就完事了。不难为你,不嘲骂你……跟地主老爷在一起可受罪了!什么都不中意:这样不好,那样不对。你拿一杯水或者一些食物给他,‘啊呀,水有臭味!啊呀,食物发臭的!’你拿出去,在门外头站一会儿,再拿进来。‘唔,现在好了,唔,现在不发臭了。’讲到那些女主人啊,我告诉您,那些女主人更难伺候!……还有小姐呢!……”

“那么那边,女主人那儿,是六个半,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谷子卖六个半卢布喽?”

“哼,蹩脚医生,要没有这个蹩脚医生,你老人家早就在坟墓里烂光了……我真不该治好你的病,”他又恨恨地补说这一句。

“费久什卡!”办公室里传来胖子的声音。

我听起老头儿的话来很费力。他的髭须妨碍他说话,而且他的舌头很不灵便。

“我是随口讲讲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对不起……”

“要是您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在这儿可说是老大了。那么这究竟怎么办呢?”我所不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们怎样决定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倒要听听。”

“女主人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亚科娃的。”

“在这点上我有什么过失呢,帕维尔·安德列伊奇?女主人不许你结婚:这是主人家的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

“西多尔从戈洛普廖克来了。”

“不,不很多……”

“这是谁的领地?”

“那么,你们要把这命令送去给总管吗?”

“谁能相信你呢?我看见过她的;去年在莫斯科,我亲眼看见的。”

邻室里发出床铺的轧轧声。门开了,进来一个年约五十岁的人,身材矮胖,脖子像公牛,眼睛突出,两颊滚圆,满面发光。

“好,……可不可以给我些茶和鲜奶油?”

西多尔默不作声了,交替地踏着两只脚。

“你是哪儿人?”我问他。

“好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稍微有些泥泞。”(农民说话慢吞吞的,也不高声。)

“嗯!”出纳主任回答,走向窗口。

“你说的是哪一个呀,帕维尔·安德列伊奇?”胖子装出惊奇的样子问。

仰该总管奉令后速即侦查:何人昨夜醉入英国式花园歌唱猥亵小调,惊扰法籍女家庭教师安瑞尼夫人安眠?守夜人所司何事,何人在园内守夜,而容许此等乱暴之事?上记一切,仰该总管详细查明,速即呈报本事务所。

“你们女主人大概有很多仆人吧?”

“老大爷!喂,老大爷!”我叫唤着。

胖子懊恼地挥一挥手,指指我的房间。

“喂,库普里亚,说老实话,”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显然是被逗得开心了,得意扬扬地说,“当火夫不见得好吧?恐怕是很无聊的事吧?”

值班员进来了。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女主人那儿,”出纳主任回答,“您有什么事,对我说吧,帕维尔·安德列伊奇。您可以对我说……您要什么?”

“可是,除了芦荟之外,别的药对你都没有效,那又怎么办呢?”

小伙子咧开嘴笑了,点了点头,到办公室去拿来一张写满字的纸。

“躲雨。”

“你有什么事?”

商人把一小叠钞票递给事务所主任,鞠一个躬,摇一摇头,用两根手指拿起他的帽子,扭一扭肩膀,使自己的身子做出一个波浪形的动作,走了出去,他的靴子恰如其分地发出嘎吱嘎吱声。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到墙边,据我所能看到的,他在那里点商人交给他的票子。门口伸进来一个有浓密的连鬓胡子和火红头发的头。

“村子吗?……你有什么事?”

“啊,好,好!”那个头回答,就不见了。

“您有什么事?”他问我。

“您相信我吧,加夫里拉·安东内奇,”胖子的声音回答,“您想哪,我难道还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我们那儿的……庄稼汉……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西多尔终于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是讷讷不出于口,“叫我给您老人家……这儿……有……”(他把他那粗大的手揣进上衣的怀里,从那里掏出一个红花纹手巾包来。)

“那么总务有吗?”

“唔,来找过我?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们有总管,米哈伊拉·维库洛夫,可没有管家。”

“这是我写的,”他说时,一直微笑着。

“睡着的,”值班员回到办公室,轻轻地说。

“有六个人。”

“什么?”

“他不在这儿吗?”他迅速地向四周一望,这样问。

“八卢布,”胖子从容不迫地说出来。

“那么,这儿或许也可以,”那胖子说,“来,请到这边来吧。(他领我到另一个房间里,但不是他走出来的那个房间。)在这里您看好吗?”

“怎么,商人给的工钱多些吗?”

“可不是吗?不起稿写不清楚的。”

“在这儿看守。”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进事务所。他脸上得意扬扬,但是一看见帕维尔,便有些着慌。

“我要什么?你想知道我要什么?(出纳主任虚弱无力地点点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不要脸的大肚子,卑鄙龌龊、挑拨是非的家伙……我要让他尝尝挑拨是非的滋味!”

“很好。”

“那么你们这儿谁当家呢?”

“真是个……冒失鬼!”事务所主任在他后面咕哝着,摇摇头,又打起算盘来。

“你老婆身体好吗?”

“不,他自己会来念的。不是,是我们念给他听;我们这总管是不识字的。(值班员又沉默了一会)你看怎么样,”他接着说,得意地微笑着,“写得好吗?”

“怎么样,你写字写得很好吧?”我又开始说话。

“唔,你来做什么?”他继续问,一面把一块方格手帕放进衣袋里去。

胖子走进我的房间来。

“我何必毒死你……你听我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维尔绝望地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你逼得我这样——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别再和我们为难了,听见吗?要是不然,我当着上帝说,我们里头总有一个人要倒霉,我告诉你。”

“四张灰票,不要白票。”

“这里不是唱歌的地方,”库普里扬坚决地回答,“这里是主人的事务所。”

命令

“好,叫西多尔进来吧,”最后他说。

“那么有多少人呢?”

“得了吧,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说哪里话?我们的事情就是做生意,做买卖;我们的事情就是买货。我们可说是以此为业的,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加夫里拉·安东内奇,不能再少了;天地良心,不能再少了。”

“哼,老狐狸,摇尾巴去了!……我要等他来,”帕维尔愤怒地说,拍一下桌子。“啊,大驾到了,”他向窗子里一望,接着这样说,“提到他他就来了,我们恭候着呢!”(他站起身。)

“三张半,一戈比也不能再少了。”

“我关照你,别提这个!”

“有什么办法呢,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回答,“人有了恋爱,就倒霉了,完蛋了。你先活到我的年纪,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那时候再批评我吧。”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帕维尔·安德列伊奇?安静些吧!……您怎么好意思?您别忘了您说的是谁,帕维尔·安德列伊奇!”出纳主任嘟嘟囔囔地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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