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来到草原上,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是一个胖胖的人,中等身材,态度温和,有短短的腿和圆肥的手;他穿着十分整洁的宽大的燕尾服,戴着一条系得很高的阔领带,衬衫雪白,绸背心上挂着一根金链条,食指上戴着一只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淡黄色的假发;他说话恳切而温和,走路没有声音,愉快地微笑着,愉快地转动眼睛,愉快地把下巴埋在领带里:总之,是一个愉快的人。天赋予他的心地很善良:他容易流泪,容易狂喜;加之对艺术燃烧着无私的激情,——真正是无私的,因为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对艺术,如果说实话,根本是一窍不通的。说也奇怪:他这种激情是从哪里来的,是由于怎样神秘莫测的法则力量而获得的?他似乎是一个实际的、甚至平凡的人……不过在我们俄罗斯,这样的人多得很……
“真奇怪,”有一次她对我说,“现在作的歌曲都是那么颓伤的,我们那时候就不是这样:悲哀的歌曲也有,可是听起来还是悦耳的……譬如:
三天前,我的保护人彼得·米哈伊洛维奇逝世了。残酷的中风夺去了我最后的依靠。当然,我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在七年内我获得了显著的进步;我确信自己的才能,可以靠它生活;我并不灰心,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请您即速汇给我二百五十卢布。吻您的手,恕不尽述。
呜呼,当你来到草原上的时候,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摇摇头。
安德留沙在别后的最初三年内常常写信来,有时在信里附些图画。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偶尔也在信里添写几句话,大抵是赞扬的;后来信渐渐少起来,终于完全绝迹了。侄儿整整一年没有消息;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不放心起来,忽然她收到了一封内容如下的短简:
“唉,这批画家真是!……”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调皮地微笑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八年前,有一回,有一个六级文官和勋章获得者彼得·米哈伊勒奇·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来访问她。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以前曾经在附近的县城里任过职,那时常常来访问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后来他迁居到彼得堡,进了部里,获得了相当重要的地位,他屡次因公出差,有一回他想起了自己这位老友,就带着“在幽静的乡村的怀抱里”休息两天以调剂公务的操劳的企图,顺便来到她家。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以她一贯的殷勤来招待他,于是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但是在继续叙述之前,亲爱的读者,请让我先把这个新人物介绍给您。
我在那里空伫候;
从前的许多朋友不再到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里去了。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女人,一双灰色的鼓出的大眼睛,鼻子扁扁的,面颊红润,有双重下巴。她脸上流露着和蔼亲切的表情。她结过婚,但不久就寡居了。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她住在自己的小领地里,不出门,很少和邻居往来,只是喜欢接待年轻人。她出身于很穷的地主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就是说不会讲法语;连莫斯科也从来没有去过,——但是不管这一切缺憾,她为人却是那么质朴善良,感情思想开通,很少沾染小地主太太所常有的那些习气,这的确是不得不令人惊异的……说实在的:一个女人终年住在乡村里,生活在穷乡僻壤,不搬弄是非,不怨天尤人,不屈膝行礼,不恓恓惶惶,不灰心丧气,不由于好奇心而战栗……这真是奇迹!她通常穿灰色的塔夫绸连衫裙,头上戴着挂雪青缎带的白色便帽;她喜欢吃东西,但是不过量;蜜饯、干果、腌菜,都让女管家去做。那么她一天到晚做些什么事呢?——您会问……看书吗?不,她不看书;老实说,书不是为她出版的……如果家里没有客人,我的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子底下织袜子;夏天就到花园里去,种种花,浇浇水,和小猫一连逗玩几小时,喂喂鸽子……她很少管她的田产。但如果她家来了客人——她所喜欢的邻近的年轻人,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就整个活跃起来;她让他坐,请他喝茶,听他讲话,对他笑,有时拍拍他的面颊,但她自己不大讲话;要是那人遭到灾难,遇到不幸,她就安慰他,给予善意的忠告。有多少人把自己家庭的秘密、心中的隐私信任地向她诉说,伏在她怀里哭泣!她常常和客人对面坐着,轻轻地支着胳膊肘,那么同情地望着他的眼睛,亲切地微笑,使得客人不由地想:“您是多么可爱的女人,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让我把我心里的话讲给您听吧。”在她家那些舒适的小房间里,使人感到舒服和温暖;她家里的天气常常是晴朗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然而没有一个人对她感到惊异:她的健全的思想、坚强的性格和落落大方的态度、对别人的不幸和欢乐的感同身受,总而言之,她的一切美德,仿佛是她生来就有的;她获得这些,毫不费力,也不麻烦……对于她,不可能有别种看法;所以根本不必感谢她。她特别喜欢看青年人游戏和淘气;她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眯起眼睛,微笑着坐在那里,忽然叹一口气,说:“啊,你们呀,我的孩子们,孩子们!……”人们往往很想走近她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您听我说,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您不了解您自己的价值,您无论怎样简朴而没有学问,您却是一位非凡的人物!”只要说起她的名字,就使人感到稔熟可亲,人们都喜欢称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以引起人们亲切的微笑。例如,我曾经好几次叩问途遇的农民,譬如说:“老兄,到格腊切夫卡去怎样走法?”“老爷,您先到维亚佐沃耶,从那儿到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那儿的人都会告诉你的。”提到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的名字时,这农民就意味深长地摇晃一下脑袋。她的仆人不多,适合于她的身分。住宅、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她都交给当过她保姆的女管家阿加菲娅去照料,这是一个软心肠的、好哭的、没有牙齿的老妇人;两个脸庞像安东诺夫苹果一般结实而泛红的健壮的姑娘,供她使唤。担任侍仆、管事和餐室管理人职务的,是一个七十岁的男仆波利卡尔普,这人非常古怪,博学多识,是一个退职的小提琴手、维奥蒂的崇拜者,拿破仑——或者像他所说:波拿巴季什卡——的个人仇敌、夜莺的热烈爱好者。他房间里经常喂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时候,他一连几天坐在鸟笼旁边,等候第一声“莺啼”,等着了,就双手遮住脸,呻吟起来;“唉,可怜,可怜!”接着就痛哭流涕。波利卡尔普身边有一个助手,是他的孙子,名叫瓦夏,是一个年约十二岁的男孩,长着一头鬈发,一双眼睛十分灵活;波利卡尔普非常钟爱他,一天到晚和他缠个不休。他又管他的教育。“瓦夏,”他说,“你说一声: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说了给我什么呢,爷爷?”“给你什么?……什么也不给……你是哪儿人?你不是俄罗斯人吗?”“我是安姆钦人,爷爷,我是生在安姆钦斯克的。”“啊,傻瓜!安姆钦斯克在什么地方呢?”“那我怎么知道?”“安姆钦斯克在俄罗斯,傻瓜。”“在俄罗斯又怎么样呢?”“怎么样?已经故世的斯摩棱斯克公爵米哈伊洛·伊拉里奥诺维奇·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得到上帝的帮助,把波拿巴季什卡从俄罗斯国境赶了出去。关于这件事还编了一支歌:‘波拿巴不能跳舞了,他的吊袜带丢了……’懂吗:公爵救了你的祖国。”“这关我什么事?”“嘿,你这傻孩子,傻瓜!如果米哈伊洛·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不把波拿巴季什卡赶走,现在就会有一个麦歇拿棍子来打你的脑袋。他会走到你跟前,说:‘贡芒·芙·波尔推-芙?’就扑扑地打你。”“可我用拳头打他的肚子。”“他会对你说:‘蓬茹,蓬茹,维内·伊西。’就抓住你的头发,抓住你的头发。”“我就打他的腿,打他的腿,打他的长满疙疸的腿。”“这倒是真的,他们的腿都是长满疙疸的……那么,他来捆绑你的手,你怎么办?”“我不让他捆绑;我叫马车夫米海来帮我。”“可是,瓦夏,难道法国人对付不了米海?”“哪里对付得了!米海气力可大呢!”“那么,你们把他怎么样呢?”“我们打他的背,打他的背。”“那他就要喊巴尔东了:‘巴尔东,巴尔东,瑟芙泼莱!’”“我们就对他说:‘不给你瑟芙泼莱,你这个法国佬!……’”“瓦夏是好样的!……那么你喊一声:‘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要给我吃糖呀!”“好家伙!……”
亲爱的姑妈!
我在那里泪常流……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来到后的第二天,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在喝茶的时候叫侄儿把他的图画拿出来给客人看。“他会画画的?”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不无惊讶地说,感兴趣地转向安德留沙。“可不是吗,他会画画,”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回答,“他非常喜欢画画!而且是自己画,没有老师。”“啊,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接着说。安德留沙的脸红了,微笑着把自己的画册递给客人。别涅沃连斯基先生装作内行的样子翻起画册来。“画得好,年轻人,”最后他说,“画得好,画得很好。”于是他抚摩一下安德留沙的头。安德留沙赶忙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么有天才!……恭喜您,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哈伊勒奇,在这儿没办法替他请到老师。从城里请来太贵;邻近的阿尔塔莫诺夫家里有一位画家,听说很高明,可是女主人不许他给别人教课。说是会有损自己的鉴赏力。”“嗯,”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应了一声,沉思起来,蹙着眉头看看安德留沙。“好,这件事我们再商量吧,”他突然补说一句,搓搓自己的手。就在这一天,他请求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和他单独谈话。他们两人关起门谈了一会。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喊安德留沙。安德留沙进来了。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站在窗边,脸上微微泛红,两眼炯炯发光。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坐在屋角里擦眼泪。“唉,安德留沙,”她终于开口了,“谢谢彼得·米哈伊勒奇:他要做你的保护人,带你到彼得堡去。”安德留沙呆若木鸡地站着。“你坦白对我说吧,”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用充满威严和慷慨的声音开始说,“年轻人,你是不是希望做一个画家,你是不是感觉到对艺术的神圣的使命?”“我希望做画家,彼得·米哈伊勒奇,”安德留沙战战兢兢地回答。“既然这样,那我很高兴。当然,”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继续说,“你离开你所尊敬的姑妈,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对她一定怀着热烈的感激之情。”“我热爱我的姑妈,”安德留沙打断了他的话,眨起眼睛来。“当然,当然,这很容易理解,你是很可赞许的;可是,请想象,将来会多么欢喜……你的成就……”“拥抱我吧,安德留沙,”善良的女地主低声含糊地说。安德留沙扑过去搂住了她的脖子。“好,现在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便抱住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脚尖,好容易够着了他的手,恩人虽然接受了这一吻,但并不那么爽脆……他总得使这孩子得到安慰和满足,同时自己也可略微享受一下。过了两天,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带着他新收的被保护人离开了。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同女地主们不大往来;她们不喜欢到她这里来,她也不善于同她们周旋。她们絮絮不休地说起话来,她就打瞌睡,抖擞一下,努力睁开眼睛,却又打瞌睡了。一般说来,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是不喜欢女人的。她的朋友之中有一个性情温良的好青年,他有一个姐姐,是一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心地善良,但是性情乖戾、矫情而热狂。她的弟弟常常把他的女邻居的情况讲给她听。有一天早晨,我的老处女一句话也不说,就吩咐给她备马,出发到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去了。她穿着一件长长的连衫裙,头戴一顶帽子,盖着绿色的面纱,披散着鬈发,走进前室,在把她当作人鱼而吃惊的瓦夏旁边经过,一直跑进了客堂里。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吓了一跳,想站起来,但是两腿发软。“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客人用哀求的声音说起话来,“请原谅我的唐突;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克***的姐姐,我从他那儿听到了许多关于您的情况,因此决心要来和您相识。”“我很荣幸,”吃惊的女主人含糊地说。客人把帽子脱下来丢在一旁,摇一摇鬈发,在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旁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这就是她,”她用若有所思的神经质的声音开始说,“这就是那个善良、开朗、高尚、圣洁的人!这就是她,这个纯朴而又深刻的女子!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我们一定会相互爱慕!我这才松了口气!……我所想象的她正是这样,”她轻声地补说一句,双眼盯住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的眼睛,“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吗,我的善人,我的好人?”“说哪儿话,我很高兴……您要喝茶吗?”客人谦逊地微笑一下。“Wie wahr,wie unreflectirt,”她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亲爱的,请允许我拥抱您!”
请君来到草原上,
亲爱的读者,让我牵着您的手,一同乘车出游去吧。天气晴明;五月的天空显出柔和的蔚蓝色;爆竹柳的平滑的嫩叶闪闪发光,仿佛洗刷过似的;宽阔平坦的大路上长满着绵羊最爱啃食的红茎小草;左右两边,在缓缓倾斜的小丘的长坡面上,青葱的黑麦轻轻地荡漾着;小块的浓云投射下疏淡的影子,在它上面移行。远处是一片片黑压压的树林,一些亮闪闪的池塘和几个橙黄色的村庄;无数的云雀飞起来,唱着歌俯冲而下,伸长了脖子站立在土堆上;白嘴鸦停在路上,向您望着,身子紧贴地面,等您的车子走了过去,就跳两下,笨重地飞向一旁;峡谷那边的山上,有一个农民正在耕地;一匹短尾巴的鬃毛蓬松的花斑小马以不稳的脚步,跟在母亲后面跑着,可以听见它那尖细的嘶声。我们的车子驶入白桦林里;浓烈的新鲜空气愉快地渗入呼吸。村庄的栅门到了。马车夫走下车来,马打着响鼻,两匹副马扭回头望望,辕马甩着尾巴,把头贴在轭上……栅门轧轧地开了。马车夫坐上车……走吧!我们的眼前就是村庄了。大约经过了五个院落,我们就向右拐弯,下到一片洼地里,又驶上堤坝。在一个小池塘的那边,在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形树梢后面,望得见一个以前曾是红色的板屋顶,屋顶上有两个烟囱;马车夫沿着围墙向左驶,在三条很老的长毛狗的尖锐而嘶哑的吠声中,驶进了敞开的大门,威风地在宽阔的院子里兜一个圈子,经过马厩和库房旁边,他向一个横着身子跨过高门槛走进贮藏室敞开的门里去的管家婆婆漂亮地行一个礼,终于在一所窗户明亮的深色小屋的台阶面前停了车……我们来到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里了。瞧,她已经亲自打开通风窗,正在向我们点头呢……您好,老太太!
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爱好,使这些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肉麻的气味;和他们往来,同他们谈话,是令人难堪的:他们真像涂蜜的木头人。例如,他们从来不把拉斐尔叫做拉斐尔,从来不把柯勒乔叫做柯勒乔,而总是说成“神圣的桑齐奥,无匹的德-阿雷格里”,而且说话时必定把重音放在O上。凡是不高明的、自傲的、狡狯的和没有才气的人,都被他们尊称为天才,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尊称为“尖才”:“意大利的碧空”,“南国的柠檬树”,“布伦塔河畔的芬芳之气”,是不离开他们的嘴的。“啊,瓦尼亚,瓦尼亚,”或者“啊,萨沙,萨沙,”他们互相含情地说,“我们应该到南国去,到南国去,……我们的心灵都是希腊人的,古希腊人的!”在展览会上某些俄罗斯画家的某些作品前面,可以观察到他们的模样(应当指出:这些绅士大部分是热烈的爱国者)。他们有时退后两步,仰起了头,有时再走近画去;他们的眼睛上好像覆着一层油光……“啊,我的天哪,”最后他们慷慨激昂地说,“有灵魂,有灵魂!啊,心灵,心灵!啊,灵气充斥,灵气磅礴!……构思多么出色!多么巧妙!”可是他们自己客堂里的画怎么样呢!每天晚上到他们家里来喝茶、听他们讲话的是些怎么样的画家呢!他们为这些画家展现的自己房间里的透视图景是怎样的呢:右边有一把地板刷子,擦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窗边桌子上有一个黄色的茶炊,主人穿着晨衣,戴着便帽,面颊上带着圆圆的光点。来访问他们的、热狂而轻蔑地微笑的、长头发的缪斯之徒,是怎样的人!面色发青的小姐们在他们家的钢琴边怎样尖声怪气地叫着!又因为在我们俄罗斯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一个人不能只醉心于一种艺术,对各种艺术都要会一点。所以毫不足怪:这班爱好文艺的绅士们对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戏剧文学,也大加赏识……《雅柯勃·萨纳扎尔》就是为他们写的:已经被描写过一千次的、不为世人承认的天才们对人类及全世界之间的斗争,照样使他们感动到心灵深处。
老处女在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坐了三个钟头,一刻也不停嘴。她努力向这位新相识说明她自己的长处。这不速之客一走,可怜的女主人立刻去洗澡,喝了些椴树花茶,躺到床上。可是第二天老处女又来了,坐了四个钟头,临走的时候表示以后每天要来访问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看样子,她是想要充分发展并培养这个她所谓天分那么丰富的人。这样下去,塔季扬娜势将被她折磨得疲惫不堪,幸而情况变更了:首先,过了大约两星期之后,她对于她弟弟的这位女朋友感到了“完全的”失望;其次,她爱上了一个过路的青年学生,立刻同他积极而热情地通起信来;在她的信里,无非是祝福他过圣洁而美好的生活,表示甘愿奉献“全身心”,只要求他称她为姐姐,还大写特写自然界,论及歌德、席勒、贝蒂纳和德国哲学,——终于使这可怜的青年陷入了悲观的失望。但是青春的力量占了上风:有一天早晨他醒来,对于他的“姐姐和好朋友”感到了非常激烈的憎恨,一时气愤,几乎打了自己的侍仆;此后长时期内,他只要稍稍听到一点暗示着崇高纯洁的爱情的话,就恨之入骨……而从此以后,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比以前更加不愿接近女邻居们了。
已经太迟了,亲爱的朋友。”
大约八年前,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里住着一个父母双亡的年约十二岁的孤儿,是她已故的哥哥的儿子,名叫安德留沙。安德留沙有一双明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端正的鼻子和漂亮的高高的前额。他说话的声音文静悦耳,经常保持整洁,态度彬彬有礼,对客人亲切而殷勤,常常带着孤儿的多情吻姑母的手。往往你一来到,他就把椅子端给你了。他一点也不淘气,平时没有声音;坐在屋角里看书,那么谦恭而温顺,甚至不靠在椅背上。有客人进来,我的安德留沙就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微笑一下,脸红了;客人出去,他又坐下,从衣袋里拿出一把有镜子的小刷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只要得到一小片纸,立刻就向女管家阿加菲娅要一把剪刀,仔细地把纸剪成正方形,在四周画上一道边,然后开始工作:画一只瞳孔很大的眼睛,或者一个又高又直的鼻子,或者一间烟囱里喷出螺旋形烟气的房子,画一只像长凳一样的、“en face”的狗、停着两只鸽子的小树,然后题款:“安德烈·别洛夫佐罗夫画,某年某月某日,于小勃勒基村。”在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的命名日之前,他特别热心地工作了约两个星期:他第一个出来祝贺,并且呈上一个束着粉红色带子的画卷。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吻了侄儿的额角,解开结:画卷展开了,在观者的好奇的目光下展现出一座圆形的、大胆地涂着阴影的殿堂,这殿堂有一排柱廊,中央有一个祭坛;祭坛上有一颗燃烧着的心、一个花冠;在上面,在曲折的飘带上,用清晰的字写着:“侄儿献给敬爱的姑母和恩人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波格丹诺娃,以表眷恋之诚。”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又吻他,给他一个银卢布。然而她对他并不感到多大的眷恋,因为她不很喜欢安德留沙的卑躬屈节。后来安德留沙渐渐长大,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开始担心起他的前程来了。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她摆脱了困境……
呜呼!世事是无常的。我讲给您听的关于我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日常生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家的那一片宁静,永远被破坏了。现在她家里住着她的侄儿,是从彼得堡来的画家,已经住了一年多。这件事是这样发生的:
“离别的时候,我的心发愁,”不肯安静的歌手继续唱着。
“我好苦——闷,我好苦——闷,”侄儿在隔壁房间里哀号着。
“你唱得够了,安德留沙。”
从那时候起一年过去了。别洛夫佐罗夫现在还住在姑妈家,一直准备到彼得堡去。他在乡村里长得腰围和身长一样了。姑妈——谁料得到呢——把他当做性命,附近的姑娘们迷恋着他……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把二百五十卢布汇给了侄儿。过了两个月他又来要求;她凑集了最后一笔钱,又汇了去。第二次汇出之后不到六个星期,他又作第三次要求,说什么要替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向他预定的一幅肖像画买颜料。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拒绝了。“那么,”他写信给她说,“我想回到您的村子里来养病。”在这一年的五月份,安德留沙果真回到了小勃勒基村。
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起初不认识他了。根据他的来信,她推想他是一个病弱而瘦削的人,但看见的却是一个肩膀宽阔、身体肥胖、面孔又阔又红、头发鬈曲而丰腴的小伙子。纤弱而苍白的安德留沙变成了一个壮健的安德烈·伊万诺夫·别洛夫佐罗夫。他不但外表上改变而已。当年的拘谨的羞涩、小心和整洁,变成了粗拙的鲁莽、令人难忍的肮脏;他走路左右摇晃,一屁股坐到安乐椅上,偃卧在桌子上,懒洋洋地伸展着四肢,尽情地张大了嘴巴打哈欠;对待姑妈和仆人们态度粗鲁。他说,我是画家,自由的哥萨克!瞧我们多威风!他常常好几天不执笔;一旦所谓灵感来了,他就苦闷地、笨拙地、絮聒地装腔作势,仿佛喝醉了似的;他双颊通红,目光矇眬;大谈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成就、自己如何发展、如何进步……而事实上,平平常常的肖像画技能他才勉强具备。他完全不学无术,从来不看书,画家何必看书呢?大自然、自由、诗——这就是他的好尚。他常常抖动鬈发,夸夸其谈,深深地吸着“茹科夫”烟!俄罗斯人的豪放性格是很好的,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相称;而没有天才的次等波列查耶夫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们的安德烈·伊万诺夫长住在姑妈家里,不花钱的面包显然适合他的口味。他使客人们烦闷得要命。他常常坐在钢琴前(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家里也有一架钢琴),用一根手指摸索着弹出《飞快的三套车》;配着和音,敲着键盘;一连几小时痛苦地哀号着瓦拉莫夫的抒情歌曲《孤松》或者《不,医生,不,不要来》,眼睛浮肿得只剩一条缝,面颊像鼓一般发亮……或者突然吼出《平静吧,热情的波涛》……塔季扬娜·鲍里索夫娜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