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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们的世界 作者:艾伦·韦斯曼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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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石化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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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届时尚未挥发的液态燃料,会经由地表渗入地下水,因为油比水轻,所以这些燃料都会浮在水面上。最后,微生物会找到这里,发现这些燃料原本也属于一种生命形态,即植物,于是就逐渐适应性演化,吃掉它们。犰狳也回来了,在干净的土壤中挖洞,与埋在土壤里腐化的油管残骸比邻而居。

轮胎里有这么多碳,当然也是可燃物,燃烧时会释放出相当多的能量,因此不易熄灭。但是轮胎燃烧时会冒出大量沾满油污的煤灰,里面含有一些人类在“二战”期间匆匆忙忙发明出来的有毒元素。当时日本入侵东南亚,掌握了近乎全世界的橡胶供给,美国与德国知道他们的国家机器如果只用皮制的垫圈与木头轮子,一定撑不了太久,于是两国都征召了顶尖的工业人才,急着寻找替代品。

布拉索河重整地面之后,会选择一条新的、比较短的入海途径。地势较高的新低地浅滩会出现,最后新的硬木也会长出来(如果乌桕树愿意跟其他植物分享这块河岸湿地的话。它们的种子能够防水,所以应该会在此永久居留)。得克萨斯城会消失,淹没在水里的化工厂仍有碳氢化合物外泄,被卷进水流里扩散开来。有些重油残渣如油滴,会残留在新生的内陆河岸边,最后被细菌吃掉。

在求偶期,雄性的阿特沃特草原鸡会鼓胀起脖子两侧像气球一样鲜明的金色囊袋,受到吸引的雌性就会下很多蛋予以回应。然而,在没有人的世界里,这种鸟类是否还能存活却是个问题。石油工业厂房并不是唯一在它们栖地蔓生的东西,从这里一路延伸到路易斯安那州的大片草地原本几乎没有树木,在地平线最高的生物就是偶尔来这里吃草的水牛,可是在1900年左右,来自中国的乌桕却跟着石油一起出现。

加尔维斯敦的厄运起于在得州湾沿岸新发现的原油以及汽车的诞生。长叶松林、浅滩三角洲的硬木森林与沿岸草原,很快就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休斯敦货运走廊两侧耸立的钻油平台和十几家炼油厂,然后化学工厂接踵而至。在“二战”期间,橡胶工厂也来了,最后是战后蓬勃发展的新兴塑料工业。虽然休斯敦的石油工业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盛极而衰,但这里的基础建设庞大完备,所以全球原油还是源源不绝地涌入。

“可能会有某个容器破裂。”瓦莱罗公司的发言人佛烈德·纽豪斯说。他看起来矮小精干、态度和善,有淡棕色的皮肤和灰白的头发。“也许还会失火。”不过这时,纽豪斯又加了一句话说,不论是上游还是下游,防止意外发生的安全控制阀会自动启动。“我们随时都监测压力、流量与温度情况,发生任何变化,都会单独处理,因此火灾不会从这个单位波及下一个单位。”

在美国,平均每位公民每年都要丢弃一个旧轮胎,一年就有三点三亿个,这还不包括世界其他国家的。目前全世界有七亿辆车,已经报废的还不只这个数字,因此我们丢弃的废轮胎数目就算不到一兆,也至少有好几十、好几百亿。这些轮胎有多少会不灭,完全取决于有多少阳光直接照射它们。除非自然界演化出某种微生物,喜欢在它们吃的碳氢化合物里添加一点硫来调味,否则就只有地面臭氧(刺鼻的有害污染物质)的腐蚀性氧化作用或宇宙间可以穿透受损平流层臭氧的紫外线,才能裂解轮胎经过硫化的硫键。除了平常的添加物之外,如赋予轮胎坚固韧性与色泽的炭黑填充物,汽车轮胎在制造过程中一定会再加灌紫外线抑制剂或抗臭气剂。

如果没有时间正常关闭工厂,如果人类突然被捉起来送到天堂或另外一个银河系,而工厂里的一切都还在运作呢?

他在书桌抽屉里搜了一下,然后又关起来:“如果没有火灾和爆炸的话,轻馏分气体会逸散到空气中,任何含硫的副产品终究会融解,变成酸雨。你看过墨西哥的炼油厂吗?那里有一座座的硫山,都是美国送过去的。无论如何,炼油厂里一定还有大型的氢气槽。氢气的挥发性高,就算外泄出来,也会飘走,除非先因电击而炸毁。”

这条支流就是布法罗海湾。19世纪30年代,布法罗海湾两岸种满了木兰花,一些实业冒险家发现他们可以从加尔维斯敦海湾溯河而上,一路航行到大草原的边缘。起初,他们只是建立一座小镇,从这里沿着内陆河流运送棉花到八十千米外的加尔维斯敦港,后来却发展成得克萨斯州最大的城市。1900年,美国史上最具毁灭性的飓风侵袭加尔维斯敦,有八千人不幸罹难。但是布法罗海湾的河道却因此加宽变深,成了一条航道,也让休斯敦摇身一变成了海港。如今,休斯敦港的货运量居全美第一,而休斯敦本身的面积也足以容纳克利夫兰、巴尔的摩、波士顿、匹兹堡、丹佛与华盛顿特区,甚至绰绰有余。

如果没有人来灭火呢?如果没有人操作燃煤或天然气火力发电厂,没有人照顾核能电厂,或从加州到田纳西州所有水力发电的大坝都没有人看守,又或者维持得克萨斯城光明的休斯敦电力出了故障没有人维修,导致所有电力中断呢?如果紧急自动发电机没有柴油,无法传送关闭安全气阀的信号,那又怎么办呢?

他说,如果人类在明天全部消失,炼油厂和化工厂会发生什么事情,端视有没有人在离开之前操作一些开关。

他的椅子向前倾:“一开始的时候,紧急供电装置会启动,通常是柴油发电机,这样可以暂时维持稳定,直到燃料耗尽为止。然后会遭遇高压与高温,如果没有人或计算机监控,有些化学反应就会失控爆炸。这时就会引起火灾,接着是一连串的骨牌效应,因为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有紧急发电机,消防洒水设备也不管用,因为没有人启动开关。有些减压气阀会自动打开排气,但是在大火中,这只会火上浇油。”

六十年后,固特异公司还是在这里生产同样的东西、使用相同的设备,各种产品的基础原料每天进进出出,这些产品从北美赛车使用的赛车轮胎到口香糖胶,不一而足。这间工厂固然庞大,但跟周围的厂房相比,就好像完全被吞没了似的。这是个巨大的工业园区,是人类在地球表面上所兴建的最宏伟庞大的建筑结构,起自休斯敦东边,一直延伸到八十千米之外的墨西哥湾,完全没有中断。这里是全世界炼油厂、石化公司和石油储藏设施最密集,也是范围最大的集中地。

比方说,在固特异工厂对面隔着公路,有一整排跟剃刀一样锋利的蛇腹形铁丝网,后面就是一大片储油槽场区,里面挤满了圆柱形的储油槽,每一座的直径都跟足球场的长度一样,由于直径太宽,看起来又矮又胖。连接这些油槽的输油管无所不在,不但往四面八方延伸,有时还上天入地。有白色、蓝色、黄色、绿色的输油管,其中较大的直径将近一点二米。在固特异这样的工厂里,输油管形成的拱门高度足以让卡车穿过。

在中国,这种原来是寒带物种的植物会用大量的树蜡包裹种子以抵御寒冬,树蜡量多到几乎可以被当作农业收成。一旦被当作农作物移植到气候温和的美国南方之后,它们立刻就发现不需要再这么做了,于是典型的适性演化实时上演了,它们不再制造树蜡御寒,把能量转向生产更多的种子。

纽豪斯走进一座裂化塔的阴影下思索这个问题。他在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工作了二十六年,现在非常喜欢在瓦莱罗工作。他对他们的环保记录相当自豪,尤其是跟对面的英国石油公司相比。美国环保署在2006年的报告中指出,英国石油是全国最严重的污染源。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硬件设施完全失控,付之一炬,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伊希却不这么肯定。“即使在正常运作的日子里,”他说,“石化工厂都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他是化工厂与炼油厂的安检员,曾经看过挥发性极高的轻馏分物质在变成次级石化物质的过程中,产生一些很有趣的变化。乙烯和丙烯这种高度易燃物,是丙烯酸树脂的先驱物质,对人类的神经系统有害,它们都是轻馏分的化学物质,在高压下通常会从导管内溜出来,跑到附近的单位,甚至隔壁的炼油厂。

他十指交叉,放在一头渐白的褐色卷发脑后,办公椅稍稍向后倾:“如此一来,很多混凝土的硬件建筑就会被一扫而空。”

在他的想象中,空气里的这些微粒,每一个都可能造成一场小型的核灾难。“它们也可能释放出含氯的化合物,像是燃烧塑料所释放出来的二英和呋喃,而且煤烟也会吸附铅、铬、汞之类的重金属。欧洲和北美洲的炼油厂和化工厂密度最高,所以污染也最严重,不过黑烟云会飘散到全世界,因此下一代动植物,当然是还没灭绝的那些,可能会需要彻底冲击演化的突变才能存活。”

想象一下未来的考古学家敲着这些输油管考察遗迹的情况,他们会认为得克萨斯石化工厂后面那些沉重老旧的钢制锅炉与众多的排烟管是做什么用的呢?(不过,人类若是在这个世界上多待几年,这些老旧器材都可能会被拆除,因为在没有计算机计算建材耐力的年代,这些设备在建造时的用料都是超额设计的。拆解之后,这些钢材可以卖到中国去,而他们从美国购买废铁的目的,或许会让研究“二战”的历史学家起戒心。)

在水底,化学走廊留下来的氧化金属为加尔维斯敦的牡蛎提供了最好的栖地,淤沙与牡蛎壳会渐渐覆满这些金属残骸,最后连它们自己也被掩埋。再过几千年,它们头上会压着好几层,足以将贝壳挤压成石灰岩的地层,岩层里夹着一条条奇怪的地层,看起来像是铁锈,但是又仿佛可以看到镍、钼、铌、铬等金属闪闪发光的踪迹。再过几百万年,也许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有足够的知识或工具,可以辨识出这些成分就是不锈钢的原料,却不会有任何迹象显示它们曾矗立在这个名为得克萨斯的地方,对着天空吐出熊熊烈焰。

有些盐丘储存槽直径达一百八十米,高度在八百米以上,容量相当于两个休斯敦巨蛋。因为盐结晶壁不具备渗透性,所以这些盐丘最适合储存气体,包括一些最可能会引爆的危险气体,如乙烯。输气管直接深入地底的盐丘地形,以六百八十千克的压力储存乙烯,直到准备输送去制造塑料为止。由于乙烯的挥发性高,分解迅速,可以把输气管从地底炸上来,因此这些未来的考古学家最好不要去动这些盐丘,以免早已气绝的文明所留下来的古老遗迹在他们眼前爆炸。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由于是单一分子,因此轮胎的外在形状不会融化、内在性质也不会变化,除非完全绞碎或经过十万千米的磨损,二者都需要相当大的能量,否则它永远都是圆形。经营垃圾掩埋场的人对轮胎伤透了脑筋,因为轮胎经过掩埋之后,就会形成一个甜甜圈状的气泡,拼命想要从垃圾堆里冒出来,所以大部分的垃圾场都拒收废轮胎。不过在未来的几百年间,被掩埋的旧轮胎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从被人遗忘的垃圾场里冒出来,盛满雨水之后,又开始孕育蚊子。

伊拉克大火,是由于萨达姆炸掉了好几座油井的井口。不过不一定要蓄意破坏才会引燃大火,光是液体在输油管内流动时所造成的静电就可能引起火花,进而点燃天然气油井或用氮气加压以便冒出更多石油的油井。伊希面前有个平面的大银幕,一长串名单上有个闪光的项目指出得州巧克力湾边有一家生产丙烯的工厂,在2002年是全美国排放致癌物质最多的工厂。

万一发生故障,结果将会非常可怕。1998年,斯特林化工厂排放出含有各种苯异构体与盐酸雾,导致数百人送医急救。而就在四年之前,有一千三百六十千克的氨气外泄,引发九千件个人伤害赔偿诉讼案。2005年3月,英国石油公司的异构化排烟管里像涌泉一样冒出了液态的碳氢化合物,喷到空中之后引燃大火,十五人罹难。同年7月,同一家工厂,又有一条氢气输送管爆炸。到了八月,再度发生废气外泄的意外,闻起来像是臭掉的鸡蛋,可能是有毒的硫化氢,结果英国石油公司绝大部分厂房都因此关闭了好一阵子。几天之后,在二十四千米外的巧克力湾旁,英国石油公司附属的塑料制造厂又发生爆炸意外,火焰直上云霄,高达十五米。由于火势无法扑灭,只好让火焰自行燃烧殆尽,结果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不管是不是蚊子的栖息地,也不管是康涅狄格州的郊区还是内罗毕的贫民窟,在这些原来是沼泽地后来被抽干水重新开发的地方,只要住过的人都知道,蚊子总有办法继续生存。即使是一个装满露水的小小塑料瓶盖,它们也可以在里面孵出虫卵。在沥青与人行道永久分解,湿地收回原本属于它们的地球表面之前,蚊子会在水坑与备用的下水道暂时栖身。蚊子也大可放心,因为它们最爱的人造托儿所,即汽车的废轮胎,不但可以保存一百年不会损毁,甚至还能在未来几百年间的这场大戏中继续客串演出。

在这些硬件设施底下的是什么?经过一个世纪以来石化工业发展所造成的金属与化学震撼之后,这里还有没有机会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让火焰继续燃烧、燃料喷涌而出,人们有朝一日真的放弃了这个全世界最不自然的地景,大自然拆得掉这一大块得州石化厂区吗?更别提清除污染了。

他又转了一圈,这一次是逆时针方向。“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炼油厂都着火了,可以想见那种污染量。想一想伊拉克的大火,然后再乘上好几倍,该有多少污染物。这就好比战火蔓延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航道又会淤积成原来的布法罗海湾。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间,布法罗海湾与布拉索斯河的其他老航道,都会定期的淤积泛滥,两岸的购物商场、汽车经销场地、入口坡道等都会因此损坏。于是高楼一栋接一栋倒塌,也扯掉了休斯敦的天际线。

甚至不必等那么久。不但湾内海水温度较高的墨西哥湾会爬上内陆,而且过去一百年来,得州沿岸已经低下身子准备迎接海水上岸了。我们从地底抽取石油、天然气与地下水之后,土地就会下沉填补空缺,地层下陷的问题已经让加尔维斯敦的部分地区下沉了三米。得克萨斯城北方的湾城了迎合高消费市场的需求,重新划分土地大兴土木,结果导致地层严重下陷,因此在1983年艾丽西娅飓风来袭时完全被淹没,如今变成一块湿地自然保留区。墨西哥湾沿岸地区已经鲜有高出海平面一米以上的陆地,在休斯敦甚至还有一部分土地陷到了海平面下。

瓦莱罗能源公司的纽豪斯对于他们的安全监控机制充满自信。如果事实证明他的信心没有虚掷的话,又或者最后一名离开的石油工人非常尽职地解除了反应塔里的压力,阻止蔓延的火势,那么得州这个世界第一的石化工业设施消失的速度就会减缓许多。最初几年,减缓腐蚀速度的油漆会逐渐剥落,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间,所有的储存槽都会超过使用年限,土壤湿气、雨水、盐分和得州的风,会破坏油气槽的结构,然后原油开始外漏。到那个时候,槽内的原油应该已经硬化,气候会使其龟裂,并最终被微生物吞噬殆尽。

倒也不是全部都会,虽然它们看起来好像都一样。不过,其中有些是湿气式净气塔,这些净气塔利用布拉索河的河水冷却炙热的固态产品并吸收那些水溶性的气体以减少气体排放,然后从烟囱排放出白色的蒸汽。其他的是分馏塔,原油就在塔内从底部加温蒸馏。原油里有各种不同的碳氢化合物,从焦油、汽油到天然气,沸点都不同,受热时会各自分离,在塔内形成几层,最轻的在最上层。只要将膨胀的气体适时排放出去,纾解压力,或最后降低温度,这个过程应该是相当安全的。

再回到地面上,沿着休斯敦航道蔓延开来的白色圆顶油槽与银色平顶分馏塔,形成一幅石化工业的地景,与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的清真寺和伊斯兰尖顶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里是机械世界的版本罢了。因为室温储存液态燃料的平顶油槽都安装了接地线,在大雷雨中才不会引爆屋顶底下的气体。不过在无人的世界里,自然就没有人来定期检查油槽的双重外壳并且上漆,更不会在二十年的使用期到期之前予以更新。到时就要看是油槽底部先遭到锈蚀,导致储存物渗入土壤中,或是接地线先剥落断裂导致爆炸,而爆炸会加快剩余金属碎片腐蚀的速度。

伊希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他刚跑完马拉松,所以穿着运动短裤和短袖T恤。“所有的输油管都会成为火线导管,瓦斯会从这一区跑到另外一区。通常在紧急情况下,你会关闭油管的连接器。但如果没有人在,火势会从一个厂房蔓延到另外一个厂房,大火可能会持续几个星期,还会把各种物质喷到空气中。”

“你想想,如果人类全都走光了,天然气油井的大火会一直烧到所有燃料都耗尽为止。通常起火点是电线或泵,但是这时已经没有电了,它们当然也不会启动,不过还有静电和闪电。大火只会在地表燃烧,因为火需要氧气。即使如此,因为没有人替井口封盖灭火,所以像墨西哥湾和科威特这种大型的天然气油井可能永远都烧不完。至于石化工厂就不会烧这么久,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但可以想见,这些起火燃烧的工厂不停冒出像氢氰酸之类的云雾状的有毒物质,会造成什么样的失控反应。在得州到路易斯安那州这条化学走廊的空气中,充斥着大量的毒气,如果再加上信风,可以想象一下会发生什么。”

有些油槽有移动式的屋顶,覆盖在液态内容物的表面,以避免蒸发的气体累积在槽内。但是这种油槽的寿命更短,因为活动式的活塞开始漏气,油槽的内容物就会蒸发,把最后一点硕果仅存的人工萃取碳释放到空气中。压缩气体与某些高度易燃的化学物质,例如酚,则储存在了球形油槽里。这些油槽应该可以保存得久一点,因为它们的外壳没有接触到地面。不过既然里面装的是压缩气体,一旦防火设备锈蚀了,爆炸起来的威力会更惊人。

数百条油管装满了刚提炼出来的汽油、家庭暖气用油、飞机燃料等,它们全部都连接到最大的主要管线——科洛尼亚大油管。这条大油管长八千八百八十二千米,直径有七十六厘米,主干道起自休斯敦郊区帕萨迪纳区,经过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亚拉巴马州,接纳更多的油品,然后沿着东海岸向上爬,有时在地面上,有时则潜入地底。科洛尼亚大油管通常都并行输送各种等级不同的燃料,以每小时六千米的速度前进,终点是纽约港附近新泽西州的林登市,并在这里吐出管内的油品。如果中途没有关闭或遭遇飓风的话,这趟旅程为期二十天左右。

另外一项留给蚊子的遗产则是归还它们的传统故土,对蚊子来说,应该是故水才对。光是美国一地,自从1776年建国以来,蚊子就大量丧失了主要的繁殖栖地,即湿地,损失的面积有两个加州那么大。把这么大的土地都变成沼泽,光是想想,你就知道这遗产对蚊子来说有多重要了。(要估算蚊子族群成长的数量,还得把其他以蚊子为主食的动物成长数目纳入考虑,像鱼类、蟾蜍、青蛙等。不过对付蟾蜍、青蛙这两种天敌,人类可能已经助了蚊子一臂之力。实验用青蛙的国际买卖导致壸菌疾病四处蔓延,而随着全球气温上升,这种菌类已造成全世界数百种物种绝迹,不知道有多少两栖类动物能够逃过这一劫。)

至于布拉索斯河(Brazos de Dios,意为“上帝的手臂”),从得克萨斯城往下三十千米,过了加尔维斯敦岛不久,穿过从巧克力湾里升起的恶毒瘴气,绕行两个已经成为全国野生动物避难所的沼泽地,留下了相当于一个小岛的淤泥,注入墨西哥湾。几千年来,布拉索斯河一直跟科罗拉多河、圣伯纳德河共享一块三角洲,有时还共享一个河口。它们的水道航路经常犬牙交错,有时甚至难分彼此。

如果这些考古学家沿着输油管往下走百米,就会看到一个人为产物,肯定是人造结构中可以保存最久的一个。在得州湾沿岸地底下有大约五百座盐丘,是地底八千米下的盐床隆起、穿过沉积层之后所形成的特殊地质景观,有些盐丘就在休斯敦的地底下。子弹形状的盐丘最大直径可以超过一点六千米,如果在盐丘上钻孔,灌水进去,就可以溶解出内部的盐分,然后利用这个空间作为储存槽。

这些遭到人类忽略的树林就成了许多生物的栖地,如杜鹃鸟、啄木鸟,还有涉水鸟,如朱鹭、沙丘鹤、红色琵鹭等,棉尾兔与沼泽兔吸引了谷仓猫头鹰与白头海雕前来觅食。每年春天,有数千只雀鸟回来繁殖,其中包括猩红比蓝雀与玫红比蓝雀,它们都已换上一身繁殖季专属的霓裳羽衣,在长途飞行横越海湾之后,就躲进树林里求偶。

所有的设备都由计算机控制,除非发生什么计算机无法修正的事件。这些设备的最后步骤就是由火焰上场烧掉过剩的压力。假设某个系统内的压力超过其容忍范围,或没有人在一旁注意系统已经超载,当然在正常情况下,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负责监控,但如果人类突然消失,而工厂还在继续运作呢?

得克萨斯城内最老的炼油厂从1908年开始运作,当时是由弗吉尼亚州一个农民合作社成立的,主要替会员的拖拉机制造燃料,如今隶属于瓦莱罗能源公司。老旧厂房经过现代化的重整之后,已经成为美国炼油厂中安全性较高的指标工厂,不过这个地方的使命,还是将未经提炼的天然资源转化成更具有爆炸性的形式,并从中获取能源。瓦莱罗炼油厂像一个“嗡嗡”作响的迷宫,里面充满了汽阀、测量仪表、热交换器、泵、吸收器、离析器、加热炉、焚化装置、凸缘、回旋梯团团包围的油槽。还有像蛇一样缠绕盘旋的各色输送管,有红色、黄色、绿色和金属银(银色输送管包了隔热绝缘体,表示管内输送的物质温度很高,而且要维持高温)。再往上看,会发现二十座分馏塔和二十多个排烟管,还有一座大型铲煤机(基本上就是加装一个吊篮的起重机)来回穿梭。铲煤机把一篮又一篮闻起来像是沥青的残渣淤泥倒在一条输送带上,这些残渣是原油光谱中最重的分馏物质,沉积在分馏塔的底层,并送往催化裂化塔,再从中挤压出一桶柴油。

另一个相关的程序是异构化,也就是利用铂作为催化剂或加热让温度更高,导致碳氢分子里的原子重新排列可以用来提高燃料的丁烷值,或提炼一些制造塑料所需的原料。异构化的过程有极高的挥发性,因此这些裂化塔和异构化工厂顶端都有熊熊烈焰长期燃烧。一旦任何过程失衡或温度骤升,这些火焰就有助于卸除压力。若是有任何油气抑制不住,就会经过减压阀排放到燃烧烟管,点火烧掉,有时候还会向里面注射蒸汽以免冒出黑烟,让燃烧的过程更干净。

在得克萨斯城的北缘,一家ISP公司的化工厂房在午后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遮蔽了一块占地八百公顷的楔形土地,上面种满了原生的长草。这是由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捐赠,交由自然保护协会负责经营管理的自然保留区。在石化工业兴起之前,这个沿海的大草原曾占地二百四十万公顷,如今只剩下这一点点硕果仅存的得克萨斯城草原保留区。全球仅存的四十只阿特沃特草原鸡就住在这里,过去这种鸟被视为北美洲最濒临灭亡的鸟类,直到2005年有人在阿肯色州看到一只据说已经绝种的象牙喙啄木鸟,引起了一番争议,才拱手让出这个宝座。

地面下沉,海水上升,再加上比中度飓风艾丽西娅威力更强大的风灾来袭,布拉索河不必等到水坝坍塌,就可以重演八万年前的一幕。正如在东边的姐妹州密西西比一样,它将从草原的边缘开始,淹没整个三角洲。然后淹没石油堆砌起来的巨大城市,吞噬圣伯纳德河,盖过科罗拉多河,几百千米长的海岸尽成一片汪洋。加尔维斯敦岛上五米高的堤防也挡不住海水的攻势,航道两侧的油槽都会没入水底,只有火焰塔、催化裂化塔、分馏塔才能像休斯敦市区内的高楼大厦一样,从一片黑乎乎的泛滥洪水中冒出头来,默默忍受地基遭到侵蚀腐坏,等候洪水退潮。

人类离开之后的直接受益者之一就是蚊子。虽然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观会自我吹嘘,认为人类血液是蚊子生存不可或缺的因素,但实际上它们的口味相当多元,可以吸食绝大部分恒温动物、冷血爬虫类,甚至鸟类的血液。人类缺席之后,理论上会有很多野生未经驯服的生物赶来填补我们留下来的空缺,在我们遗弃的空间里筑巢成家。它们的族群数量不再因受到往来车辆的致命攻击而减损,会呈倍数增长。因此,根据著名生物学家威尔逊估计,连大峡谷都填不满的整个人类,所留下来的缺口并不会空缺太久。

比较棘手的就是在加热过程中添加其他化学物质,把石油变成某种全新的东西。在炼油厂的催化裂化塔里,添加了硅酸铝催化剂的重碳氢化合物会加热到649℃,加热的过程中,石油中所含的大型聚合分子链被打断成较小、较轻的分子链,如丙烷或汽油。如果注入氢,就可以制造喷射机燃料或柴油。这些过程,尤其是高温下或是添加氢的程序,都有爆炸的高度危险性。

休斯敦占地一千六百平方千米,跨坐在大草原与低矮湿地之间。大草原一度长满了高度及腰的须芒草与格兰马草,有些草甚至跟马匹一样高。湿地中长满了松林,曾是布拉索河原始三角洲的一部分,现在依然如此。红土激浊的布拉索河源于得州的另一端,从一千六百千米以外的新墨西哥山脉发源,切穿得克萨斯州的乡间高地,然后挟带着美洲大陆上分量最多的河底淤泥积沙,一股脑倾泻到墨西哥湾。在冰河时期,来自北方冰层的寒风遇到温暖的海湾气流,形成暴风雨,将大量沉积物冲刷到布拉索河里,几乎堵塞了河流本身。来回冲刷的结果,便形成了数千米宽的扇形三角洲。不久前,河水流过城镇南方边缘,休斯敦就坐落在这条河以前的支流航道旁边,脚下踩着十二千米深的淤泥沉积土。

在它们栖息的树枝下,在布拉索河泛滥时又会逐渐囤积起厚厚一层黏土,恢复到十几个水坝、支流和运河将河水虹吸到加尔维斯敦与得克萨斯城之前的规模。不过河水还是会再度泛滥,乏人照料的水坝淤积速度很快,如果人类消失的话,不到一百年,布拉索的河水就会陆续将水坝淹没。

“如果真是这样,所有东西都会烧到系统里的碳氢化合物全都挥发了为止。不过,火势不太可能会蔓延到工厂以外的地方,因为得克萨斯城里所有连接炼油厂的输油管都有单独的控制阀,可以阻断其他油管。因此,就算这里的工厂发生爆炸,”他指着街对面说,“邻近的单位也不会受损。即使发生大火,安全装置还是会发生作用。”

到目前为止,自然界还没有出现任何微生物可以吞噬这个东西。固特异所做的程序称之为硫化,在这个过程中,较长的橡胶聚合分子链与较短的硫原子绑在一起,实际上就是把它们变成一个巨大的单分子。一旦橡胶硫化之后,也就是加热之后用硫固定,然后再倒进如卡车轮胎的模型中,这个巨大的分子就会保持这个形状,永远不会变形。

乏人照料的油桶、油泵、油管、油塔、气阀、螺丝等,都会从最脆弱的接合处开始腐化。“凸缘、铆钉,”纽豪斯说,“在任何一家炼油厂里都有上兆个。”这些螺丝钉锈蚀之后,整片金属墙也就应声倒塌。不过在此之前,喜欢在炼油厂高塔上筑巢的鸽子,其鸟粪已经加速了碳钢腐蚀,响尾蛇也会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定居。由于海狸在河里筑坝,流向加尔维斯敦湾的河川因此堵塞,有些地方还会淹水。休斯敦通常气候温和,不会产生冻融作用,不过随着雨量多寡,河口三角洲的黏土淤泥也会令人望而生畏的反复涨缩。没有维修工人去修补龟裂的地基结构,不到一百年,市区内的建筑就会开始倾斜。

这些设施最上方的是火焰。熊熊烈火映照着白色的天空,烧掉过剩的压力,这些压力产生的速度远超过仪表可以测量的范围,并保持有机化学的均衡。还有一些仪表监控弯成直角的钢管厚度,因为具腐蚀性的炙热液体就在这里交会,必须预测钢管什么时候会破裂。任何管道里只要有炙热的液体高速流动,就可能因为压力形成裂缝,尤其是未经提炼、含有大量金属与硫的液体,更会腐蚀管壁。

如果得州石化工业厂区在石化时代的智人消失之后就立刻引燃,在一声轰然巨响中彻底爆炸,等到油烟尽散后,就会留下遍地融化的路面、扭曲的油管、破碎的钢板与混凝土块。在炽热白光的推波助澜之下,金属碎片会在含盐的空气中立刻被腐蚀,碳氢化合物残渣里的聚合分子链也同样会碎裂成较小、较容易消化的长度,加速生物降解。尽管受有毒物质外泄的影响,土壤还是因为有丰富的焦炭而变得肥沃,经过一年的雨水滋润之后,柳枝稷会开始成长,一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花也会陆续出现,生机也逐渐复苏。

这些都只是看得到的油管。加装计算机断层扫描的人造卫星经过休斯敦上空时,拍到了一个位于地下约一米、广大繁复的碳钢管线循环系统。在发达国家中的每个城镇里,每条街道的中央都有细管延伸到每个住家,那是用上了大量的钢材的天然瓦斯管线,这不禁让人怀疑,为什么罗盘上的指针没有直接指向地下。然而在休斯敦,瓦斯管还只是小意思,不过是陪衬的装饰品,因为炼油厂的输油管已经像编织篮子的竹条一样密密实实地包住了整座城市。他们将一种名为轻质馏分、经由蒸馏或催化从原油中裂解出来的物质,送到休斯敦的数百间化学工厂里,其中之一就是得克萨斯石化工厂公司给隔壁的固特异工厂提供丁二烯,也调制一种生产塑料保鲜膜所需的相关物质。此外他们还制造丁烷,也就是生产聚乙烯与聚丙烯塑料颗粒的原料。

周遭的陆地只比海平面高出不到一米,大部分的土地上长满了浓密的藤丛和古老的滩地森林,有橡树、白蜡树、榆树和原生的山核桃,这些都是几年前,蔗农为了替牛群找树荫遮阳才特地留下来的树林。在这里所谓的“老树林”,其实也不过一两百年而已,因为黏土的土质不利于树根穿透,所以成年的树木多半会倾斜,直到下一次飓风来袭被彻底吹倒为止。这些树木的树枝上缠绕着野生葡萄藤与寄生藤的触须,因为林内有毒常春藤与黑毒蛇出没,还有跟人手掌一样大的金网蜘蛛在树干间编织有黏性的蜘蛛网,尺寸进逼小型弹跳床,因此平常人迹罕至。树林内蚊子的数量多到即使未来微生物演化成功,能够吃掉世界上所有废轮胎堆积出来的橡胶山,蚊子的生存也绝对不会受到威胁。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按照正常程序关闭工厂的话,高压会慢慢减弱,加热炉也会关闭,所以温度不成问题。至于在塔内,沉积在底部的重物质会硬化成一团黏答答的物质,它们被装在有钢质内层的容器里,外面还围着一圈泡棉或玻璃纤维的隔热绝缘体,最外面还有一层金属外壳。在这一层又一层的包覆之间,通常还有装满水的钢管或铜管控制温度,所以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物质,都会相当稳定,直到软水开始腐蚀周围的装置。”

如果有蚊子因为人类离开而感到遗憾的话,至少人类留下了两件遗产让它们觉得足堪告慰。第一,不会再有人灭蚊了。早在杀虫剂问世之前,人类就开始捕杀蚊子。像是在它们繁殖的池塘、河湾、水坑表面洒油,这种方法是让蚊子的幼虫无法呼吸到氧气进而被扑杀,如今仍在广泛使用。当然各种利用化学药剂杀蚊的方法也是大战方酣,从利用荷尔蒙让幼虫无法长到成虫,到喷洒DDT。尤其是疟疾盛行的热带国家仍会使用DDT,这种杀虫剂只有在世界上的部分国家才禁用。人类消失之后,数十亿原本会夭折的蚊子幼虫,都能存活下来。很多淡水鱼也间接受益,因为在它们的食物链中,蚊子的虫卵与幼虫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花朵也会受益,蚊子不吸血时,就会吸食花蜜,这是所有雄蚊的主食,而很多吸血的雌蚊也会吃花蜜。如此一来,它们就会协助散播花粉,让没有我们的世界变得一片花团锦簇。

橡胶是一种名为弹性体的聚合物。天然橡胶,例如从亚马孙橡皮树中萃取出来的乳胶,本来就可以生物降解。天然乳胶在高温下容易变得有黏性,太冷又会变硬甚至脆裂,因此用途有限。直到1839年,麻州一名五金商人在乳胶里加了硫,然后又不小心滴了一滴在炉台上,结果发现乳胶竟然没有融化,于是查尔斯·固特异立刻就知道,他创造出了某种在自然界从未出现的东西。

而那些高的建筑比较容易出事。

现在全球最大的合成橡胶制造厂在得克萨斯州,隶属于固特异轮胎橡胶公司,建于1942年。当时科学家才刚发现如何生产人造橡胶。他们不用活的热带树木,而是使用死亡的海洋植物——在三亿年到三亿五千万年前死亡、沉入海底的浮游植物。这些浮游植物的长期沉积过程究竟如何,并没什么人能理解,也常有人提出新的看法,不过根据理论来说,它们的表面都包裹了非常多的沉积物质,而且挤压得很紧实,所以就变形成为一种黏稠的液体。科学家已知如何从这种原油中提炼出几种有用的碳氢化合物,其中的两种组合就形成了合成橡胶,一种是制造泡棉的苯乙烯,另一种丁二烯则是液态碳氢化合物,也是一种具有爆裂性的高度致癌物质。

如今,在航道沿岸地区,只要没有石化工厂排烟管的地方,就有中国乌桕树。休斯敦原生的长叶松已经消失无踪,喧宾夺主的乌桕树早已鸠占鹊巢,它长菱形的树叶每到秋天仍然会转红,像是隔代遗传似的追忆故乡广东的寒冬。自然保护协会为了不让乌桕树遮蔽整个保留区,赶走草原上的须芒草与向日葵,唯一的方法就是每年计划性地烧掉一些树,保证草原鸡交配地的完整。如果没有人来维持这种人工的野生环境,就只有仰赖偶发的老旧油槽爆炸,才能阻止这种植物版的生物入侵。

悬挂中东国家以及墨西哥、委内瑞拉国旗的油轮,抵达加尔维斯敦湾航道旁边的一个附属小镇,名叫得克萨斯城。这里只有五万人,城里炼油厂所占的面积跟住宅区、商业区相当。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黑人与拉丁裔,跟他们比邻而居的都是世界知名大厂,有斯特林化学公司、马拉松石油公司、瓦莱罗能源公司、英国石油公司、美国国际特品公司、陶氏化工等。石化业的厂房勾勒出一幅几何形状的城镇风貌,圆形体、球体、圆柱体,有的瘦高,有的矮胖,有的则又宽又圆。相形之下,本地居民的低矮平房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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