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疾病是突变后由人类传染给长毛象或其他更新世的巨兽,或是由人类饲养的狗或牲畜直接传染过去的,这笔账仍然要算在智人的头上。针对过寒理论,马丁的回应是:“套用一些古气候学专家的话说,‘气候变化根本是废话’。倒不是说气候不会变化,而是气候变化得太频繁了。”
不久,蒙特佛得经碳十四测年法推估出来的年份,其可信度遭到质疑,以此证明早期人类在美洲出现的结论当然也站不住脚。后来,在其他考古学家有机会检验蒙特佛得遗址之前,保存杆子、柱子、矛头与草绳结的泥煤沼田就遭到推平,使得整件事情更加混沌不明。
排泄出这堆粪球的动物是沙斯塔地懒。现在世界上仅存的两种懒猴生活在南美洲热带地区,体形较小,可以静静地在雨林树顶生活,远离了地面,也远离伤害来源。不过这只地懒的体形却跟一头牛差不多大,而且用指节触地走路,借以保护它用来觅食与自卫的爪子。这一点跟南美洲的大食蚁兽很像,也是它另一个硕果仅存的亲戚。尽管它可重达半吨,可是在当时占据着从加拿大的育空到美国的佛罗里达的北美地区五种树懒之中,却是最小的一种。比方说,佛罗里达的另一种地懒,体形近似现代的大象,重量高达三吨。不过与阿根廷和乌拉圭的地懒相比,又是相形见绌,因为后者的体形是前者的两倍,重量可达六千千克,站起来比最大的长毛象还要大。
古老的欧洲考古遗址显示,智人与尼安德特人都曾随着冰层的进退向南北迁移。马丁说,巨兽可能也会这样做。“大型动物的体形本身就能缓和气候的冲击,因为它们可以迁移的距离较长。也许无法跟鸟类相提并论,但是跟老鼠比起来,就相当可观。如果老鼠、林鼠和其他小型恒温动物都可以在更新世的大灭绝中幸免于难,”他补充说,“我们很难相信大型动物会无法忍受气候剧变。”
然而,他却以自然学者的身份鼓吹这个信条:“大自然的法则就是,它允许它的任何物种灭绝。”他的许多文章也流露出这样的期许,他希望这些动物活着,希望能了解它们。对知识的渴求最后促使他成立了弗吉尼亚大学,但在接下来的二百年间,这里与其他地方的古生物学家却不断证明很多物种是真的彻底灭亡了。达尔文也说,这种灭亡其实是自然的一部分。某种生物改变形态成为变种,借以适应改变了的环境,其他的变种则输给了更强壮的竞争对手,丧失了它们的生态区位。
另外一个距今比较近、也令人震惊的物种灭绝,发生在一种更新世的巨型动物身上。这种全世界最大型的鸟类也住在人类忽略的岛屿上,它就是新西兰的恐鸟。恐鸟重达两百七十多千克,是鸵鸟的两倍,直立时的身高将近一米。人类首次登陆新西兰,是在哥伦布驶向美洲的两个世纪之前,不过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十一种恐鸟都已经绝迹了。
另一个更遥远的岛上,有线索显示如果人类从未进化的话,更新世的巨兽应该可以存活至今。弗兰格尔岛是北极洋上一个长满苔原的岩石小岛,在冰河时期与西伯利亚相连。因为地处偏远的北方,进入阿拉斯加的人类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岛屿。随着全新世回暖,海水上升,弗兰格尔岛再度脱离大陆,岛上历经冰河考验依然存活下来的长毛象被困在这个小岛里,只好学习适应岛上有限的资源。当在苏美与秘鲁的人类走出洞穴建立伟大文明的这段时间,长毛象依然存活在弗兰格尔岛上,这种矮小的品种比任何大陆上的长毛象至少都多活了七千年。四千年前,当法老统治埃及时,它们仍然存在。
原名卡耐基沙漠植物实验室的沙漠实验室,于一个世纪前在图马莫克山成立。这个位于亚利桑那州南边的小山丘可以俯瞰北美地区最繁茂的一片仙人掌林,再过去一点就是图桑市。保罗·马丁是这个实验室的古生物学家,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和蔼可亲。实验室成立以来,他在这里几乎工作了半个世纪。在这段时间内,图马莫克山长满巨大仙人掌的斜坡下的沙漠,在住宅与商业区的蚕食鲸吞之下已经完全消失。然而,一栋精致的石砌结构仍然占据了开发商认为最主要的精华地段,他们还不断地跟目前的地主亚利桑那大学角力。不过,当马丁倚着拐杖,凝视着实验室加了纱窗的大门时,他认为,人类对大自然的影响不是始于20世纪,还有过去这一万三千年,也就是人类抵达此地的时间。
“如果气候变化的力量足以让从北边的阿拉斯加到南方的巴塔哥尼亚的树懒全数遭到歼灭,那么西印度群岛上的树懒一定也不会幸免,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个证据也显示,第一批美洲人是徒步抵达这块大陆的,并非搭船,否则不必花上五千年才到加勒比海。
化石记录显示这些动物都曾经存在,但是大家对它们后来究竟遭遇了什么各执一词。反对马丁的人质疑,第一批进入新世界的人类就是克洛维斯人这点,恐怕还有疑义。北美原住民对于任何指称他们可能也是移民的理论十分警觉,认为这将危及他们的本土地位。他们抨击马丁的理论,因为这个理论指称他们是从白令海峡的陆桥进入北美的,等于是在挑战他们的信仰。还有一些考古学家甚至怀疑,未受冰封的白令大陆桥根本就不存在,他们认为第一批美洲人应该是搭船沿着冰层一路南下到太平洋沿岸。如果在近四万年前就有人借助船从亚洲到达了澳大利亚,为什么亚洲和美洲之间不能有船只航行呢?
马丁开着小货车从图马莫克山下山,向西穿过一条布满仙人掌的道路,来到山下的沙漠盆地。眼前的山脉是北美洲最后一些野生动物的圣地,其中包括美洲豹、大角羊以及当地人俗称“野山猪”的白颈猪。许多活标本就展示在前头不远处的观光重点“亚利桑那-索诺拉沙漠博物馆”,里面有个设计精致的自然景观动物园。
马丁相信,在北美地区到处可见的树叶形燧石抛掷尖器,就是第一批来到美洲的人所精制的工具。这些工具首次出土是在新墨西哥州的考古遗址,于是这群人和他们制作的矛头就以这个地名,命名为“克洛维斯”。在克洛维斯遗址发现的有机物质,经过碳十四测年法鉴定之后,可以精确地估算出年份。现在考古学家一致认同,在一万三千三百二十五年前,克洛维斯人就已经身在美洲大陆了。然而,他们出现在美洲大陆究竟意味着什么,仍是一个热烈争辩的议题。第一个争议焦点就是马丁的假设,人类造成了生物大灭绝,导致更新世末期美洲地区的大型动物有四分之三惨遭毒手,也摧毁了一个比今日非洲还要更丰富的动物园。
其他反对的人则指出一些理论上比克洛维斯人要早的考古遗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智利南部的蒙特佛得遗址。挖掘出这个遗址的考古学家相信,人类曾经两度进驻此地,一次比克洛维斯人早了一千年,另一次则是在三万年前。白令海峡在那时并不是干燥的土地,换句话说,这些人一定是从某个方向从海上而来的。甚至有人猜测可能是从大西洋来的,因为有些考古学家认为,克洛维斯人打磨燧石的技巧,类似于比克洛维斯人早一万年的法国与西班牙旧石器时代的人。
这个博物馆的重点,就在于完全复制重建C.J.麦克埃尔罗尔在图桑的豪宅内,占地两百三十多平方米的战利品展览室。里面展示了他一生迷恋猎杀大型哺乳动物的成果,全都经过剥制,做成标本。当地民众大多以嘲讽的口吻称之为“死亡动物博物馆”,而对马丁来说,这个场所再适合不过了。
1956年,在进沙漠实验室的前一年,马丁到蒙特利尔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在魁北克的一间农庄里过冬。他在大学攻读动物学时,到墨西哥采集鸟类样本,不慎感染小儿麻痹症,他的研究不得不从田野调查改为实验室研究。蛰伏在加拿大期间,他整天与显微镜为伍,研究从新英格兰地区湖泊里采集到的沉积物样本,有些可以追溯到上一次冰河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这些样本显示,随着气候转为温和,植被从苔原变成针叶林,再变成温带落叶林。有人认为,正是这个过程导致了乳齿象的灭亡。
比动物更缺乏行动能力,通常对气候也更敏感的植物,似乎也都撑过来了。马丁及其同僚在兰帕德洞穴和其他大峡谷洞穴里找到的树懒粪堆样本中,发现了古代林鼠的贝冢与几千年的植物残骸夹杂在其中,除了某种云杉之外,住在这些洞穴里的林鼠与树懒所采集到的植物里,似乎没有任何一种因为气候极度变化而灭绝。
海奈斯在挖掘莫瑞泉遗址时,发现干旱迫使哺乳类动物寻找水源的遗迹。一堆杂沓的足印围绕着一个坑洞,显然是长毛象在试图挖井求水,可能就是在那里成为猎人囊中之物的。就在这些足印的正上方,有一层在寒潮中死亡的藻类,并变成黑色的化石,许多支持过寒理论的学者就据以大肆鼓吹。不过,从古生物学来看,这却是确凿的反证,因为长毛象的骨骸是埋在藻类底下,而不是跟藻类混在一起的。
跟湖底沉积物标本显示的时间相同,也就是大约从一万三千年前开始,突然出现一波灭亡潮。在下一个纪元,即持续到现在的全新世开始之前,有将近四十个物种灭亡,而且全部都是大型陆生哺乳类动物。小鼠、家鼠、田鼠和其他小型皮毛生物毫发无伤,海洋哺乳类动物亦然。可是陆地巨兽却遭到致命痛击。
北极熊、驯鹿和麝香牛的栖息地都刚好鲜有人迹,就算有人居住,那些人也会发现捕鱼和猎海豹远比追捕大型动物要容易得多。在苔原地带以南,开始有树木生长,也开始有熊与山狮出没,一些行动诡异、动作敏捷的生物早就学会了躲藏在森林里或巨砾堆中。至于其他生物,如智人,则在更新世的物种离开之际进入北美地区。今天的北美水牛在基因上更接近波兰的欧洲野牛,跟在莫瑞泉遭到屠杀、已经绝种的长角野牛,在血缘上反而比较疏远。长角野牛消失了之后,北美水牛的数目开始暴增。现在的麋鹿也是在大角麋鹿灭绝之后,才从欧亚大陆迁徙过来的。
美国历史上诋毁现任总统的各种污名中,以托马斯·杰弗逊的对手在1808年替他取的绰号“长毛象先生”,最为特殊。杰弗逊想制裁英法两国霸占船运航道的做法,便下令禁止对外贸易,结果反而重伤自己,导致美国经济崩溃,因此他的对手取笑他说,在白宫东厅可以找到杰弗逊总统正在把玩的化石。
还有另一条线索可以证明如果人类不曾存在,这些遭到屠杀的长毛象可能还有后裔流传至今,即在大型猎物消失之后,克洛维斯人及其著名的石矛头也跟着消失了。猎物消失,再加上气候转冷,他们可能是向南迁移了。不过几年之后,全新世的气候暖化,克洛维斯文化也后继有人,出现了尺寸较小的矛头,显然是为了体形较小的水牛量身打造的工具。于是这些“弗尔萨姆人”(旧石器时代的人,据说在最后一次冰河期的末期住在北美洲)与那些幸存的动物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
过度疾病理论指出,人类或其他跟随而来的生物,引进了美洲生物从未遭遇过的病原体。如果现在的冰河持续融解,或许会有长毛象的残骸出土,加以分析之后可以验证这个理论。有个残酷的例子可以模拟这种假设。不管谁是第一批美洲人,他们的后裔大部分都在接触欧洲人之后的百年间惨死,其中只有极少数死在西班牙人的剑下,其他的受害者全都死在旧世界所带来的细菌手下,因为他们体内没有天花、麻疹、伤寒、百日咳的抗体。西班牙人初履斯土时,光墨西哥一地估计就有两千五百万的中美洲人,但是百年后,只有百万人幸存。
多年来,关于新世界大型动物的命运,马丁的“闪击理论”是最广为接受的一种理论。但还有第二个、更基本的争议,即少数几个狩猎采集的游牧族群要如何歼灭数千万只大型动物呢?整个大陆上只发现了十四个屠杀巨兽的遗址,并不足以支持巨型动物遭大屠杀的结论。
如今,圣克鲁斯河干涸的河床正对着图桑市民中心的侧面,这个中心包括一间大会议厅,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代表了坚固牢靠,至少可以媲美罗马竞技场,可以跟它维持得一样久。然而,遥远未来的观光客可能会找不到这栋建筑,因为今天这些干渴的人群,最后都会离开图桑市,离开在墨西哥边界、过度膨胀的诺加莱斯以及再往南四十八千米的索诺拉。而人类消失之后圣克鲁兹的河水会再回来,天候自然会做天候该做的事。图桑与诺加莱斯的旱河会重新开张,不时泛滥形成冲积平原。到时候,图桑会议中心早已没有屋顶,淤泥冲进地下室,最后埋没了整栋建筑。
这是一场梦,还是与生俱来的记忆?这正是智人走出非洲,一路走到美洲时所看到的世界。如果我们从未出现,这些已经消失的哺乳类动物还会存在吗?如果我们走了,它们会不会再回来?
让他感到更兴奋的是,住在肯塔基州盐碱地附近的印第安原住民声称,这种长牙巨兽仍然生长在北方,据称住在更西边的其他部落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杰弗逊当选总统之后,派遣梅里韦瑟·路易斯去跟威廉·克拉克会合,完成历史性的任务,并且要他顺道去调查一下肯塔基州的情况。杰弗逊命令路易斯与克拉克,不但要探勘测量路易斯安那州购地案所买下来的土地,在西北方寻找一条通往太平洋的水道,还要搜索活的长毛象、乳齿象或其他类似的大型罕见动物。
可是有个小细节始终困扰着杰弗逊及后来的人,不断出土的大型哺乳类动物残骸似乎没那么古老。这些骨骸并不是深埋在坚硬的岩层里,也不是严重矿物化的化石。在肯塔基州巨石盐碛州立公园发现的长牙、牙齿、下颌骨等残骸散落在地面,或是暴露在淤泥之外,或是躺在洞穴里的地面上。拥有这些骨骼的大型哺乳类动物不可能是很久之前死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些肉食性动物,如剑齿虎,可能是跟着猎物一起消失的。有些前更新世的物种,如貘、猪、美洲豹、骆马等,则往南逃到墨西哥、中美洲,甚至更远的地方,到森林里寻求庇护。这些离开和死亡的动物留下庞大的生态区位有待填补,最后水牛、驼鹿及其他同伴就赶来填补空缺。
在这些消失的生物中,动物界的巨人几乎全军覆没。巨型犰狳和体形更大的雕齿兽,像是加了装甲的金龟车,尾巴末梢则有尖突的狼牙。巨型的短脸熊,体形将近灰熊的两倍,但四肢特别长,速度也比较快。有一派理论认为,阿拉斯加的巨型短脸熊正是西伯利亚人类未能早一点横跨白令海峡的原因。还有跟现今黑熊一样大的巨海狸。至于巨型猯猪可能是美洲拟狮的猎物,这种狮子比现在的非洲狮体形更大,速度更快。同样灭亡的还有恐狼,这是体形最大的犬科动物,有大型尖牙。
不过,马丁理论的关键点仍然是树懒。在克洛维斯人出现后的一千年内,每一种行动迟缓、步履沉重、易于成为狩猎目标的树懒,在南、北美洲都绝迹了。但是,碳十四测年法证实,在古巴、海地和波多黎各等地洞穴里发现的骨骸,是属于五千年后仍然存活的树懒,它们消失的时间,正好是八千年前人类抵达安的列斯群岛的时候。甚至在小安的列斯群岛中,某些人类较晚才抵达的岛屿,如格林纳达,岛上的树懒残骸就是较为早期的物种。
这引发了一个问题,如果人类屠杀一切动物的话,为何有些能存活?为什么北美地区还有灰熊、水牛、驼鹿、麝香牛、麋鹿、驯鹿、美洲狮,却没有其他的大型哺乳类动物?
最为人所知的大型灭绝动物莫过于北方一身毛茸茸的长毛象了。它还只是长鼻目动物种的一种,其他的还包括,体形最大,重达十吨的皇家长毛象;住在较温暖地区、身上没有毛的哥伦比亚长毛象;还有体形跟人差不多大、在加州海峡群岛上的侏儒长毛象,只有地中海岛屿上、跟牧羊犬一样大的象比它更小。长毛象是草食性动物,经过演化后多在大草原、草地或苔原上生活,不像它们的古老亲戚乳齿象都在森林里觅食。乳齿象在地球上存活了三千多万年,从墨西哥到阿拉斯加乃至于佛罗里达都可以看到它们的踪迹,都突然间全都消失了。三种同属的美洲马,也是一样。各个品种的北美骆驼、北美貘,无数的有角生物,从叉角羚到有点像是麋鹿与驼鹿杂交种、但体形大得多的大角麋鹿,全跟着剑齿虎与美洲猎豹一起消失了(因为有美洲猎豹,所以羚羊品种里硕果仅存的叉角羚才会跑得这么快)。它们全都不见了,差不多是同时期消失的。马丁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书的结尾,他呼吁人类以他描述的更新世大屠杀为戒,切莫造成另一场远比上一次更毁天灭地的屠杀。这其中的理由,不只是杀手本能发作,要残杀另一个物种到全部灭绝为止,还有贪婪本能让我们不知道何时该停手,直到我们不想伤害的物种也因为它们所需的物种消亡而遭逢致命地打击。我们不需要直接射杀,就能将鸣禽从天空中除掉,只要攫走它们的家,断了它们的食物来源,它们自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次年,他来到图马莫克山,高大的身躯再度伏在显微镜前,不过这次他观察的不是湖底淤泥里没有腐坏的花粉粒,而是大峡谷内完全干燥后保存下来的碎片。抵达图桑市不久,他的老板就把一个跟足球大小、形状都差不多的灰色土堆交给他。这堆土至少有一万年之久,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粪堆。它已经完全木乃伊化,却没有变成矿物,仍然可以看到青草纤维与开花中的圆形锦葵。马丁发现里面有很多杜松的花粉,证实这堆土的年事确实已高,大峡谷底部的温度不够冷,不足以保存杜松长达八千年之久。
马丁的目的地离沙漠博物馆还有几公里的路程,是个一点也不精致的地方。“国际野生动物博物馆”的外观设计仿造非洲的法国外籍兵团要塞,里面收藏了专门狩猎大型动物的富翁猎人C.J.麦克埃尔罗尔生前的收藏品,其中有不少还保持了世界纪录,包括世界最大的山羊——蒙古盘羊,以及在墨西哥锡那罗亚州捕获的、全世界最大的美洲豹。特别受人瞩目的展示品还有一只白犀牛,是老罗斯福总统在1909年去非洲狩猎旅行时猎到的六百多种动物之一。
此外,他对化石骨骼也有根本性的错误认知,他坚信所有的化石都属于某种还存活的物种,因为他不相信物种会灭绝。尽管杰弗逊被视为美国启蒙时代的典型知识分子,但他的信念和当时许多自然神论者、基督徒的思想相同:在造物主的完美创造中,没有任何创造出来的东西应该消失。
后来,欧洲疾病横扫整个大陆,印第安人近乎全数遭到歼灭,于是水牛的数目激增,也向外扩张。当拓荒的白人在西部看到水牛的时候,水牛的领地几乎已经扩展到佛罗里达。等到水牛几乎全部消失,只剩下少数被当成奇珍异兽留下来玩赏,拓荒的白人就利用印第安人祖先开垦出来的大草原,饲养了遍野的牲口。
马丁从山顶的实验室俯瞰沿着圣克鲁斯河河岸发展的沙漠城市,它从墨西哥向北流入美国境内。骆驼、貘、本土马匹、哥伦比亚长毛象都曾在这片绿色的冲积平原上觅食,使这些动物灭绝了的人类的后裔在此定居,用泥土和岸边棉白杨与柳树的树枝盖起了小屋,所有的这一切,一旦被抛弃就会在土壤或河水中迅速腐烂。
马丁的理论引起正反两方的论战,并命名为“闪击理论”(Blitzkrieg)。这个理论认为,从四万八千年前的澳大利亚开始,每当人类初抵一块新的大陆,当地的动物并没有理由怀疑,这种身材矮小的两足直立动物具有特别的威胁性,等到它们发现事实不然时,已经太迟了。其实,早在人科动物还只是直立人的时候,就已经在石器时代的工场里大量制造斧头、宽刃石器,如同百万年后玛丽·利基在肯尼亚的奥罗格塞所发现的那座工场一样。一万三千年前,有一群人抵达美洲大陆的门槛,这时他们变成智人至少有五万年了。较大的脑容量让他们不但精通在尖石上凿刻凹槽并装在木棍顶端的技术,也学会制作投矛器。投矛器是一种手持的木棍,他们可以从比较安全的远处投掷长矛,让长矛的速度更快也更精准地猎杀危险的大型动物。
近半个世纪之后,马丁所点燃的论战依然是科学界最大的争议焦点之一。许多考古学家、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年轮测年学家、放射性测年学家、古生态学家与生物学家,其一生的事业就根植于支持或反对他的结论,双方交战炮火猛烈,言辞间也未必都以礼相待。可是,这些人几乎全都是马丁的朋友,还有好些是他以前的学生。
某个周末,大雪让他困坐研究室,他不想再数小花粉粒,随手拿起一本生物分类学教科书,开始计算这六万五千年来,在北美地区消失的哺乳类动物。当他算到更新世(从一百八十万年前到一万前年)的最后三千年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假设你做了一个梦,梦中,你走到户外,发现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挤满了各种神奇的生物。根据所在地,你看到的景象会有所不同:可能会有鹿角跟树枝一样粗大的鹿,或是跟真实的装甲坦克一样大的生物。还有一群看似骆驼的动物,却长着长长的鼻子。毛茸茸的犀牛,全身长满毛发的大象,甚至还有更大的树懒。什么?树懒?各种体型与条纹的野马,长着约十八厘米长牙的豹,高大得令人震惊的印度豹。狼、熊、狮子,一只比一只大,这肯定是场噩梦。
他们这趟远征探险非常成功,唯独最后这个使命一败涂地,因为一路上看到最大型的哺乳类动物就是大角羊。后来,杰弗逊只好派克拉克回到肯塔基州,去采集他日后展示在白宫内的长毛象骨骸,现在这些化石成了美、法的博物馆馆藏。杰弗逊经常以赞助古生物学研究而备受称道,但这并非他的本意。他只希望造成一种错误的印象,这也是一位知名的法国科学家所坚持的信念,即新世界的一切都比不上旧世界,连野生动物也不例外。
这些美洲人因为贪婪,大量屠杀更新世的草食性动物,好像食物会无穷无尽似的,结果到最后连自己都没东西吃。而他们的后继者是否从祖先那里得到了教训?也许有,不过美洲大草原是因他们的后人印第安人放火焚烧森林而成,一方面借以集中像鹿这种在林间空地吃草的猎物,另一方面也替水牛这样的草食性动物开辟了更多的草地。
此话倒也不假。杰弗逊是一位热情的自然学者,他曾听说在肯塔基州的盐碱地有些大型骨骸散布,这让他兴奋着迷了好多年。报道中形容这些骨骸神似在西伯利亚发现的一种巨象,欧洲的科学家一直认为这种巨象已经灭绝。来自非洲的黑奴辨认出,在南、北卡罗来纳州出土的一些大臼齿是属于某种大象所有,而杰弗逊相信,二者应属同一物种。1796年,从弗吉尼亚州格林布瑞尔郡运来了一船应该是长毛象的骨骸,但一只巨爪改变了他的看法,他认为这可能是某种巨狮之类的动物。在请教解剖学家之后,他终于认出这是一种北美地懒。因为他是第一位仔细描述这种动物的人,所以这个动物的学名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杰式巨爪地懒”。
对于马丁的过度屠杀理论,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其中大多牵涉气候变化或疾病,因此也无可避免地被称为“过度酷寒”理论,或是“过度疾病”理论。过度酷寒理论和好些相关的论述,说起来其实被误称了,因为气候过热与过寒都有人提出来。其中一种说法是,在更新世快要结束时,就是冰河开始融解之前,气温突然发生剧变,整个地球短暂重返冰河时期,让数百万脆弱的动物一时措手不及。另一种说法刚好相反,全新世温度的上升,使得皮毛动物注定要死亡,因为在此之前的几千年间,它们已经适应了酷寒的环境。
这次是为了他于2005年出版的新作《长毛象的黄昏》(Twilight of the Mammoths)而举办的发布会。在他听众的背后,竖立着互相攻击的灰熊与北极熊。讲台上方挂着成年非洲象头的战利品,非洲象巨大的耳朵撑开来仿佛两面三角帆。在左右两侧墙上,展示在五大洲发现的各个不同品种、旋转上扬的动物角。马丁自己推着轮椅,检视着数百个动物的头部填充标本,有邦戈羚羊、林羚、薮羚、沼羚、大捻角羚与小捻角羚、大角斑羚、巨角塔尔羊、髯羊、岩羚羊、飞羚、瞪羚、犬羚、麝香牛、非洲水牛、黑马羚、褐马羚、剑羚、水羚、角马羚。数百对玻璃眼珠永远也无法恢复到往日晶蓝的凝视。
在马丁眼中,这再明显不过了。“大型动物最容易被追踪,杀死它们可以为人类提供最多的食物、最高的尊荣。”穿越图桑丛林,十四个已知的克洛维斯人屠兽遗址都在图马莫克山实验室的方圆一百六十千米之内。其中最丰富的一个就是莫瑞泉遗址,克洛维斯人制作的矛头与死亡的长毛象散落其间,这是马丁的两个学生,范斯·海奈斯与彼得·麦伦杰,共同发掘出来的。根据海奈斯的描述,受到侵蚀的岩层,就像是“记录五万年来地球历史的书页”。这些书页也包含了为在北美已经绝迹的物种,如长毛象、马、骆驼、狮子、长角野牛、恐狼等,所写下的讣闻。附近的遗址则又发现了貘,还有两种存活至今的巨兽熊与野牛。
十年后,有人纵火破坏了这个洞穴,这个巨大的粪堆足足烧了十个月。马丁忍不住感到难过。不过,在此之前,他自己就在考古学界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焰,因为他提出了一个理论,解释为什么数以百万计的地懒、野猪、骆驼、长鼻目动物以及二十多种马匹等,整个新世界近六十种大型哺乳类动物,会在一千年内彻底消失(就地质学来说,这只是一眨眼的瞬间):“这很简单。当人类离开了非洲和亚洲,来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就开启了这扇地狱之门。”
马丁反驳说,就算有人类不知道使用什么方法比克洛维斯人更早抵达智利,他们也只造成极短暂、局部的冲击。就生态上而言,这跟维京人在哥伦布之前曾经殖民过纽芬兰一样微不足道。“跟他们同时期的人在欧洲各地留下了丰富的工具、各种人造物品和洞穴壁画,而他们留下了什么呢?在克洛维斯人之前的美洲人,并没有像维京人一样遇到相互竞争的人类文明,应该只有动物,为什么他们没有扩张出去呢?”
马丁“闪击理论”的关键是,在克洛维斯遗址中的长毛象或乳齿象骨骸里,至少可以找到十四个克洛维斯矛头,有些还卡在肋骨里。“如果智人从未进化,”他说,“北美地区体重超过四百五十千克的动物种类,可能比现在的非洲还要多三倍。”他列举了目前非洲的五种大型动物,“河马、大象、长颈鹿、两种犀牛。我们北美有十五种,如果再加上南美洲的,可能会更多。那里也有很多令人惊异的哺乳类动物,像是跟骆驼一样大的滑距兽,它们的鼻孔不在鼻子的尖端,而是在鼻子的上方。或是一吨重的弓齿兽,像是犀牛与河马杂交的后代,不过就解剖学来说,它跟二者都没有关系”。
至于会有什么动物住在会议中心上面,那就无法确定了。野牛已经不在,而人类消失之后,驯养的牛群缺乏牛仔的照顾,也没有人帮忙驱赶草原狼或山狮,当然也活不了多久。在不远处的沙漠保育区里,索诺拉叉角羚也濒临绝种边缘,它是体形小、速度快的更新世遗物,也是最后一种美国羚羊的亚种。在草原狼将它们赶尽杀绝之前,会不会有足够的数目留下来复兴整个品种仍是疑问,不过还是有可能就是了。
“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场地来形容什么叫作物种灭绝的悲剧,”他说,“在我的有生之年,有数百万人在死亡营中遭到屠杀,从欧洲的纳粹大屠杀到达尔富尔的种族灭绝,在在都证明人类这个物种能残忍到什么地步。我这五十年的事业全都专注在研究大型动物的不寻常失踪,它们的头颅不会出现在这两面墙上。它们之所以遭到灭绝,只因为人类有这样的能力而已。收藏这些猎物的人很可能是直接从更新世走出来的人类。”
由于猎物减少,人类学会了栽种那些采集回来的植物。他们把这个村落称为“查桑”,意即“流动的水”。他们用谷糠与河底淤泥制成砖块,这样的做法一直持续到“二战”之后才被混凝土所取代。不久之后,空调设备诞生,吸引了大量人口来到这里,吸干了整条河水。接着,他们开始凿井,在井水也干涸之后,他们愈挖愈深。
一直到十年之后,马丁才亲自看到科罗拉多河上的红色大峡谷砂岩壁,他的第一个地懒粪球就是在这里找到的。这个时候,灭亡的美洲地懒对他来说,已经不只是一种神秘失踪的大型哺乳动物,因为资料就像地质沉积般一层层累积。马丁在脑海中形成了一种理论,他相信,地懒的命运足以证实这个理论。在堡垒洞穴中有一个粪便堆起来的土丘,他跟同僚认为,这是不知经过了多少世代的雌地懒躲在这里生产所留下来的遗迹。这个粪堆有一米半高、三米宽,而且长达三十多米,马丁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