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大约还有六百只野生的欧洲野牛,几乎全都在这里,或说只有一半在这里,完全取决于所谓的这里是指哪里。1980年,苏联政府沿着边界竖起一道铁幕,遏止变节叛逃的人民前往波兰参加“团结工会运动”,也将这座天堂一分为二。尽管狼群可以从围篱底下挖洞钻过边界,獐子与麋鹿也可以跳过围篱,但这群欧洲体形最大的哺乳类动物仍然分居铁幕两侧,它们的基因库也因此分成两半,缩小到近乎消失,这个现象让某些动物学家感到恐惧不安。“一战”之后,动物园里豢养的欧洲野牛一度被带到这里野放,希望复兴这个在战争中几乎被饥饿士兵吃光的物种。如今,冷战又再度威胁到它们的生存。
独自在森林里,波比奇可以穿越时代跟智人同伴沟通,因为如此纯粹的野生环境正是记录人类足迹的空白石板,而他也学会了阅读这些记录。土壤里的黑炭层告诉他,哪里曾经有人用火清掉部分的林地,让新芽冒出来。桦树群和颤抖的白杨木证实雅盖沃大公的后裔一度放弃狩猎生活,也许是因为战争,而且时间还不算短,才足以让这种喜爱阳光的物种在空地上重建殖民地。在它们的树荫下是硬木的小树苗,这些树苗会渐渐长成大树,超越桦树和白杨木,茂盛得好像从未消失过。
说来一点也不奇怪,在欧洲还能保存这么一块不曾遭到人为破坏的生物古迹,全都是“特权阶级”的功劳。14世纪时,有位名为瓦迪斯瓦夫·雅盖沃的立陶宛大公,跟波兰王国结盟,宣布这块林地为皇室狩猎保留区,于是几百年来它一直保持原状。在波兰—立陶宛联盟遭俄国并吞之后,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又成了沙皇的私有土地。尽管在“一战”期间,德国人曾经在这里砍伐林木与狩猎,但原始的核心林地仍被完整保存下来,直到1921年成为波兰的国家公园。在苏联时期,虽然又短暂出现了掠夺林木的情况,不过在纳粹入侵之后,热爱自然的狂热分子赫尔曼·戈林下令,将整块保留区划为仅供他自己游赏的禁地。
每当波比奇巧遇像山楂这类的灌木丛或一株老苹果树,他就知道这里有原木小屋的幽灵,很久以前的木屋跟森林里的大树命运相同,都曾遭到微生物的蚕食,化为土壤。他还知道,只要看到一株巨大的橡树孤零零生长在满覆珠芽的低矮小丘上,就表示这里曾是火葬场。九百年前,白俄罗斯人的斯拉夫祖先从东方迁徙过来,他们的骨灰就是滋长这些橡树的养分。在森林的西北角,邻近五个犹太村社的居民也都埋骨于此,自19世纪50年代以来,他们的砂岩与花岗岩墓碑已经长满了青苔,并被树根顶翻在地。这些石碑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几乎跟前来致哀的亲属所留下来的鹅卵石不分轩轾,而这些亲属也早已辞世。
安德兹·波比奇立刻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原本在克拉科夫攻读森林学,受的训练都是如何管理森林以达到最高的产能,其中包括除掉“多余的”有机垃圾,以免滋生像蠹虫之类的寄生虫。可是,当他走进这座原始森林,却发现这里的生物多样性比他见过的任何森林都要高出十倍。
“Puszcza”是古老的波兰文,原意就是“原始森林”。面积达二十公顷的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保护区,横跨了波兰与白俄罗斯的边界,保存着欧洲仅有的野生老林低地。想一想小时候听到的格林童话,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那座迷蒙阴郁的森林就是这个样子。在这里,梣树与菩提树可以长到将近四十五米高,茂密的枝叶荫庇着潮湿纠结的下层林木,包括铁树、蕨类植物、沼泽桤林以及跟陶碗一样大的蕈类。橡木的身上披挂着无数的苔藓,巨大的树干上有七厘米宽的树皮沟畦,足以让大斑啄木鸟收藏云杉球果。这里的空气浓郁清凉,偶尔传来星鸦嘶鸣、侏儒猫头鹰的低沉呼啸或几声狼嗥,打破森林里的静谧,但很快又恢复沉寂。
“二战”结束之后,据说有一个晚上斯大林喝醉了酒,在华沙同意将五分之二的林地交给波兰。其间,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盖了几间供精英分子使用的狩猎别墅。1991年,苏联解体的协议就是在其中一间名为维斯库利的别墅里签署的。结果证明,这个古老的圣域在波兰民主政体和白俄罗斯独立统治下所受到的威胁,远比七百年来的君主专政与独裁统治更大。
在距离白俄罗斯边界不到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片欧洲赤松的蓝绿树荫。在10月午后的静寂中,波比奇几乎可以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蓦然间,林下灌木丛里传出一阵窸窣声响,十几只欧洲野牛从找寻新芽嫩枝的藏身处冲了出来。它们怒气冲天、前蹄搔刮着地面,巨大的黑眼睛瞪着波比奇好一会儿,但最后决定效法先祖,在遇到这种看似很脆弱其实不然的两脚动物时,一定要采取的行动:逃之夭夭。
想到全欧洲一度都如同这座原始森林,令人相当震惊。走进这里,大部分的人会发现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都只是模仿自然风貌却没有生命的仿冒品。看到接骨木两米多宽的树干,或走在巨大高耸的挪威云杉树群之间——这种云杉跟《旧约圣经》里的长寿老人玛土撒拉一样毛茸茸的——对有些生长在北半球、一辈子只看过微不足道的次生林地的人来说,这里应该跟亚马孙或南极一样陌生才对。其实不然,因为这里给我们的感觉原始又熟悉,而且从某种细微的层次上来说,有种完整的感觉。
也许你从未听说过“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Bialowieia Puszcza),如果你成长的地方是在横跨大部分北美地区、日本、韩国、俄罗斯、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周边地区、中国部分区域、土耳其、东欧及西欧(含大不列颠群岛)等地的温带气候地区,那么你的脑海里一定还记得这座森林。就算你是出生在苔原或沙漠、亚热带或热带、南美或非洲草原,那里有些地方类似这座原始森林,也同样会勾起你的回忆。
白俄罗斯这边的大树跟波兰的完全一样,也同样有金凤花、苔藓与巨大的红色橡树叶,白尾鹰在空中盘旋,无视地面上铁丝纠结的围篱。事实上,两边的森林都在扩张,因为两国的农民都离开了萎缩的农村到都市求发展。在这种潮湿的气候中,桦树与白杨木很快就占据了停耕的马铃薯田,短短二十年,农田就成了林地。在先驱树种荫庇之下,橡树、枫树、椴树、榆树、云杉也纷纷重生。如果再经过五百年没有人类的岁月,一座真正的森林就会诞生。
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全部九种欧洲啄木鸟,因为有些啄木鸟只在垂死的中空树干里筑巢。“它们在管理良好的森林里无法存活,”他和森林学的教授争辩道,“一千年来,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自己就把这里管理得十全十美了。”
为了让自己的记忆与野生林地保持联系,他每天穿着皮靴,走过深爱的原始森林。尽管他态度强硬地捍卫着森林里尚未受到人类侵扰的地区,自己却无法抵抗人类天性的诱惑。
于是这位身材壮硕、满脸胡子的年轻森林学家摇身一变,成了森林生态学者,进入波兰国家公园管理处工作,后因对一份管理计划提出抗议而遭到解聘,因为计划中要砍掉的树木距离森林的原生核心太近了。他在许多国际期刊上撰文,痛斥主管机关的政策,因为这些政策断言:“如果没有周全的设想,森林会死亡。”他们甚至还替在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周遭缓冲区砍树找借口,说是要“重建树群的原始风貌”。他指责说,唯有对野生森林毫无记忆的欧洲人才会有如此错综复杂的思维。
苏联解体后,白俄罗斯似乎没有要拆除围篱的意思,尤其是跟波兰之间的国界,也是他们跟欧盟之间的界线。虽然两国的公园管理处相距不过十四公里,但是访客如果要去看“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国家保留区”(这是在白俄罗斯的名称),却得开车往南走一百六十公里后,搭火车越过边界到达布列斯特,经过毫无意义地询问盘查,然后再租车往北走。在白俄罗斯也有一位跟波比奇一样的激进分子,名为赫里卡祖加。他是一位脸色苍白、气色不佳的无脊椎生物学家,原本是白俄罗斯原始森林管理处的副主任,因为反对在国家公园新建锯木厂而被解聘。他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跟围篱西边的人在一起,因此只能在森林边缘的住处,一间勃列日涅夫时代兴建的房子里接待访客。他满是歉意地奉上茶,谈论起他成立国际和平公园的梦想:一个让野牛、麋鹿可以自由穿梭、徘徊和繁殖的地方。
森林的核心地带长年累积了许多覆盖层,它们发出的香气飘浮在空中,向肥沃的源头致敬。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里富饶的生命,绝大多数必须感谢那些已经死亡的东西。地面上众多的有机物质,几乎有四分之一处于各种不同的腐烂阶段。每公顷林地上约有八十立方米的腐烂树干与落叶残枝,滋养着几千种不同物种的蘑菇、苔藓、蠹虫、昆虫幻虫和微生物。在那些同样号称森林却条理分明、井然有序的人造林地里,找不到这些生物。
这些生物共同形成一座巨大的森林食物仓库,供养着鼬鼠、松貂、浣熊、海狸、狐狸、山猫、狼、獐子、麋鹿、老鹰等。这里的生命物种比欧洲大陆上其他地方都要多,然而此地却没有群山环绕或峡谷荫庇等特有物种生存的独特环境。往昔,这里一度是自西伯利亚向西延伸至爱尔兰的大片林地,如今,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不过是硕果仅存的遗迹罢了。
想到欧洲乡村有朝一日能够重返原始森林,确实令人为之振奋。不过,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得记得先把白俄罗斯的铁幕拆除,否则森林里的野牛也将跟着铁丝网一起凋零。
两国的林业部门竞相强化对原始森林的管理,然而所谓的管理,到头来都只是美化砍伐及贩卖成熟硬木的代名词。这些林木如果没有遭到砍伐的话,有朝一日都会倒落在地,化作春泥,成为滋养森林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