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它们会一直活到阳光晒干了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为止,因为细菌需要水分才能生存繁殖。“不过它们可以储存在冷冻干燥的环境中,不会死亡。我们发射到太空中的任何东西,上面都会有细菌,尽管我们尽力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可是一旦它们到了外太空,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这些东西在太空中存活个几十亿年。”
在帕尔迈拉,柔和的绿礁湖清澈纯净,热带风光慢慢消弭了坍塌的混凝土石板,如今有数以千计的乌燕鸥在此筑巢。雷达天线原本是此地最高的人造建筑,现在已经锈掉了一半,再过几年,就会彻底消失在椰子棕榈树和杏仁树之间。如果所有的人类活动,也跟着一起骤然而止,萨拉相信北莱恩群岛的珊瑚礁可能会变得跟几千年前一样繁盛兴旺,回到人类带着渔网和渔钩发现这块地方之前的模样,而且速度比我们预期的要快得多(当然人类还带来了老鼠,玻利尼西亚渔夫只凭着独木舟与勇气,就冒险横越无边无际的一片汪洋,而老鼠可能是船上会自行繁殖的食物来源)。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远比我们捕尽鳕鱼、猎光候鸽的时间要长得多。在此之前,地球上的每一座水坝都会裂解坍塌,溢出积水。河川会再度挟带着丰富的养分奔流入海,而大部分的生命还会留在海洋里,我们脊椎动物要再等待很长的时间才会首度爬上海岸。
在2004年正式关闭之前,来自俄罗斯与东德的沙林神经毒气,连同美国的橘剂、多氯联苯、芳烃碳氢化合物和二英,都一起埋在这里。面积只有二点六平方千米的约翰斯顿环礁,成了海洋版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加上落基山兵工厂的混合体。而且跟落基山兵工厂一样,它最近也转世投胎,成为美国的全国野生动物保护中心。
碎石堆中仅有的有机物是一只红脚鲣鸟的骨骸、几块木制的老旧舷外支架和六颗椰子。第二天,科学家最后一次潜水结束之后,又回到这里,装满了几十个大型垃圾袋。他们并没有自欺欺人,认为自己能够让金曼礁恢复到人类发现之前的原始状态。亚洲洋流会带来更多的塑料制品,上升的气温会造成更多的珊瑚白化,甚至可能全都无法幸免,除非珊瑚能够很快跟寄生的藻类伙伴达成某种共生的协议。
除了椰干以及供当地人食用的几只猪之外,基里地马地岛上几乎完全没有农业可言。话虽如此,“白冬青号”船上的研究人员在探测旅程的头几天(这趟旅程萨拉筹备了多年,最后终于在2005年成行),看到岛上四个村落里营养丰富的食材,仍不免吓了一跳。他们发现裹覆在珊瑚礁外面那种黏答答的东西旁,有很多前来啃食的鱼类,如鹦嘴鱼,都是当地居民大量捕获的美食。在塔布阿埃兰岛,一艘沉没的军舰上丰富的铁锈喂养了更多的藻类。以岛上面积来说,堪称人口过剩的、小小的泰拉伊纳岛,附近没有鲨鱼也没有笛雕,因此当地居民拿着来复枪在拍岸的浪涛里猎捕海龟、黄鳍金枪鱼、红脚鲣鸟、瓜头鲸等动物,而且珊瑚礁也替绿色海草提供了十厘米厚的立足脚垫。
位于最北端、半沉入海中的金曼礁,面积一度逼近夏威夷的大岛,岛上也同样有座火山。如今,火山口已经沉入礁湖底下,只留下勉强可以目视的珊瑚环礁。因为跟珊瑚共生的细菌需要阳光,一旦金曼礁的珊瑚锥沉入海底,珊瑚礁也就会跟着死亡。其实现在金曼礁的西侧已经沉没,因此才形成回力棒的形状,让“白冬青号”可以进入礁湖,暂泊于此。
像金曼礁这样正常健康的海洋,每一毫升的海水里就有一百万个细菌,经由这个星球的消化系统,控制养分与碳的行动,服务这个世界。但是在人口过剩的莱恩群岛附近,细菌的数目是正常的十五倍。它们会耗尽了氧气,导致珊瑚窒息,为更多藻类争取到更多的地盘,也就滋生了更多的细菌。这就是杰克森最担心的黏滑循环,而罗维也同意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发生。
“说来实在很讽刺,”探测队第一次潜水就受到七十只鲨鱼热烈欢迎之后,杰克森惊奇地说,“年纪最老、即将沉没入海的岛屿,就像只剩下三个月可活的九十三岁老头,结果却是最没有受人类破坏、也最健康的岛屿。”
“有点像是潜水艇里的热铺一样。”夏威夷海洋研究所的艾伦·弗烈兰德说道,他是这趟探测团队里的一位鱼类专家,“每个人轮班四到六个小时,轮流睡卧铺,所以卧铺始终保持温热。”
为了证明这个发现,微生物小组在某些玻璃箱内加了盘尼西林,杀死这些过度呼吸的细菌,结果箱内的珊瑚就很健康。“毫无例外,”罗维从货舱中爬出来,回到相对凉爽的午后空气中,“从藻类溶解出来的东西都会杀死珊瑚。”
可是金曼礁就像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是个回到过去的时光机器,好比是一个完整的片断,呈现出这个巨大的蓝色海洋里,每一个绿色的小岛周围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在这里,珊瑚小组发现了六种未知的品种,无脊椎动物小组带回了陌生的软体动物,微生物小组则发现了数百种新的细菌与病毒,因为过去没有人替珊瑚礁的微生物世界制作完整的地图。
就算有机械化的竭泽而渔、卫星追踪捕猎鱼群、硝酸盐泛滥,还有长期屠杀海洋哺乳类动物的行为,海洋的力量仍旧超越了人类的滥捕。由于史前人类无法入海追捕动物,因此地球上除了非洲之外,海洋就成了大型生物得以逃过巨兽灭亡的唯一所在。“海洋生物品种大多都严重锐减,”杰克森说,“但是它们仍然存在。如果人类真的离开了,大部分的物种都会恢复。”
除了这些鲨鱼之外,这里还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大型鱼类,体重十一千克、拥有一对尖牙的笛鲷。其中一只还品尝了一名摄影师的耳朵。在这个海域,这两种大型肉食鱼类的质量总和显然远超其他任何生物。若是如此,那就表示在金曼礁,传统观念中的食物链金字塔是倒过来的。
“黏答答的。”
已经六十多岁的杰克森是这个探测团队中年纪最长的生态领袖,其他的人,如萨拉,都只有三十来岁,有些甚至是更年轻的研究生。他们这一代的生态学家与动物学家,有愈来愈多的人在自己的头衔加上“保育”两个字。他们研究的生物无可避免地会跟目前全世界位阶最高的掠食动物——人类,有所接触,甚至惨遭伤害。他们知道同样的情况再过五十年,珊瑚礁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不论是科学家或现实主义者,看到了金曼礁的海洋生物在人类所演化出来的自然平衡中蓬勃生长,更强化了他们想要恢复自然均衡的决心。而且,还要有人类在一旁欣赏赞叹。
杰若米·杰克森必须低着身子,躲到“白冬青号”上层甲板的遮雨篷底下。这艘船原来是海军的货轮,现在船尾已经改装成一间无脊椎动物实验室。杰克森是最早提议要进行这趟任务的人,他是斯克雷普斯海洋研究所的海洋古生态学家,四肢颀长,还扎了一个长长的马尾发辫,看起来活像是一只走快捷方式演化的帝王蟹,直接从海里跳出来变成人形。杰克森这一生的事业大部分都投注在加勒比海上,眼睁睁地看着捕鱼及暖化,将看似葛瑞尔奶酪的活珊瑚礁变成漂白过的海洋熔渣。珊瑚死亡崩塌之后,它们自身以及在珊瑚礁罅隙栖身的无数生命形态,还有以珊瑚为生的所有东西,都被黏滑的恶心物质取代。杰克森靠近一盘藻类,那是海草专家珍妮弗·史密斯在前往金曼礁途中的前一站所采集到的样本。
“白冬青号”船上的二十多位科学家,以及他们的赞助单位斯克雷普斯海洋研究所(Scripps Institution of Oceanography)特地到这个无人的海洋世界,一窥地球上在人类出现之前的珊瑚礁究竟是什么模样。没有这样的基准,就永远不可能有一致的见解,判定怎么样才是健康的珊瑚礁,当然更别提如何才能复育相当于海洋雨林的生物多样性,让它们恢复到原始的风貌。虽然还有要花好几个月爬梳的资料在等着他们,但是这些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一些证据,不但跟传统见解相悖,甚至也跟他们的直觉大相径庭。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就在右舷破浪前行。
在最近的历史上,这个星球的海洋里曾经有三四百千克重的石斑鱼簇拥着珊瑚礁,曾经只要放下篮子就可以捞起鳕鱼。在马里兰州的切萨皮克湾里,牡蛎曾经每三天就过滤一次海水。这个星球的海岸也曾挤满了数百万只的海牛、海豹、海象。然后,不到两个世纪,珊瑚礁就惨遭夷平,布满海草的海床也成了一片光秃秃的世界,密西西比河口出现了一片面积跟新泽西州一样大的死水,世界上的鳕鱼存量锐减。
探测团队后来公布的数据显示,金曼礁的生物质量有百分之八十五集中在鲨鱼、笛鲷和其他肉食鱼类身上。至于有多少多氯联苯也因此在食物链中向上蹿升,渗透到它们的组织内,则是未来研究的好题材。
“就跟你在花园里除草一样,”弗烈兰德说,“你愈是常除草,草就长得愈快。如果你让它们长一会儿,不去理会,那么草的生长速度就会稳定下来。”
“微生物并不在乎这里有没有人类,或其他任何生物。对它们来说,人类只是一种跟它们不完全有利害冲突的生态席次而已。事实上,曾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这个星球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微生物。但在地球数十亿年的生命中,就只有那么一次。等太阳开始膨胀,我们都会消失,届时就只剩下微生物可能还会多活几百万、甚至几十亿年。”
在帕尔迈拉环礁西北方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是下一个肉眼可以看见的陆地,约翰斯顿环礁。它像是一只土耳其玉的戒指,从太平洋的深蓝海水中冒出一个小点。这里跟帕尔迈拉一样,原本也是美军的海上飞机基地,可是在20世纪50年代,却被划进雷神飞弹的核子试爆区,有十二颗热核子弹头在此爆炸,其中一颗试爆失败,将钚碎片撒在岛上。后来,好几吨受到辐射的土壤、遭到污染的珊瑚与钚全都丢弃到掩埋场里。“结束任务”之后,约翰斯顿就成了后冷战时期的化学武器焚化场。
在2005年8月的这趟探测旅程中,从欧、美、亚、非和澳大利亚各地踊跃加入的科学家,没有人会否认这个结论。不过那是在陆地上,也许海洋比较特殊,又或者陆地才是例外。不管这个世界有人还是无人,地球表面有三分之二是“白冬青号”正在载浮载沉的善变水域,仿佛有自己的脉动似的拍打着这个星球。从金曼礁的地形,很难勾勒出我们空间的轮廓,因为大海无边无际。海洋一路延伸,直到海水跟印度洋与大西洋融合在一起,向北挤过白令海峡,进入北极海,而北极海又跟大西洋混在一起。地球的大海一度是所有会呼吸、繁殖的一切生命的起源,如果海洋不见了,未来的一切也会跟着消失。
可是这种情况在金曼礁却不可能发生,因为有太多的鲨鱼虎视眈眈。比方说鹦鹉鱼,它们演化出像鸟喙一样的门牙,连最紧黏不放导致珊瑚窒息的藻类,都可以啃噬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会自行改变性别,以确保它们的繁殖率不会下降。健康的珊瑚礁提供足够的角落与罅隙让小鱼得以藏匿,在沦为鲨鱼的美食佳肴之前,成长到足以繁殖下一代,借此维持生态体系的平衡。由于植物与藻类的养分不断转化成短命的小鱼,结果让在金字塔顶端的大型掠食动物累积了大部分的生物质量。
即使全球暖化或紫外线导致金曼礁与澳大利亚大堡礁(Great Barrier Reef)的珊瑚全都白化死亡,他又补上一句:“它们也只不过七千年而已。这些珊瑚礁曾遭到冰河一再消灭,但又复生。如果地球继续热下去,新的珊瑚礁可能会在更北或更南的地方出现。这个世界一直都在改变,本来就不是一个稳定的地方。”
在他脚下,数千个颤动的小贝壳仿佛起死回生,原来是寄居蟹躲在里面。“就算我们真的没有办法。这个星球既然可以从二叠纪的大灭绝中复原,当然也可以从人类的破坏中恢复元气。”
“在海洋里已经找不到像东非的塞伦盖蒂这样的地方了,物种很全面。”杰克森说。
他抬起粗黑的眉毛,看着地平线之外,想象着那时的景象:“五百年后,如果有人类回到这里,他可能会吓得不敢跳进海里,因为里面有太多张嘴在等着他。”
杰克森跳下海里之后,印象彻底改观。“我只能看到百分之十的海底,”他回到斯克雷普斯之后,告诉同事安里·克萨拉,“我的视线全被鲨鱼和大型鱼类给挡住了,你一定得去看看。”
最后,我们人类将历经轮回,而世界也就从头再来一遍。
这里的鲨鱼过去从未见过人类,也少有人类见过这么多的鲨鱼。除了月光之外,鲨鱼所见的赤道夜晚永远是一片漆黑深邃,长相酷似一点五米长、长了鳍与尖嘴的银色缎带——鳗鱼,也是一样。直到它们掠过探测船“白冬青号”的船底,看到从甲板上打出来的探照灯,形成一道道五彩缤纷的光束钻进深夜的海水里,让它们一时为之目眩神驰。太迟了!等鳗鱼看到数十只白鳍礁鲨、黑鳍礁鲨、灰礁鲨在翻腾的海面上疯狂绕着圈子梭巡,个个都露出饥渴的神情时,一切都太迟了!
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学着控制自己的口腹之欲或繁殖速度。假设在我们觉悟之前,一些难以想象的事情突然降临,替我们进行控制,那么不消几十年,不再有氯或溴向空中散布,臭氧层就会复原,紫外线强度也开始减弱。再过几个世纪,我们释放的过量工业二氧化碳大部分都消散之后,空气与浅滩都会变得更凉爽宜人。重金属与有毒物质会逐渐稀释,从自然体系中冲走。多氯联苯与塑料纤维反复冲刷了几千、几百万次之后,任何棘手的物质也都会深埋地底,直到有一天幻化或溶入地壳。
金曼礁虽然生气蓬勃,终究还是海洋沙漠里的一小片绿洲而已,方圆好几千米内,没有任何重要的大块陆地可以交换或补充种子。而且这里的三四百种鱼类,跟印度尼西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所形成的三角地带里大太平洋珊瑚礁所展现的生物多样性相比,连一半都还不到。然而,海洋渔货贸易以及炸鱼、毒鱼的激烈捕鱼手段,都对这些地区形成强大的压力,让这里几乎濒临生态瓦解的边缘,也使得大型鱼类在此绝迹。
去过那里的潜水人员回报说,他们看到一种神仙鱼,鱼身有一侧是箭尾山形图案,另一侧却像是立体派艺术家的梦魇。虽然出现这种基因混乱的品种,但约翰斯顿环礁绝对不是荒地,这里的珊瑚看起来还算健康,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些自然耗损,或许它们已经习惯了上升的温度。甚至连僧海豹也加入热带鸟类与鲣鸟的行列,在此定居。在约翰斯顿环礁,就跟切尔诺贝利一样,我们对大自然恶言相向,说出了最不堪入耳的粗话,这样的侮辱或许会让大自然一时脚步蹒跚,但绝对比不上我们过度放纵的生活形态对大自然所造成的伤害。
柯林佛写道,不只是统计数目的比较,食物链金字塔的形状是由质量来决定的。“一片林地里所有昆虫的总重,会比所有的鸟要重好几倍。所有的鸣禽、松鼠和老鼠加起来,总重量也远远超过所有的狐狸、鹰和猫头鹰的总和。”
这些如杂草般丛生的藻类是打哪儿来的呢?“通常,”他解释道,边撩起及腰的黑色长发,让颈背也透透气,“珊瑚与藻类会形成一种皆大欢喜的平衡状态,因为有鱼类来啃食修剪这些藻类。但如果珊瑚礁附近的水质恶化,或是啃食藻类的鱼群离开了这个生态体系,那么藻类就占了上风。”
金曼礁小岛边缘的珊瑚跟全世界的同类一样,都出现白化的疤痕,但海胆剧烈的啃噬喝止了入侵藻类的嚣张气焰,让裹覆在外层的珊瑚藻可以慢慢修复受伤的珊瑚礁,再把它们黏合在一起。研究人员小心翼翼避开海胆的尖刺爬上岸,来到贝壳堆积的迎风面,但几米外的情况,却让他们大为震惊。
萨拉站在帕尔迈拉环礁的岸边,等待涡轮引擎推动的湾流型喷射机降落在上一次全世界陷入交战状态时所兴建的跑道,载他们回到檀香山,一共三个钟头的航程。到了那里,他们就要带着搜集来的资料分道扬镳,回到世界各地,下一次再见面会是在电子邮件里,然后就是他们合作撰写、经过同行评鉴后发表的论文。
这里是金曼礁,全世界最隐秘的地方之一。以肉眼观察,这个礁岩几乎不存在。它位于瓦胡岛西南方约一千六百千米,有一半沉没在太平洋海面下四点六米,是一条十千米长有如回力标形状的珊瑚礁岩,主要色泽是从钴蓝变成深海蓝。在退潮时,只有两个小岛勉强露出海面约一米,这不过是暴雨巨浪将大型贝壳冲上珊瑚礁岸所形成的银色小丘罢了。“二战”期间,美军指定金曼礁作为夏威夷与萨摩亚群岛之间的中途停泊站,可是从来没有使用过。
一阵狂暴喧嚣倏忽来去,在探测船下锚的礁湖里掀起一片温热的水花,淋湿了甲板旁铺在潜水教练桌上的帆布以及帆布上吃剩的鸡肉晚餐。可是科学家仍在船舷栏杆边流连不去,沉迷地看着眼前这数千吨重的鲨鱼,在午夜巡航的滚浪余波中跃起,攫杀鳗鱼,再一次证明它们主宰着这里的食物链金字塔。过去四天里,这些科学家每天跳进海里两次,在肌肤光滑的掠食动物之间巡游,清点它们的数量以及任何在水里的生物。从有如彩虹般翻旋游动的珊瑚礁鱼群,到忽绿忽紫、荧光闪烁的珊瑚礁林,从外壳有绒毛的巨型蚌蛤、到多彩缤纷的海藻,乃至于微生物与病毒。
穿上潜水衣的科学家团队配备了量尺、防水笔记板,还有一米长的塑料长矛,用来驱赶尖牙利齿的地中海居民。他们清点了金曼礁破碎环礁周围所有的珊瑚、鱼类和无脊椎动物,他们在清澈的太平洋海水底下设立了好几条二十五米长的穿越线,并在穿越线的每一侧都采样了四米左右的范围。此外,为了检验整个珊瑚礁社群的微生物基础,他们还吸取了珊瑚黏液、拔除海草,连海水样本都装了好几百个一公升的扁酒瓶。
微生物学家佛瑞斯特·罗维照着他在加州州立大学圣地亚哥校区的实验室,具体而微地在甲板下闷热的货舱中复制了一个缩小版的实验室。他的研究小组利用直径只有一微米的氧气侦测管,连接到微传感器与笔记本电脑,示范他们稍早在帕尔迈拉采集的藻类如何排挤活珊瑚。他们制作了一个小型的玻璃箱,里面装满海水,然后放进一些珊瑚与海草藻类,用一种连病毒都无法穿透的玻璃薄膜隔开,不过藻类制造的糖类却可以穿过去,因为糖类会溶解在水里。当生活在珊瑚上的细菌开始吞噬这种特别丰富的养分时,它们会耗掉所有的氧气,导致珊瑚死亡。
探测团队的科学家在离开金曼礁的两天之前,驾着潜水船来到珊瑚礁北端两个半月形的小岛。在这里的浅滩上,他们看到了令人振奋的景象,一大群数量可观的海胆,黑的、红的、绿的,全都是长满尖刺、壮硕强健的藻类食客。1998年的厄尔尼诺现象造成温度浮动,再加上全球暖化让气温节节上升,结果加勒比海的海胆有百分之九十暴毙。通常,海水的温度上升会导致珊瑚虫惊慌,吐出它们身上负责进行光合作用的共生藻类,这些微小植物平常会吸收珊瑚排泄出来的氮肥,换取糖分的平衡,并且维持珊瑚的多彩色泽。结果不到一个月,加勒比海的珊瑚礁有一半变成白色的珊瑚骨骼,如今全都裹上了一层黏稠物质。
不管有没有人类幸存,这一次的灭绝终究还是会结束。虽然现在的物种流失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但这毕竟不是另一次二叠纪大灭绝,也不是红色行星撞击,地球上还有海洋,尽管受到围剿,却仍充满了无限的创意。虽然地球要花十万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吸收,我们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然后又释放到空气中的碳,但它们终究会变成贝壳、珊瑚和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基因组合的角度来说,”微生物学家罗维说,“我们跟珊瑚之间的差异很小,在分子结构上有充分证据可以证明我们都来自相同的地方。”
“每一年,”那天晚上,萨拉倚在“白冬青号”的船舷边,看着探照灯在海面上制造的一夜激情狂热,忍不住说,“人类杀死一亿只鲨鱼,但鲨鱼可能只有攻击了十五个人。这真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
四年前,杰克森应邀前往莱恩群岛最北端的帕尔迈拉环礁。莱恩群岛是一个迷你型的太平洋群岛,被赤道一分为二,分别隶属两个国家,基里巴斯与美国。美国自然保育协会(The Nature Conservancy)最近买下了帕尔迈拉环礁,作为研究珊瑚礁之用。“二战”期间,美国海军在帕尔迈拉盖了一座航空站,开凿水道通往其中一个礁湖,并在另一个礁湖里丢弃了大批容量五十五加仑的柴油桶,数量之多,使得礁湖成了充满二英剧毒的水池,有黑色礁湖之称。除了美国渔猎暨野生动物管理局的极少数工作人员之外,帕尔迈拉环礁基本上无人居住,废弃的海军建筑也有一半在浪头里,一艘半沉的船,如今这里成了椰子棕榈树的生长箱。外来的椰子树几乎打败了本土的皮孙木树林,而老鼠取代了陆蟹,成了数量最多的掠食动物。
一只全世界体形最大的陆上无脊椎动物椰子蟹,摇摇摆摆地从一旁走过。在头顶上杏仁树叶的遮阴中,闪过一片纯白,那是乌燕鸥幼鸟新生的羽毛。萨拉摘掉太阳眼镜,摇着头。
来自巴塞罗那的萨拉是年轻的保育海洋生物学家,在他土生土长的地中海,从没见过大型海鱼品种。他曾在古巴外海一个重重警卫戒护的生态保育区里,看到硕果仅存的一百四十千克重的石斑鱼。杰克森研究过西班牙的海洋历史记录,一路追溯到哥伦布时代,证实这种三百六十千克重的怪物曾在加勒比海珊瑚礁附近大量繁殖,还有四百五十千克重的海龟与其为伍。哥伦布第二次航行到新大陆时,大安的列斯群岛外海就挤满了绿海龟,他的甲板帆船几乎是行驶在它们搭起来的陆地上。
微生物唯一做不到的事,就是像复杂的细胞结构后来所做的事,占据所有的土地,种植树木植物,邀请更复杂的生命形态进驻。微生物唯一能够创造的结构,就是一层黏糊糊的垫子,让一切回归到地球上最初的生命形态。不过就这些科学家在金曼礁的所见所闻,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情况尚未发生。成群的宽吻海豚伴随着潜水船往来“白冬青号”之间,跳出海面,捕捉丰沛的飞鱼群。海面下的每一条穿越线都显示着这里有更富饶、更多样的物种,从身长不到一厘米的虾虎鱼,到体型近乎“派柏”轻型飞机的蝠鲼,还有数以百计的鲨鱼、笛鲷与巨大的鱼。
他们发现就连鲨鱼身上,也留下了人类干预的证据。他们在金曼礁的整个星期,只看到一只身长超过一点八米的巨兽,其他的显然都是青少年,这显示过去这二十年间,捕鱼翅的渔夫一定到过这里。在香港,一碗鱼翅汤可以卖到一百美元。狩猎鱼翅的渔夫割掉鲨鱼的胸鳍与背鳍之后,会把截肢的鲨鱼又丢回海里,这些还活着的鲨鱼少了舵之后,就会沉到海底,活活窒息而死。虽然有人大力鼓吹禁止这种美食,但在那些不是很偏僻的海域里,估计每年仍有一亿只鲨鱼因此死亡。不过,有这么多精力充沛的年轻鲨鱼在此地出没,至少带来了一线希望,或许能有足够的鲨鱼逃过一劫,复兴它们的族群。姑且不论它们体内有没有多氯联苯,至少看起来族群很是兴旺。
真是老天保佑,珊瑚礁本身也很干净,而且种类丰富,有桌珊瑚、盘珊瑚、圆珊瑚、脑珊瑚、花珊瑚等。有时候,整片珊瑚墙都隐身在小型啃食鱼类所形成的彩色云层后面。这次的探测旅程证实了一个矛盾的现象,小型鱼类的数量之所以这么庞大,完全是因为有一群饥饿的猎人在吞噬它们。因为遭到捕食的压力强大,导致小型的食草动物繁殖得比以前更快。
生态学家保罗·柯林佛在1978年出版的那本影响深远的著作《为何大型猛兽这么少?》(Why Big Fierce Animals Are Rare)中提到,大部分的动物都是靠体形比它们小、数目比它们多好几倍的动物为生,因为在动物消耗的能量当中,大约只有百分之十会转化成质量。数以百万计的小昆虫必须要吃掉它们总重量十倍的小虱子,而这些小昆虫则被相对数量较少的小鸟吃掉,而小鸟又被数量更少的狐狸、野猫和大型猛禽所吞噬。
除了多半是好奇的鲨鱼、不友善的笛鲷、行踪鬼祟的海鳗以及一群群陆续游来的一点五米长的梭子鱼之外,研究人员也游过一整群绕着圈子转的乌尾、没事就探头探脑的孔雀石斑、鹰斑鲷、雀鲷、鹦鹉鱼、刺尾鱼。还有神仙鱼各种黄蓝色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以及黑、黄、银三色相间,有条纹、网目和箭尾形等不同图案排列的蝴蝶鱼。丰富多样的品种以及珊瑚礁里无数的生态席次,让每一个品种都能找到不同的方式求生存,尽管它们的体形与生物蓝图如此相近。有些只吃某种珊瑚,有些只吃另外一种;有些则是珊瑚与无脊椎动物换着吃;有些的长喙可以深入珊瑚礁的缝隙,啄食藏在里面的软体动物。有些只在白天出来,到珊瑚礁觅食,其他的则在睡觉;到了晚上,就整群整群的换班。
杰克森与萨拉联名发表了几篇论文,描述我们受到这个时代的观点蒙蔽,误认为珊瑚礁的原始风貌就是住满了五彩缤纷、小巧瘦弱、像水族箱宠物一样的小鱼。其实,不过在短短两个世纪之前,这里还是一个船只会撞到整群鲸鱼的世界,里面的鲨鱼又大又多,甚至还会溯河而上,猎捕岸边的牛群。由于莱恩群岛北部人口有下降的趋势,因此他们怀疑动物体形增大的概率有可能随之提高。群岛中最靠近赤道的就是基里地马地岛,也就是全世界最大的珊瑚环礁耶诞岛,面积有五百多平方千米,人口只有五千一百人。接下来是塔布阿埃兰岛,即范宁岛,人口为两千五百人。再来是一个只有七点八平方千米的小黑点,叫作泰拉伊纳岛,又称为华盛顿岛,居民有九百人。帕尔迈拉更是只有十名研究人员进驻。再过去四十八千米,则是一个下沉的珊瑚礁岛,目前只剩下原来环绕岛屿的边缘礁岩还留着,也就是金曼礁。
“我真的很讶异,”他说,“生命力这么强韧,可以紧紧抓着任何东西,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各处去发展。像我们这样的物种,既有创造力,而且又聪明,这点或许还有争议,应该可以想出什么方法来维持这样的平衡。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是我还没有放弃人类。”
小岛从这一端到另一端,全都布满了压扁的塑料瓶、破碎的保丽龙、货运的尼龙绳、打火机、紫外线分解程度不一的各式塑料拖鞋、各种尺寸不一的塑料瓶盖、日本护手霜的软管,还有各种色彩、破碎到完全无法辨识的塑料碎片。
“即使全球暖化,我觉得珊瑚礁应该会在两个世纪之内复原,或许看起来有一点受损修补过的样子。在某些地方,还会有很多大型掠食动物。其他则裹着一层藻类。不过假以时日,海胆终究会回来,接着就是鱼群,然后就是珊瑚了。”
“就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滑溜的斜坡变得黏答答的,”他又跟她说,“还有水母和细菌,它们相当于海洋里的老鼠和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