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双方达成协议,在三十八度线两侧各划出两千米宽的土地,成为今日称之为非军事区的无人地带。
“世界无常,”穿着灰色僧袍的首席玄觉法师事后跟他说,“就像身体,我们都必须放下。”可是玄觉也跟马永云说,保护地球跟佛教教义并不矛盾,“人得要有身体才能开悟,我们有义务要保护我们的身体”。
而且安静无声。这些正是韩国的珍稀动物——丹顶鹤,它们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鹤,也是仅次于美洲鹤的最稀有品种。跟随在它们周围的,还有四只较小的白枕鹤,也是濒临灭绝的动物。它们刚刚从中国与西伯利亚飞来,大部分会在非军事区里过冬。如果非军事区不存在,它们也不会存在。
马永云及其保育同伴打有记忆以来,就知道这个分界线的地理矛盾。现年三十多岁的他们的成长岁月,也正是国家从贫穷走向繁荣的年代。经济腾飞的成就让数百万韩国人,正如先前的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一样,相信他们也可以拥有一切。而对这群年轻人来说,其中也包括拥有他们国家的野生动物。
如果不需要农业来养活首尔的两千万居民,更别提朝鲜嗷嗷待哺的饥饿民众,那么不断抽水的水泵就可以停下来,让水留在地下水层,野生动物自然也会跟着回来。“对动植物来说,这可以让它们松一口气,”金敬元说,“这里会是它们的天堂。”
在山脚下,分隔两个极端的缓冲区,原本是一片有五千年历史的稻田,荒废了半个世纪,现在已经变成了湿地。当这群韩国的自然主义者忙着观察环境、架设相机与望远镜时,一个耀眼的白色飞行中队掠过芦苇草丛,十一个飞行员排列得整整齐齐。
“有幼鸟。”金敬元低声说道。他的镜头对准两只小鹤,它们在河床上涉水,长长的鸟喙伸入水底寻找块茎,棕色的鹤冠显示它们年纪尚轻。全世界仅存的丹顶鹤只剩下一千五百只左右,因此只要有新鸟诞生都是大事。
“对方也会这么做。”马永云解释说。双方似乎都有默契,只要遇到视界辽阔的平台地形,这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他们就会把握机会,把这块蚕食下来,睥睨对手。这个用煤渣块堆出来的炮台外面漆上了迷彩,但用意似乎不是伪装,反倒像示威,就像好战的公鸡怒发冲冠,鼓起鸡冠和全身羽毛威胁敌人。
可是有这么多人类的身体要照顾,使得保护地球成了一桩复杂的公案。就连韩国寺院过去神圣不可侵犯的宁静,现在也遭到破坏。为了缩短郊区到首尔市区的通车时间,一条八线车道的隧道此刻正在这座寺院底下开挖。
“要不了多久,仅存的大型动物就会大规模扩散出去,”他接着说,“尤其是肉食动物。它们会加紧脚步,吃掉我们饲养的牲口。几百年后,家畜就所剩无几了。家犬都会变成野狗,但是它们也撑不了多久,因为无法跟其他物种竞争。凡是人类干预引进的物种,最后都会遭到大幅淘汰。”
这个过程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假设地球上有五十年都没有人类……
在突出岬角的北端,往两侧望去,只见非军事区里绵延数千米的崎岖山地,空无一人。尽管双方在1953年停火,架设在韩国军事阵地上方的扩音喇叭仍然定时爆出咒骂、军事颂歌,甚至像《威廉泰尔序曲》(William Tell Overture)之类的不和谐乐曲,传到分界线的另一边。喧嚣的噪音在朝鲜山间回响,而这些山头因为几十年来砍伐树林作为柴火,已渐渐变成一片濯濯童山,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侵蚀悲剧,最后导致洪水泛滥、农业灾难与饥荒。如果有朝一日这个半岛上完全没有人类,荒芜的北半边必须要花费更长时间才能恢复原有的生机,而南半边则有更多的人类建筑让大自然去拆解。
战争会使地球上的生态体系沦为炼狱,越南的毒化丛林就是最好的见证。可是说来奇怪,如果没有使用化学添加剂的话,有时候战争反而会成为自然的救赎。20世纪80年代尼加拉瓜内战期间,米斯基托海岸原本滥捕虾贝、滥砍森林的行为因战火瘫痪,反而使得枯竭的龙虾海床与加勒比海松木恢复了元气,重获新生。
这群生态学家花了一个小时观察这些将近一米五高的尊贵鸟类,看丹顶鹤自由自在地觅食。同时,他们也受到戍守边防、不苟言笑的士兵毫不眨眼的密切监督。一名士兵过来检查他们架在三脚架上一台四十倍的单筒望远镜,他们让这名士兵通过望远镜看丹顶鹤,他很快瞥了一眼,手中的榴弹发射炮口朝天。这时候,微晕的午后阴影斜斜地投射在朝鲜光秃秃的山上。一道阳光穿透在战争中伤痕累累的白色山脊,正是从两韩对峙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的丁字山。
它们轻巧地落地,完全不受一触即发的地雷影响。在亚洲,丹顶鹤被视为神圣的鸟类,是吉祥与和平的象征,因此它们可以在两百万军队的紧张对峙中自在游走。在这个每隔几十米就有碉堡工事,每隔几步路就有机关枪、迫击炮,却意外成为野生动物的避难所里,它们幸福自由地进出,不受干扰。
他们走进距离韩国北方边界五千米远的狭长地带,即“平民管制区”。这里已经有半个世纪无人居住了,不过有些农民获准在此种植稻米和人参。再往前行经五千米的黄土路,道路两侧都是带刺的铁丝网,上面栖满了斑鸠,也挂满了红色的三角形警告标志,提醒他们前面有更多的地雷。接着,就看到一个以韩文与英文书写的标志,说明他们已经进入“非军事区”。
事实上,威尔逊打赌说,人类试图改造的物种,如费尽心血培育出来的马匹,都会回归原始。“如果马可以存活的话,会退化成普鲁瓦斯基马(Przewalski),那是生长在蒙古大草原上,世界仅存的真正野马品种。”
“在这个世纪里,”威尔逊坚称,“我们自然会发展出一种标准来让人口逐渐减少,直到人类对世界的冲击大幅降低为止。”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科学家的无比坚定,他以这种坚定的信念致力探索生命的复原,包括他自己这个物种在内。如果为了吸引观光客而把这里的地雷清除,那么房地产商人也会觊觎这块精华之地。如果最后妥协的结果,是让他们开发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历史自然公园的周边土地,那么将来唯一可以在非军事区生存的物种,极可能只剩下人类自己。
能够在非军事区里逐渐恢复生气的自然湿地上看到鹤群,当然令人兴奋。不过在彼此相连的耕地上,其实更容易看到它们的身影,因为这里有机械收割后残留的米粒,可以让它们饱餐一顿。如果人类真的消失了,这些鸟类究竟会获益还是受害呢?丹顶鹤在演化后主要以芦苇嫩芽为生,到现在,数千代的丹顶鹤都是在人造湿地,也就是水稻田里觅食。如果没有农民,如果平民管制区里丰富的稻田全都变成沼泽,鹤群与雁群的数目会减少吗?
这个非军事区长二百四十千米,宽四千米,基本上,从1953年9月6日以后就是一个无人的世界。最后一次交换俘虏标志着朝鲜战争的结束,不过就跟塞浦路斯岛上的种族冲突一样,这场战争并未真正结束。朝鲜半岛的分裂,要从苏联在“二战”末期对日宣战说起,就在同一天,美国在广岛投下一枚核子弹头,一周之后,战争就结束了。然后,美苏之间签署了一项协议,将日本从1910年开始占领的韩国一分为二,由美、苏分别接管,这里也成了冷战期间最热的战场。
在没有人烟的情况下,这里成了敌军幽灵出没的阴间冥府,收容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生物。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成了野生动物最重要的庇护所。虽然是无心插柳,却让这些可能会完全消失的动物找到一线生机,亚洲黑熊、欧亚大山猫、麝香獐、中国鹿、黄喉貂以及濒临绝种的斑羚,还有近乎消失的远东豹也死守着这个暂时的栖身地。在这里,硕果仅存的动物们,勉强让自己这个品种繁殖出健康的基因。如果非军事区的南北两地也突然变成无人世界,它们或许还有机会向外扩张、加倍繁殖,甚至索回原本属于它们的地盘,瓜瓞绵延。
当鸟群飞下来享用稻米收成后留下来的米粒时,这群人也停下来照相,并且很快计算了一下。发亮的白色羽毛、樱桃红的鹤冠、漆黑的颈子,仿佛从日本绢画里直接转头看过来的丹顶鹤,有三十五只。拥有粉红色长腿的白枕鹤,占百分之九十五。还有三种雁,山地雁、豆雁,以及一些少见的雪雁。在韩国,这些全都是禁猎的野生动物,不过数量实在太多,他们也懒得去数了。
他们抵达了一个韩国偷盖的防御工事掩体。这里有两道长达两百四十多千米的铁丝网,上面缠着剃刀、利刺,铁丝网在此地突然向北急转弯,沿着一千米左右的突出岬角边缘绕过去,然后再转回来。这已经逼近停火协议中规定分界线南北两千米的范围了,在非军事区的正中央有一排木桩隐约标示出一条界线,双方都不可以靠近。
这甜美的愿景却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被房地产开发规划吞噬,而且这个危机现在已经逼近非军事区。回到首尔之后的那个星期天,马永云到城北山上的华溪寺参拜礼佛,这是韩国最古老的佛教圣殿,他坐在雕龙画栋与饰有镀金菩萨的亭阁里,聆听信徒吟诵《金刚经》。佛祖在经文中教诲我们,人生如梦幻泡影,就像露水一般。
非军事区变成了天堂,庇护着近乎消失的亚洲生物。就连差不多已经灭绝的西伯利亚虎,也谣传藏身于此,不过那很可能只是一个奢求的梦想罢了。这群年轻的自然主义者心里想要的,正是他们在波兰与白俄罗斯的同僚所企望的,一个由战场转化而成的和平公园。有一群国际科学家合作成立了一个“非军事区论坛”,试图说服政治人物。如果敌对的南北朝鲜能携手合作,奉献出他们共有的这个好地方,不但能够达成体面的和平,甚至还有实际的利益。
“对这些鹤来说,稻田不是理想的生态体系,”金敬元从望远镜后方抬起头来说,“它们需要草根,而不只是米粒。有太多湿地变成了农田,让它们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吃米粒来储存过冬的能量。”
在丹顶鹤的身后,是朝鲜足以媲美好莱坞的大型标志,几个泛白的韩文广告牌从山头上冒出来,宣示他们对“亲爱的领袖金正日”的无上尊崇以及对美国的厌恶鄙视。他们的敌人则以巨大的帐篷还击,帐篷上数以千计的闪光灯泡炫耀着南方资本主义的美好生活,远在几千米之外都看得到。在瞭望站之间,每隔几百米就冒出一个宣传品,那是另一个武装的防御工事碉堡,一对对眼睛躲在碉堡后方,虎视眈眈地看着山谷对面的敌人。这样的对立冲突已经持续了三代,敌对的两边还有许多人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在等候办理文件手续时,金敬元就看到了好几只灰头啄木鸟、一对长尾山雀,还听到检查哨附近丛林里传出白头鹎有如钟鸣般的歌声。随着车子愈往山里走,他们又瞥见一对环颈雉和好几只灰喜鹊,这种美丽的鸟类在韩国其他地方已经不常见了。
“人类经手的各种植物、农作物和动物物种,都会在一两百年间消灭殆尽。其他物种也有很多会消失,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仍会存在,只是体形变得比较小。这个世界大部分看起来会是人类出现以前的模样,就像一片荒野。”
“试想这是朝鲜版的葛底斯堡(Gettysburg)约塞米蒂(Yosemite)。”非军事区论坛的共同创办人、哈佛生物学家威尔逊说。即使未来清除地雷得耗费巨资,但是威尔逊相信,观光收益一定可以胜过农业生产与地产开发。“一百年后,这里在过去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当中,唯一还有意义的就只有这座和平公园了。不但全朝鲜人都会珍惜这个历史遗产,同时也为世界上其他地方树立未来可以依循的典范。”
山坡上布满了重重的诡雷陷阱,这正是马永云欣赏这里的原因,毋宁说他是欣赏这里因有地雷而人迹罕至,所以檞树、韩国柳树和稠李树的大片老熟林得以保存。
“除了告诉别人南北朝鲜之间的差异之外,你应该跟他们说说我们共享的生态体系。”马永云说道。他指着一只在草地斜坡向上爬的水羚。“有朝一日,两边会成为同一个国家,但需要其他理由保护这里。”
在非军事区的废弃稻田里并没有长出足够的芦苇,连数量锐减的鹤群都还养不活,这是因为两国都在河川上游兴建水坝。“即使在冬天大量降雪,地下水层原本可以储存丰富的含水量,但也都抽到温室里种菜了。”金敬元说。
至少这里的人可以生存到南北朝鲜被所有人口的重量压垮为止。在这个面积相当于美国犹他州的半岛上,南北朝鲜人口合计有一亿。如果人类先行消失,就算是非军事区还不足以维系西伯利亚虎的生存。“至少还会有一些,”威尔逊沉吟道,“在朝鲜和中国边界窥伺徘徊。”他想象着人类消失后,西伯利亚虎数量倍增,扩及全亚洲,而狮子也向北迁移到欧洲南部,语气不自觉地热切起来。
大部分的非军事区都经过山脉,所以真正的分界线还是跟着山底的河川与溪流走。五千年来,在仇视与敌意开始之前,这里一直有人耕耘栽种水稻。如今,被抛弃的稻田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地雷。1953年休兵之后,除了短暂的军事巡逻以及迫切逃难的朝鲜人民之外,几乎是人迹罕至。
这些丹顶鹤盈盈飞过这样的恐吓威胁,飘落在分界线两侧阳光普照的平原上,静谧地在芦苇丛里觅食。如此优雅、高贵、端庄的鸟类,让每个人都看得忘我出神。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祈求和平,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如果没有仇恨与敌意保持这个区域净空,这些鸟类很可能就面临绝种的危机。就在非军事区的东边,首尔的市郊带着将近两千万人口的超级破坏力,不断向北方延伸,进逼平民管制区。地产开发商个个蓄势待发,只要带刺铁丝网一拆下来,他们就要入侵这个看得到却吃不到的房地产市场。朝鲜也会跟资本主义敌人携手合作,开发边界的庞大工业园区。充分利用他们最丰富的资源,即愿意领低薪工作的饥饿大众,而这些人也都需要房舍来安置。
回程时,他们经过狭长平坦的平民管制区谷地,遍地都是稻谷的残茬。田里的土壤在翻耕后留下箭尾形的沟畦,畦间则是稍早融雪后形成的水坑,像是闪闪发亮的镜子,不过在入夜之前又会结冰。到了12月,气温会降到零下十一度。天空上映照出稻田犁耕后留下的几何图形,只见一行鹤鸟划过天际,还有数以千计的野雁排列成人字形陪它们一起翱翔。
在韩国环保运动联盟(Korean Federation of Environmental Movement)中负责国际宣传协调工作的马永云,搭乘以丙烷为燃料的白色起亚货车,沿着山路盘旋向上,驶进一片白茫茫的11月浓雾中。同行的伙伴包括保育专家安昌熙、湿地生态学家金敬元、野生动物摄影师朴仁焕与陈一泰。他们刚刚通过韩国的军事检查哨,曲折地穿过由黄黑色混凝土障碍物所形成的迷宫,进入军事禁区。穿着冬季迷彩服、一脸疲惫的卫兵暂时放下M16步枪,迎接环保运动联盟的一行人。自从他们一年前来访之后,这里加挂了一个招牌,说明这个军事检查哨也是丹顶鹤保育检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