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用白色安全帽遮着眼睛,低头看着布鲁克林区范西克伦大道车站底下的一个方洞,每分钟有约二百五十立方米的地下水从岩床涌出,然后从这个方洞中冒出来。在奔腾水流的怒吼之中,他指出四台可以在水下工作的铸铁抽水泵,正轮流上阵对抗地心引力。这种抽水泵完全仰赖电力,一旦停电,情况立刻会变得很棘手。于是在世贸中心遭到攻击之后,他们引进了一辆紧急抽水车,车上备有一台庞大的便携带式柴油发电机,它能抽出的水量是希尔体育馆容量的二十七倍。然而,如果连接纽约地铁与新泽西的捷运河底隧道爆裂(有一次真的差点就发生了),哈得逊河水大量涌入隧道,那么这辆抽水车和纽约市的大部分,恐怕都将不保。
“即使建筑于曼哈顿片岩层上的建筑物,例如纽约市大多数的摩天大楼,”他说,“当初设计时都没有想过它们的钢骨地基会泡在水里。”他说,下水道堵塞、地铁隧道里洪水泛滥、街道变成河流等,都会弱化地下结构,破坏整体的稳固。未来,可以预期有更强烈、更频繁的飓风侵袭北美洲的大西洋海岸,狂风会重击不稳固的高楼结构,有些会不支倒地,顺带压垮周遭的房子。就像森林里的巨树倒塌之后,会腾出一块空地一样,新的物种将迫不及待地抢占地盘,于是水泥丛林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真正的森林。
彼得斯吸了一大口过滤后的布朗克斯空气,虽然他已经五十出头,身材依然瘦削,看起来也很年轻。他几乎一辈子都与森林为伍。他的田野研究证实,不论是在亚马孙雨林深处出现一片野生的棕榈果仁树,或是在婆罗洲的处女地里长出一片榴梿树,乃至于缅甸丛林里出现一片茶树林,都不是意外。这表示人类来过这里。尽管野生丛林吞噬了这些人及其记忆,但大自然仍保留了他们的痕迹。纽约就是个例子。
桑德森还看见城里到处都是水,很多从地底泉涌而出,斯普林街(Spring Street)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已经发现有四十多条溪流,流过这个曾是山丘起伏、地势崎岖的岛屿。最早在此居住的人类是德拉瓦族的印第安原住民,在他们的阿尔冈昆语中,“曼哈顿”一词意味着如今已然消失的山丘。19世纪的纽约城市规划将格林尼治村以北的区域全都画成方格棋盘,仿佛地形地景完全无关紧要,因为以南的地区,原始街道已是一塌糊涂,根本无从整顿起。除了在中央公园和岛屿北端一些露出地面的大型页岩无法搬迁之外,整个曼哈顿岛上粗糙崎岖的地表全被夷为平地,多余的泥土则被丢到河里,填实了河床,人们铺平了地势,等着迎接发达先进的城市。
其实,早在兴建莎士比亚花园之前,中央公园的设计师奥姆斯德与法克斯,不但运来五十万吨的土方填实湿地,也引进了五十万棵树,完成他们心目中改良过的大自然,让这里增添一分异国色彩,如波斯铁木、亚洲桂花、黎巴嫩香柏、中国泡桐与银杏等。在人类消失之后,剩下的本土植物品种还得跟顽强的外来品种大军竞争,才能争回原本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利,不过届时它们就有土生土长的优势了。
实在很难想象,现代城市这般坚实的庞然大物,有朝一日会整个被大自然吞噬。巨大的纽约市巍然屹立,很难想象出这整座城市完全消失的景象。2001年的“9·11”事件,只能呈现出人类毁灭性武器的摧毁能力,并未显示出侵蚀或腐坏的残酷过程。世贸中心大厦在众人的惊骇中瞬间倒塌,不只让人联想到攻击者的意图,更突显出我们的基础建设是如何脆弱且不堪一击。这种过去无从想象的灾难,还只是局限在几栋建筑物而已。然而,大自然消灭人类城市所成就的一切,所需的时间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要短得多。
“曼纳哈达计划”中虚拟的过去跟未来的曼哈顿森林会相像到什么程度呢?这完全取决于北美洲土壤未来跟环境抗争的结果,因为饱受蹂躏的土壤在人类消失很久之后还得继续挣扎。纽约植物园的标本馆里也保存着第一个美国品种的薰衣草茎部,这种紫色的草本植物外表看起来很可爱,其实不然。薰衣草原本生长在英国至芬兰的北海岸河口地带,可能是商船在欧洲沿海挖湿沙做成横越大西洋时的压舱沙包,也把种子夹带到美国。随着殖民地贸易蓬勃发展,愈来愈多的商船在装货前弃置沙包,也就有愈来愈多的紫色草本植物被丢弃在美国沿岸。它们一旦在这里落地生根,就会溯溪逆流而上,它们的种子只要一碰到泥泞的鸟类羽毛或动物皮毛,就会紧紧黏住不放。在哈得逊河的湿地上,原本为各种水鸟及麝香鼠提供食物与荫庇的香蒲、柳树、芦苇等植物群集,现在都被一片坚固的紫色屏障取代,连野生动物都无法穿越。在21世纪之前,连阿拉斯加都大量出现紫色草本植物,让该州的生态学家大为恐慌,担心紫草会占据整片沼泽湿地,赶走野鸭、大雁、燕鸥与天鹅。
上升的海水、潮汐与盐分侵蚀,取代了人造的海岸线,纽约的五个行政区边缘都会变成港湾与小海滩。因为没有人疏浚并清除淤泥,中央公园里的池塘与蓄水池都变成了沼泽湿地。没有动物啃草,中央公园里的草地也随之消失,除非拉着双轮马车或公园骑警所使用的马匹恢复野性,就地繁殖后代。日渐成熟的树林取代草地,并扩展到原本的街道上,树根也入侵空旷的建筑地基。美洲草原狼、野狼、红狐狸、美洲山猫让松鼠的数目趋向平衡,那些遭受人类铅污染还能侥幸存活下来的橡树,也得以跟松鼠和平共处。五百年后,在愈来愈暖化的气候中,橡树、桦树和热爱潮湿的物种,如白蜡树等,将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主要树种。
当桑德森漫游在中央公园时,他的视线可以越过公园里三十八万立方米的外来土壤。当初是设计公园的建筑师菲德烈克·罗·奥姆斯德与卡佛特·法克斯运来这批土壤,填补这块大部分是沼泽,四周还有毒橡树与漆树环绕的湿地。他可以找到那个细长湖泊的湖岸线,就在广场饭店的北边,沿着现今的五十九街潮汐渠道迂回穿过盐水沼泽湿地,直入东河。从西边看过来,可以看到两条小溪沿着曼哈顿岛上的斜坡流下来,注入湖泊,在如今百老汇大道的所在地甚至还能看到鹿和山狮在漫步。
随后,城市的新轮廓出现了。这一次是以直线与直角的形态呈现的,跟当初地表流水自己寻找出路时所雕刻出来的岛上的地形很像,不过现在水力转入地下,渠道成了格子状的水管。桑德森的“曼纳哈达计划”发现,现代下水道系统跟原本的水路非常接近,可是人造的下水道管线无法像大自然那么有效引导地表流水。他发现,在一个把溪流都埋起来的城市里,“还是会下雨,而且雨水也得要有地方可去才行”。
担任斥候先锋的第一只草原狼是经由乔治·华盛顿大桥过来的。这座桥由纽约与新泽西州港务局的杰瑞·戴杜佛负责管理,后来他又接管斯塔滕岛与本土、长岛之间的桥梁。这位结构工程师才四十出头,他觉得桥梁是人类发明中最动人的一个,因为桥梁以优雅的姿态跨越天然的鸿沟,让两边的人们得以聚首。
如今,这座古老森林里的下层林木,出现了八十年的断层,没有新生的本土橡树、枫树、白蜡树、桦树、槭树和鹅掌楸,主要的树木都是外来的观赏树种,种子多半是从布朗克斯区其他地方吹进来的。土壤样本显示有两千多万个臭椿树的种子在这里发芽。纽约植物园经济植物研究所所长恰克·彼得斯说,像臭椿树和软木槲树这样的外来物种,已经占据了这座森林的四分之一。
在废弃的城市里,就没有像舒伯和布里法这样的人,只要一看到降雨量超过五厘米就立刻冲进进水的车站里,不巧的是最近车站进水愈来愈频繁,他们有时拉着水管将积水抽到地底的下水道,有时搭乘充气艇巡视隧道。一旦城市里没有人,也就不会有电,这些抽水泵也就无法发挥任何作用。“一旦这些抽水设施停摆,”舒伯说,“只要半个小时,积水就会上升到列车完全无法通行的程度。”
除此之外,从20世纪30年代沿用至今的古董级输水主管道经常爆裂,让情况雪上加霜。唯一让纽约市到现在还没被淹没的原因,就是地铁工作人员的警觉心和七百五十三台抽水泵。纽约的地铁系统在1903年堪称工程界的奇迹,这个系统埋在当时已经存在并且正蓬勃发展的城市之下,由于城市地下已有下水道管线,因此唯一可以让地铁通行的地方就是这些水管之下。
失去热能的寒冷城市在最初几年,水管会全部爆裂,冻融作用也将转移到室内,情况严重恶化。由于内部热胀冷缩,建筑物开始呻吟,墙壁与屋顶之间的接合也开始分家,雨水从此处渗入,铁钉生锈,墙面剥落,露出墙内的隔热层。如果这座城市到现在还没有烧毁的话,也是时候了。
纽约植物园位于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对面,占地约一百公顷,拥有欧洲以外规模最大的植物标本馆。馆藏包括库克船长在1769年前往太平洋探险航行途中采集的野花标本,还有少许来自南美洲火地岛的苔藓标本,连同原采集人达尔文亲笔撰写并签名的笔记,上面有点晕染的黑色墨水依然清晰可见。然而,纽约植物园里最令人啧啧称奇的,却是十六公顷从未砍伐过的原生古处女林。
只要暴雨一来,下水道就会被暴雨留下来的垃圾堵塞——在世界各个城市漂流的垃圾塑料袋可能真的无从估计。一定得找到出路的水,只好沿着地下铁的阶梯倾泻而下,再加上夹带着强大东北风的飓风以及持续上涨的大西洋,不断冲击着纽约的地下水位。于是在曼哈顿下城的水街和布朗克斯的洋基球场等地区,无处宣泄的积水涌入地铁隧道,所有交通因此中断,直到积水退却为止。如果气候持续变暖,海平面上升的速度超过了目前每十年二点五厘米,那么总有一天,积水将永远不退,舒伯和布里法完全无法想象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布鲁克林植物园副园长史蒂芬·克雷门预估,在两百年内,拓殖树种就会完全取代起先落地生根的杂草,排水沟里堆积了成吨的树叶垃圾,为来自市内公园的本土橡树、枫树提供了崭新、肥沃的生长环境。新来的洋槐和秋橄榄灌木丛可以固定氮气,让向日葵、须芒草和白蛇根草跟着苹果树一起移入,它们的种子则随着快速繁殖的鸟类扩散出去。
坍塌不会立即发生,因为对桥梁最直接、最迅速的威胁将跟随人类一起消失。戴杜佛说,不断冲击桥梁的往来车辆,并不是最大的威胁。
但有些结果却滑稽可笑,像是在英属印度殖民地的花园里,风信子与水仙花永远都长不好。在纽约,最早是有人突发奇想,认为如果能在中央公园里看到莎士比亚剧中提到的每一种鸟类,这座城市就会更具文化气息,于是引进欧洲的星椋鸟,如今却成了鸟类公害。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它们无所不在。紧接着,又在中央公园里开辟了一座花园,里面种满了莎翁剧中提及的每一种植物,充满了诗情画意,月见草、艾草、飞燕草、野蔷薇、樱草(报春花),只差没有把《麦克白》剧中的勃南森林整座搬过来。
纽约植物园的彼得斯认为,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现在的纽约之所以伟大,就在于文化多元,每个人都有一点贡献。不过就植物上来说,我们还是有外国恐惧症的。我们喜欢本土物种,希望那些侵略性强的外国植物都能回自己的老家。”
尽管考古资料匮乏,我们仍能判断第一批纽约客并没有在此定居,而是随着季节变换,四处扎营,采集浆果、栗子、野生葡萄。此外,他们也捕猎火鸡、琴鸡、鸭子、白尾鹿等,不过主要还是靠捕鱼为生。环绕四周的水域盛产胡瓜鱼、西鲱、青鱼等,曼哈顿岛上的溪流里也有河鳟,至于牡蛎、蛤蜊、帘蛤、螃蟹、龙虾更是充裕,捉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遭到丢弃的软体动物壳在沿岸地区形成大型的贝冢,是此地的第一个人造物。亨利·哈得逊首次看到这座岛屿时,上哈林区与格林尼治村这一带,早就是一片莽莽草原,一再遭到德拉瓦族人的焚烧,清理出空地以便耕作。“曼纳哈达计划”的研究人员在古哈林区的火坑里灌满水,看看有什么东西浮出来,结果发现德拉瓦族人曾在此地种植玉米、大豆、南瓜和向日葵。当时,岛上大部分地区跟比亚沃维耶扎帕斯扎原始森林一样,都是一片青翠茂密的树林。不过早在这块土地被以六十荷兰盾的价格出售,从印第安耕地蜕变成殖民房地产之前,“智人”的痕迹就已经留在曼哈顿岛上了。
大约在一万一千年前,最后一次冰河时期从曼哈顿岛向北方消退时,也把云杉和落叶松等针叶林地一起带到了现在的加拿大苔原以南地区。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现在熟悉的北美东部温带森林,有橡树、山胡桃、栗树、胡桃树、铁杉、榆树、桦树、枫树、枫香树、美洲擦木、野生榛树等。在林间空地,则长出一些灌木丛,如美国稠李、香漆树、野杜鹃、忍冬木和各种蕨类与开花植物,至于大米草和朱槿则生长在盐水沼泽地带。当这些绿叶植物填满了这个温带的生态区位,恒温动物也接踵而至,人类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舒伯解释道,“我们必须把水往上抽。”这样做的城市并非纽约一个,像伦敦、莫斯科、华盛顿等地,它们的地铁系统都更深入地下,通常也兼具防空洞的功能,因此潜在的危机也更大。
但只要戴杜佛坚守岗位一天,就不会让大自然轻易得逞。首先,他要向他与其他工作人员所继承的遗产致敬。当年设计这些桥梁的那一代工程师,绝对料想不到每天会有三十多万辆车子经过,而八十多年后,这些桥梁还能使用。“我们的工作,”他对手下的工作人员说,“就是将这些宝藏好好地交给下一代,而且维持在比我们接收时更好的状态。”
都市里已经没什么土壤可以吸收雨水,也没什么植物可以散发水蒸气,再加上建筑物阻挡阳光蒸发雨水,因此雨水都成了地面积水或跟着地心引力流进下水道或者地下铁的通风管,让地下水量增多。比方说,在纽约131街与雷诺克斯大道的下方,日益上升的地下水位正逐渐侵蚀地铁A、B、C、D四条路线的地基,因此跟舒伯与布里法一样穿着反光背心与牛仔工作服的工人,经常要在城市的地下爬来爬去,处理纽约市地下水位上升的问题。
在此之前,野生的掠食动物早就将最后一只宠物狗的后代赶尽杀绝,但有些家猫会恢复野性,诡诈狡猾的猫会靠着捕食椋鸟存活。随着桥梁断裂、隧道积水,曼哈顿又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岛屿,麋鹿与熊会涉水游过变宽的哈林河,到对岸采食德拉瓦人曾经采集的浆果。
整体而言,纽约市的建筑物不像某些城市的那么易燃,例如旧金山有成排的维多利亚式木制建筑,几乎是遇火即燃。但是,不再有消防队,只要一个闪电点燃了十年间堆积在中央公园里的枯枝干叶,就会引发大火,沿着街道延烧全市。二十年内,避雷针已经生锈折毁,屋顶燃起的大火会蔓延到建筑内部,烧进贴满饰板的办公室,里面的纸张更会助长火势。这时候,一旦火舌舔舐到瓦斯管线,轰然巨响便震碎了所有的玻璃窗,雨水和雪花从破窗口吹进屋内,冻融作用也开始发生在留有积水的混凝土地板上,不久后弯曲碎裂。烧焦的隔热板和碳化的木材,替曼哈顿愈来愈厚的土壤层提供了丰富的养分,本土的弗吉尼亚爬山虎和毒常春藤爬上了长满苔藓的墙壁,因为没有空气污染,这些苔藓长得格外浓密。红尾与游隼则在日渐变成骷髅的大厦顶层筑巢。
戴杜佛说,每一个接合处都很脆弱。两块钢板在接合缝隙间形成的铁锈会产生极大的力量,足以扭曲钢板或导致铆钉脱落。像巴约纳大桥这样的拱桥,或是曼哈顿东河上用来通行火车的地狱门铁桥,都是最超额设计兴建的桥梁,可能再过一千年也能屹立不摇,不过若有地震经过桥下沿岸的某个地质断层的地震波,可能会缩短这些桥梁的使用年限。它们可能比东河河底那十四座衬钢混凝土所做的地铁隧道还要坚固,其中一条通往布鲁克林的隧道甚至可以追溯到马车时代。如果有任何一段隧道松脱,大西洋的海水就会灌进来。然而,通行汽车的吊桥与桁架桥却只能维持两三百年,然后螺丝铆钉就会失效,整座坍塌的桥梁被在桥下守候已久的河水所吞噬。
纽约库柏学院土木工程系主任阿曼德预测,生物多样性会发展得更快,因为随着建筑物一栋栋倒塌,把彼此压垮在地,碎混凝土里的石灰会增加土壤的酸碱值,吸引一些不希望环境太酸的树种,如鼠李木、桦树等。满头银发、和蔼可亲的阿曼德,讲话时指手画脚,他相信这个过程远比人类所预期的要快得多。他来自巴基斯坦的拉合尔,那是个有许多镶嵌着马赛克的古清真寺的城市。现在,他教导学生如何设计改造建筑物,以抵抗恐怖分子的攻击,因此对建筑结构上的弱点了如指掌。
在纽约交通局工作的保罗·舒伯和彼特·布里法最清楚个中缘由。他们分别是水力处的督察长以及水力突发事件应变小组的一级维修主管,每天的工作就是阻止五万立方米的水淹没纽约地铁的隧道。
等到冰河退却,深埋在众多地层之下的冰碛层里,会有一堆非天然的红色金属集中在一起,这些金属曾短暂地以铁丝或铅管的形状出现,后来被拖运到垃圾场里,回到土壤之中。等到下一批会使用工具的生物再度来到这个星球或经由演化出现,他们会发现这些金属制品,并且妥善运用。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是人类将这些金属留在那里的。
许多外来的观赏植物,如重瓣玫瑰,会跟随引进它们的文明一起凋零。因为这些品种是杂交配种出来的没有繁殖能力的植物,不会结果,必须依靠嫁接技术才能繁殖,一旦培育它们的园丁不在了,它们自然也就消失了。其他备受人类呵护的殖民品种,如英国常春藤,任其自生自灭的结果,自然是不敌其美国表亲弗吉尼亚爬山虎与毒常春藤。
事实上,自从“智人”在地球上出现后不久,大自然就已经开始着手记录了。桑德森的“曼纳哈达计划”企图重建荷兰人发现这座岛屿时的模样,而不是什么洪荒时代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曼哈顿森林,因为这样的森林并不存在。“在德拉瓦族人到来之前,”桑德森解释道,“这里除了一点六千米厚的冰层之外,什么也没有。”
在此之前,会有更多的美洲草原狼追随大无畏的前辈,来到中央公园。接着是鹿和熊,最后,从加拿大重返新英格兰的野狼也依次抵达。在大多数桥梁倾圮之前,曼哈顿岛上较新的建筑物会被破坏殆尽,渗水深入混凝土里的强化钢筋,钢筋开始生锈、膨胀,并最终从混凝土里爆裂突出。至于老一点的石砌建筑,如中央车站,会比所有闪闪发亮的现代建筑维持得更久,尤其是再也没有酸雨在大理石建材上留下凹痕。
一旦人行道地砖出现裂缝,从中央公园吹来的杂草种子,如芥子、三叶草、牛筋草等,就会趁机钻进去,进一步扩大缝隙。在目前的世界里,在这些杂草还没长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市政府的维护工人就会将杂草拔掉,填补缝隙。然而,在后人类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人修补纽约市的破洞了。跟着杂草而来的,是这个城市里最多产的外来物种,亚洲臭椿。即使周围有八百万人,亚洲臭椿仍然毫不留情地侵占这座城市,它还有另一个听起来纯洁无邪的名字,“天堂树”。它在地铁隧道里的小裂缝扎根,开枝散叶,直到它们的树叶从人行道的缝隙中撑开小伞,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如果没人拔除这些小树苗,五年之内这些力大无穷的臭椿树根就会把人行道整个掀翻,破坏下水道系统。此时,所有的塑料袋和无人清理的旧报纸纸浆,已经把下水道压得喘不过气,原本压在人行道下的土壤终于能接触到阳光和雨水,其他物种纷纷落地生根,不久之后,落叶就会加入愈来愈多的垃圾行列,一起堵塞下水道的栅口。
布里法脱掉护目镜,揉揉眼睛。“如果有一区被水淹,就会把积水推挤到其他区域。三十六小时之内,整个城市将会变成一片汪洋。”
纽约的原生树种即便不是真的死光,也都已濒临灭绝,但严格说来,只有极少数物种算是真的绝种。就连备受关注的美洲栗树,也还在纽约植物园的老树林里苦撑着,真的是靠着自己的树根在苦撑。在1900年左右,一船来自亚洲的树苗带来栗树枝枯病,使得这种北美原生树种饱受摧残。它们小小的新芽一长成六十厘米高的细瘦树苗,就会被枝枯病打倒,然后又重新来过。也许有一天,没有来自人类的压力,说不定具有抗病性的树种就会出现。栗树原本是北美东部森林里最高大的硬木,重获新生之后,却得跟其他同样顽强存活的非本土树种共存,例如小蘗、南蛇藤,当然还有臭椿树。这个生态是一个人造的系统,即使人类消失了,系统还是存在。像这样一个世界植物混合的体系,若是没有人类,就绝对不会诞生。
如果大自然要拆除这座城市,这恰巧就是拆解曼哈顿防护盾的关键,只要找到最脆弱的地方下手,整座城市很快就会开始瓦解。
“到了夏天,”戴杜佛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桥梁都会变得比较大。如果伸缩缝堵塞了,桥梁就会往最脆弱的地方扩张,比如两种不同材料的连接处。”他说着指出四条钢缆与混凝土桥墩的接合之处,“比方说这里。混凝土会从桥柱与桥墩的铆接处开始龟裂,或螺栓在经过几轮季节轮换之后断裂,最后桥柱就会分裂坠落。”
摩天大楼的废墟里回荡着青蛙的情歌,它们生长在曼哈顿岛上重现的溪流里,这里也充斥着海鸥带来的灰西青鱼和淡菜。青鱼与西鲱也回到了哈得逊河,不过它们要经过好几个世纪,才能逐渐适应河水里的辐射线污染。时报广场北边五十六千米处有一座印第安核电站,核电站外的强化混凝土墙倒塌之后,辐射线就涓涓地流入河水里。完全适应人类生活的动物却彻底消失了。看似打不死的蟑螂,是来自热带的移民,早就冻死在没有暖气的建筑物里。没有垃圾可吃的老鼠也纷纷成了饿殍,或被筑巢在摩天大楼废墟顶上的猛禽当成午餐抓走。
曼哈顿的金融机构,此时完全崩盘。在碎石瓦砾之中,还有少数银行的地窖金库依然完整,里面的钱虽然一文不值又发霉生苔了,但至少安全无虞。博物馆地窖里的艺术品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博物馆的建筑不是以坚固见长,主要还是以控制气候为主。一旦没有电力,所有的保护措施就完全停摆,博物馆的屋顶开始漏水,通常从天窗开始,地下室也会囤满积水。受野生环境中湿度与温度的剧烈变化的影响,储藏室里所有的东西都会遭到霉菌和细菌的侵袭,当然还有最恶名昭彰的博物馆瘟疫——黑色鲣节虫,在馆内四处留下什么都能吞噬的虫蛆。随着疫情向其他楼层蔓延,蕈类会导致大都市艺术博物馆里的绘画作品褪色、颜料溶解。不过陶制品倒还好,因为它们的化学性质近似化石,除非有什么东西砸在头上,否则它们会被埋进土堆里,等着被下一批考古学家再度挖掘出土。腐蚀作用会让铜像上的铜绿增厚,但是不会影响它们的形状。“所以我们才能够了解铜器时代。”曼哈顿的艺术管理员芭芭拉·艾波鲍姆说。
他把慢跑鞋抵在一株中国黄蘗树白花花的树皮上(这棵树生长在硕果仅存的铁杉林里),说道:“这话听起来或许有点甘冒大不韪的感觉,但比起维持本土多样性,更重要的是要维持一个功能正常的生态体系。最要紧的是,土壤要受到保护,水要干净,树木要能够过滤空气,参天大树要能繁殖出新的枝苗,才能避免养分被冲刷到布朗克斯河里。”
当艾瑞克·桑德森博士带着导览团参观中央公园时,他和团员都直接走过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停都不停,因为他们完全沉迷在另外一个年代:17世纪里。桑德森博士脸上挂着眼镜,头戴宽边毛帽,下颌一圈修剪整齐的白胡髭,背包里则塞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是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的地景生态学家,这支由全球研究人员组成的战斗部队正试图拯救这个世界,使其不受到自身反噬。协会的总部设在布朗克斯动物园,桑德森就在这里指挥“曼纳哈达计划”,以虚拟方式重建曼哈顿岛,恢复到亨利·哈得逊及其船员在1609年首次见到这个岛屿时的风貌,即纽约都市化之前的景观,也据以推测它在后人类时期可能出现的模样。
在2000年,有只美洲草原狼来到中央公园,堪称是可能使过往复生的未来前锋。之后又有另外两只接踵而至,还有一只野生火鸡也来了。纽约市似乎等不及人类离开,就要展开重返荒野的历程。
还有些经过高度选择性繁殖的变种植物会幸存,但就算如此,其外形和仪表也会大打折扣。尽管美国流传着苹果籽强尼的传奇故事,事实上,苹果是从俄罗斯及哈萨克引进的外来种,这种乏人照料的水果,最后都是以其强健耐寒的体质受到上天的青睐,而不是外表或口味。没有喷洒农药的苹果园,除了极少能存活之外,其他都会因为无法抵御如苹果果实蝇蛆及斑潜蝇等天敌,终被本土硬木所取代。引进到花园苗圃的蔬菜,也会回归朴实的原生品种。纽约植物园副园长丹尼斯·史蒂文森说,原产自亚洲的甜胡萝卜很快就会把园圃让给难以下咽的野胡萝卜,因为人类种植的这种橘色胡萝卜会被动物吃个精光。花椰菜、包心菜、抱子甘蓝、白花菜等,都会丧失自己的特色,并退化成最原始的花椰菜。多米尼加移民在华盛顿高地的林园大道中央的分隔岛上种下了玉米种子,或许其后裔终于可以追溯它们的DNA到最原始的墨西哥类蜀黍,其穗轴极细,几乎跟小麦秆没有什么两样。
人类学会了如何游走全世界,随身携带活的生物出游,也带回其他的东西。来自美洲的植物不但改变了欧洲国家的生态体系,也改变了这些国家的属性,想想在输入马铃薯之前的爱尔兰,或引进番茄之前的意大利就知道了。反过来说,来自旧大陆的入侵者征服了这块土地之后,非但降祸在那些不幸的女子身上,还散播了其他物种的种子,引进了小麦、大麦与黑麦。美国地理学家艾佛烈·克洛斯比为此创造了一个新的名词,指称这种“生态帝国主义”让欧洲的征服者在殖民地上永远烙上了他们的影像。
这些先驱物种甚至不必等到人行道完全遭到破坏才能成长。从排水沟里的污泥堆积开始,纽约市防护严密的水泥柏油外壳上会出现一层土壤,各种树苗也在此萌芽。不过,除了风吹来的灰尘和都市煤烟之外,并没什么有机物质堪用。位于曼哈顿西区、纽约中央铁路废弃的高架铁轨就是这样。从1980年火车停驶以来,这里除了无处不在的臭椿树之外,还有厚厚的一层鳞茎臭草与毛茸茸的羊耳石蚕,最引人瞩目的是丛生的麒麟草。在某些地方,铁轨从过去行经的工厂二楼冒出来,驶入架高的花草巷,两侧有野生番红花、鸢尾草、月见草、紫苑草、野胡萝卜的夹道欢迎。许多纽约客从切尔西艺术区楼上的窗口往下望,看到这一片无心插柳却茂盛繁荣的绿色缎带,都大受感动,于是非常有远见地当机立断,将城市里这一片已经死亡的市景保存下来,命名为“高线”(High Line),并正式定为公园用地。
然而在1939年,波兰人对抗条顿骑士团的部分后裔时,就没那么幸运了。纽约的世界博览会还没有结束,希特勒的纳粹政府就已经接收了波兰,而这座雕像也无法回归故土。六年后,波兰政府把它作为不屈不挠的胜利者的象征送给纽约市。于是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就被安置在中央公园,俯看着如今称为龟池的水潭。
戴杜佛自己也兼具大洋两岸的特征。橄榄色的面孔透露出他西西里的血统,但说话的腔调却是纯粹的新泽西都会腔。他这辈子都在照顾这些钢铁结构及其路面,但是每年游隼幼鸟在乔治·华盛顿桥塔顶端孵化的奇迹,依旧让他啧啧称奇。他对野草、杂草、臭椿树等植物的胆大妄为,也感到万分诧异,因为这些植物远离地表,躲在高悬水面的金属壁龛里,依然顽强地迎风绽放。他所管理的桥梁常年受到大自然的游击突袭,虽然它们的武器与部队以及桥梁的钢骨装甲比起来,看似微不足道,但忽略这种从不间断且无所不在的鸟粪攻击,却会带来致命地打击。因为这些鸟粪会挟带种子,鸟粪在促使种子萌芽的同时,也会溶解桥梁上的油漆。戴杜佛的敌人原始又冷酷无情,它们最大的力量就是比对手更持久的耐力,连戴杜佛都不得不承认,大自然终究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他所在的研究小组找到了原始的荷兰文档案文件、殖民时期的英军地图、地形勘测数据以及城里好几个世纪的各种档案。他们彻底研究了地质沉淀物、分析花粉化石,并将大量的生物信息输入成像软件,在计算机上呈现立体全景,茂密的野生林地与现代大都市同时并列。每当他们证实历史上曾有某种青草或树木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角落,就输入一笔新的数据,计算机影像会自动填补更多细节,看起来更真实,也更令人震惊。他们的目标是以纽约市的街区为单位,完成整座幽灵森林的导览,甚至当桑德森闪躲第五大道上繁忙穿梭的公交车时,还能一边在脑海中浏览这份导览地图。
话虽如此,只要每下一次无酸的新雨甘霖,存在树木体内的污染就会减少,因为雨水会逐渐冲刷掉化学物质。几百年后,植物体内的重金属含量会愈来愈少,最后,植物将体内的重金属完全吸收,进一步再利用、再沉积或是稀释这些物质。随着植物死亡、腐化、倾倒,土壤会一层层加厚,工业残余的有毒物质愈埋愈深,后继的植物也将持续和深化这个过程。
艾波鲍姆还说,即使自由女神像最后沉进港湾底,外形还是会永远不变,不过化学性质会有些变化,表面可能也爬满藤壸之类的海洋生物。或许那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因为几千年后,任何还屹立的石墙终将倒塌,世贸中心对面、1766年以曼哈顿当地硬质页岩兴建的圣保罗教堂或许便是其中之一。过去十万年间,冰河曾经三度铲平纽约,除非人类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出卖给碳燃料,导致大气层受到永远无法复原的伤害,失控的全球暖化会将地球变成金星,否则在未来某个无法预测的时刻,冰河期一定会重返地球,桦树、橡树、白蜡树、臭椿树形成的老熟林将应声倒地。斯塔滕岛上清凉溪垃圾掩埋场里四座硕大无朋的垃圾山也会夷为平地,垃圾山里大量堆积、冥顽不化的塑料制品以及人类发明中最坚固耐久的玻璃产品,也会被冰河的压力磨成粉末。
“有些人希望让这座森林恢复到两百年前的风貌,”他说,“但是我跟他们说,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让布朗克斯回到两百年前才行。”
1939年,世界博览会在纽约举行。波兰政府送来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参与展出,过去从未有雕像纪念这位“比亚沃维耶原始森林”的创始人,表彰他在六个世纪前保存了一大片原始森林。立陶宛大公雅盖沃娶了波兰皇后,将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大公国结合成一股欧洲的新兴势力。这座雕像展现出他在1410年打赢了格隆瓦尔德战役之后骑在马上的英姿,手上高举着两把从十字军条顿骑士团手中夺来的佩剑。
大桥的头号敌人是公路部门每年冬天撒在桥上的盐,这种饥渴贪婪的物质一旦与冰结合之后,就会不断啃噬钢筋。汽油、防冻剂和车上滴下来的融冰,都会把盐带进集水槽与桥上的缝隙里,而维护人员必须用水把盐分冲掉。如果没有人类,自然也就不会有盐,却会有铁锈,而且为数不少,因为再也没有人替桥梁上漆了。
虽然未经砍伐,林貌却有剧烈的变化。这座森林向来被称为铁杉林,以浓荫遮天、林相优美的针叶林闻名,不过这个名称近来已经名不副实,因为铁杉几乎都死掉了,凶手是一种体型比句子的句点还要小、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抵达纽约的日本昆虫。森林中最古老、最高大的橡树可以追溯到英国殖民时代,但土壤吸收了酸雨以及汽车、工厂废气中如铅等重金属,使得这些老树的生命力遭到侵害,纷纷不支倒地,可能永远都不会在这里复活,因为大部分的遮阴树木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生长了。现在,每一个本土原生的物种都带有病原体,有些蕈类、昆虫或疾病趁火打劫,侵袭这些遭受化学荼毒而体弱多病的树木。可是,纽约植物园的厄运还不仅于此,这座树林仿佛一座绿色孤岛,被数万公顷的灰色都市丛林团团包围,也成了布朗克斯区内松鼠的主要避难所。这些松鼠没有天敌,市区内也不准打猎,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阻止它们吃掉每一颗尚未发芽的橡实或胡桃。
刚开始的时候,氧化作用会为钢板带来一层铁锈,厚度可能是金属本身的两倍甚至更多,这层铁锈会减缓化学侵袭的脚步。可能要等到好几个世纪之后,钢铁才会完全锈蚀裂解,但是纽约的桥梁不必等那么久,就会开始崩塌,其原因是冻融作用的老戏码在大桥身上重演。金属不像混凝土会龟裂,反而会随着温度热胀冷缩,因此钢骨结构的桥梁在夏天会变得比较长,所以需要伸缩缝缓冲。
“这些桥梁在兴建时都是超额设计,车辆走在桥上,就跟蚂蚁在大象身上走路一样。”20世纪30年代还没有计算机精确计算建材的容忍限度,于是谨慎为上的工程师只好大量使用过多的材料。“当年过剩的负载量就是我们现在的本钱。以乔治·华盛顿桥为例,直径七厘米左右的悬吊缆索里使用的镀锌钢丝,就足以缠绕地球四次。就算只剩这一条缆索,这座桥也不会垮。”
到了冬天,桥梁缩短,伸缩缝里的空隙会变大,会有很多东西被风吹进去。一旦有杂物堆积,等到天变暖,桥梁可以扩张的空间就相对减少。如果没有人替桥梁上漆,伸缩缝里除了杂物堆积之外,还会塞满铁锈,铁锈膨胀后所占的空间,会比金属本身占用的更多。
“那都是已经在地下的水。”舒伯说,“一旦下雨,那水量……”布里法双手一摊,做出投降状:“根本无从估算。”
然而,全城的人行道可能早就问题丛生。纽约库柏学院土木工程系主任贾米尔·阿曼德博士说,一旦人类撤离曼哈顿,城里的一切会在第一个3月来临时就开始败坏。每年3月,气温在摄氏零度左右徘徊,来回次数高达四十次(以目前的气候变化来看,这个时间可能提前至2月),重复结冰、解冻的过程(称为冻融作用)会导致沥青与水泥间出现裂缝。当积雪开始融化,雪水就会渗入这些新出现的缝隙中,如果渗入缝隙的水分再次结冰,就会进一步扩大路面的裂痕。
姑且将之称为水的复仇吧,谁叫人类把水赶出了都市空间呢。自然界里几乎所有化合物在结冰时体积都会收缩,唯独氢氧结合的水分子正好相反,结冰时,水分子组成精致的六角形结晶体,占用的空间比液态形状下要多出百分之九。美丽的六角形结晶体让人想到轻飘飘的雪花,实在很难想象这种东西竟然能够推开人行道上的大块地砖。同样的,我们恐怕更难想象能够抵抗每平方厘米高达五百六十七千克压力的碳钢水管,竟会在结冰时爆裂。而事实确是如此。
在某个二月的午后,他冒着风雪走到巴约纳大桥,一边通过无线电跟工作人员交谈。这座桥在斯塔滕岛这侧的引道下有坚实的拱形钢骨,拱形钢骨的一端连接着一大块混凝土,深埋在基盘上。这个桥墩承担了巴约纳大桥主桥面的一半载重。抬头正视钢骨工字梁与支撑构材所组成的有如迷宫一般的载重结构,看着约一厘米厚的钢板、凸缘与数百万支约一厘米长的螺丝铆钉犬牙交错,不禁让人想起朝圣信徒在梵蒂冈,仰望圣彼得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圆顶时肃然起敬的心情。这些桥梁同样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如此崇高而大无畏的建筑将永世屹立。然而,戴杜佛却很清楚,一旦没有人类的保护,它们最后将会如何坍塌。
另外一种跟本土物种搞七捻三的外来入侵者,如铅、汞、镉之类的金属,就没有这么容易被从土壤中冲刷掉了,因为它们都是货真价实的重分子。但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车辆永远消失,工厂熄灯停产且永不复工,这些重金属就不会再继续沉积。然而,在人类消失后的前一百年内,侵蚀作用会定期引爆那些留在汽油槽、化工厂、发电厂和数百家干洗工厂内的定时炸弹。接着,细菌会逐渐吃掉燃料、干洗溶剂和润滑剂的残余物,把它们变成比较无害的碳水化合物。不过各种人造的新奇产品,从某些杀虫剂到塑化剂乃至绝缘材料,都还会残存几千年,直到微生物演化出足以消化这些物质的能力为止。
或许并不是真的无从估算,不过现在的雨量不会比兴建这座城市之前少。曼哈顿曾有约七千公顷渗水性良好的土地,再加上树根的虹吸作用,每年可以吸取一点二米的降雨量,树木和草地吸饱水之后,又将其余的水分吐到大气之中。举凡树根无法吸收的水分,就成了岛上的地下水,在某些地方,这些水会浮出地表,形成湖泊或沼泽,多余的水则经由那四十几条溪流泄入海洋,不过这些溪流如今全都埋在水泥与沥青之下了。
即使没有下雨,他们估计,只要地铁抽水泵停止运转,地铁隧道不到两天就会被完全淹没。然后水会冲刷掉人行道底下的土壤,不久,街道开始变得坑洼不平,再加上没人清理下水道,地面上会出现新的渠道。另外,随着浸满了水的地铁隧道顶部的坍塌,也会有其他的新兴渠道出现。二十年之内,原本在东城支撑着四号、五号、六号线三条地铁隧道及路面的钢梁,也会因为泡在水里太久而被侵蚀、变形,最终坍塌。一旦莱克星顿大道完全坍塌,街道就成了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