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弥漫、难以驾驭的火。他们开枪让他闭了嘴。只能这样。
“有点儿。发烧死的。”
眼下他们要做的只是等上一个春天,等玉米长到最高,月亮满弦。
可是。塞丝的孩子们再不能在厨房里玩了,所以她在房子和住处之间往返奔波——烦躁而沮丧地企图看住他们。他们太小了,干不了男人的活儿。小女婴才九个月大。没有了加纳太太帮忙,她的活儿按“学校老师”的要求加重了。
“其实,你用不着在这里当鳏夫。”
在煮玉米粥的火光中西克索挺直身子。他的歌儿唱完了。他大笑起来。一种水波荡漾的声音,好像塞丝的儿子们在干草堆里打滚或者在水里扑腾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他的脚被烧烤着;布裤子冒着烟。他大笑着。一定有什么很可笑的东西。保罗·D正在猜那是什么,西克索止住笑声,高喊道:“万岁!万岁!”
那是个好计划。它可以在警觉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鼻子底下实现。
西克索拴好马,又说起了英语。他把他的“三十英里女人”对他讲的事情都告诉黑尔。说是她那个地方有七个黑人要跟着另外两个人一道去北方。说是那两个人以前干过,认得路。说是那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女的,会在玉米长高的时候在玉米地里等他们——她会等上一整夜,再加上第二天的半天,他们要是来的话,她就把他们带到大篷车队去,其他人都藏在那里。说是她会发出格格的声音,那就是信号。西克索要去,他的女人要去,黑尔还要带上全家。两个保罗说他们需要些时间考虑考虑。需要些时间琢磨一下,他们最终会到哪儿去;他们将怎样生活。干什么活儿;谁会收留他们;他们该不该去找保罗·F?他们记得他的雇主住在一个叫“遗迹”的地方。他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决定下来。
“那没的说。的确是块好地方。”
可是。塞丝在春天里怀孕了,到了八月份,她怀着孩子,身子蠢笨,可能跟不上男人们,他们有力气背着孩子,却背不动她。
“你觉得呢?”
“依你看丽莲能挺过去吗?”
坐在绸布店教堂的门廊里,微有醉意又无所事事,他才会产生这些想法。迟缓的、充满了“如果……那么……”的想法,挖掘得很深,却丝毫没有触及一个男人能够赖以生存的实质性东西。于是他夹紧手腕。路过那个女人的生活,搅和进去,又任它搅和自己,这使他不可避免地栽了一个大跟头。与一个十足的女人共度余生的想法很新奇,而失去了那种感觉又使得他想哭,使得他产生了那些深入的,却又丝毫不触及实质的想法。当他四处流浪、只想着下一顿饭吃和下一场觉睡的时候,当一切都紧紧锁在他胸膛里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失败,没有感觉到哪件事行不通。随便什么有一点起色的事情都算是成功。现在他纳闷起来,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自从那个“计划”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那还是个好计划呢。每一步都走对了,每一个出差错的可能都排除了。
“你娶了她的小姑子,是不是?”
“没影。住处除了孩子们没别人。”
还有计划。是最好在夜里走、求个良好的开端呢,还是破晓走、以便看得清道路?西克索唾弃后一个建议。夜晚会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和保护色。他不问他们是否害怕。他设法在夜里去玉米地演习了几回,把几张毯子和两把刀埋在小溪旁。塞丝能游过小溪吗?他们问他。玉米长高的时候,他说,它会干涸的。没有能存得住的食物,可是塞丝说临走的时候她能弄到一罐蔗糖浆或是糖蜜。还有一些面包。她只想搞清楚毯子是否会在埋下的地方找到,因为他们会用它们把她的婴儿捆在她背上,还要在旅途中盖。他们除了身上穿的,没有别的衣服。当然也没有鞋。刀子能帮助他们吃饭,可他们还是埋了绳子和一口锅。一个好计划。
“没保罗·A我不能走。”
“说完就完。说完就完。”
可是。他们不得不修改它——只改一点儿。首先他们改变了出发这个步骤。他们记住黑尔指给他们的方向。西克索需要些时间来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再撬开门而不惊扰马匹,会晚些出发,和“三十英里女人”一起去小溪与他们会合。所有四个人都将直奔玉米地。因为塞丝,黑尔现在也需要多花些时间,所以决定在夜里就带上塞丝和孩子们,而不等到破晓。他们将直奔玉米地而不去小溪会合。玉米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肩膀——不能再高了。月亮涨满了。他们心神不定地收割、砍伐、开垦、采摘和拖运,伸长耳朵去捕捉那并非鸟或蛇发出的格格声。然后有一天上午,他们听见了。或者说黑尔听见了,就开始唱给其他人:“嘘,嘘。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嘘,嘘。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噢,我的主;噢,我的主,我该怎么办?”
可是。黑尔被告知在“甜蜜之家”干额外的活儿,除了“学校老师”指定的地方哪儿也不许去。只有一直溜出去会他的女人的西克索,还有多年来被雇佣在外的黑尔,才知道“甜蜜之家”外面有什么,以及怎么出去。
“是的。”
白人们走到拴马的地方,骑上马,变得平静了一些,互相谈论起他们面临的困难来。问题成堆。谈话又让“学校老师”想起这些特殊的奴隶在加纳手里受到的骄纵。他的做法是违犯法律的:让黑鬼们出租自己的时间来赎买他们自己。他甚至允许他们拿枪!你以为他让这帮黑鬼交配,给他下更多的崽子吗?妈的,屁!他为他们合计着结婚!那可真是无与伦比!“学校老师”叹了口气,又说起:他难道不明白?他已经来整治这个地方了。现在农庄面临着比加纳去世时更大的毁灭,因为损失了两个黑鬼,起码两个,说不准是三个呢,因为他还不敢肯定他们会找到那个叫黑尔的。嫂子太虚了,帮不上忙,事到如今,要不在他手里来个大甩卖才见鬼呢。如果可能,他得把眼下这个卖九百块,然后去保住下崽子的那个和她的崽子们,要是他能找到的话,还有另一个。用“眼下这个”卖的钱他能买两个小的,十二岁或者十五岁的。也许加上下崽子的那个、她的三只小黑鬼,还有,甭管生下的那崽子是公是母,他和他的侄子们就会有七个黑鬼了,“甜蜜之家”给他找的这些麻烦也就值了。
“我该回去找他们吗?”
然后,西克索向那女子转过身,他们互相拥抱,窃窃私语。她现在被一种光芒、一种来自她身体里的熠熠生辉的东西点燃了。而刚才她和保罗·D一起跪在小溪的鹅卵石上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轻轻喘息的躯壳而已。
“我帮不了你。”
“她也很弱吗?”
“她的孩子们还睡着呢。她肯定还在那儿。”
“没有。”
西克索正要爬出去找他埋下的刀子。他听见了什么。他再听,没有了。甭管刀子了。现在就走。他们三个爬上溪岸,“学校老师”、他的学生们和其他四个白人向他们走来。提着灯。西克索推了推“三十英里女人”,她在河床上跑远了。保罗·D和西克索掉头向树林跑去。两个人都被围住,捆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那搅乳机的事,那是最后一次有人见黑尔一面。保罗·D只知道黑尔不见了,又没对塞丝说过什么,接着就看见他蹲在牛油里了。也许他到大门口要求见见塞丝的时候,“学校老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焦虑——于是端起了他那支时刻准备着的枪。也许黑尔一走嘴说了句“我老婆”,让“学校老师”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塞丝现在说她听见了枪声,却没从加纳太太的卧室窗口往外看看。可是黑尔那天没被杀死,也没受伤,因为保罗·D后来还看见了他,在她不得已独自逃跑之后;在西克索大笑之后;在他的哥哥失踪了之后。看见他浑身涂满了牛油,像条鱼一样目光呆滞。也许“学校老师”在他身后开了枪,向他的脚开了枪,来提醒他这是个越轨行为。也许黑尔进了牲口棚,藏在那里,然后被人同“学校老师”的其他牲口锁在了一起。什么都是可能的。他失踪了,于是每个人都靠自己了。
这时空气变甜了。被蜜蜂热爱的那些东西熏甜了。像头骡子一样被捆住的保罗·D,感到青草是那么湿润喜人。他正想着这个,想着保罗·A会在哪里,西克索突然回身抓住了最近的那只枪管。他开始唱起歌来。另外两个人押着保罗·D,把他捆到一棵树上。“学校老师”说着:“活的。活的。我要他活着。”西克索将枪乱挥,打断了一个人的肋骨,可是两只手被捆着,无法把枪调头,换个法子使用它。白人们只须等待。也许,等他把歌儿唱完?他们听着,同时五支枪对准了他。他们走出灯光以后,保罗·D就看不见他们了。最后,有一个白人用枪砸了西克索的脑袋,当他恢复知觉时,面前燃起了一堆山桃枝的火焰,而他被拦腰捆在树上。“学校老师”已经改了主意:“这一个永远不会对头。”肯定是那支歌说服了他。
多年来,保罗·D一直相信,“学校老师”把加纳栽培的男子汉又变回了小孩子。就是因为那个他们才逃跑的。现在,被自己烟草罐里的东西折磨着,他开始怀疑,在“学校老师”之前和之后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加纳称呼和宣布他们为男子汉——但仅仅是在“甜蜜之家”,还得经他允许。他是在为他看见的命名,还是在编造他没看见的呢?那就是西克索的疑虑,甚至是黑尔的;保罗·D一直都很清楚,不管加纳说没说,那两个本来就是男子汉。然而使他苦恼的是,一想到他自己的男子气概,他却不能令自己满意。哦,他干过男子气的事情,可那是加纳的恩赐还是他自己的意愿呢?他本来又会怎么样呢——在“甜蜜之家”之前——如果没有加纳?如果他住在西克索的家乡,或者他妈妈那儿呢?要么,上帝保佑,如果在船上呢?是由一个白人的话决定的吗?要是加纳有一天早晨醒来改变主意了呢?收回了原话。那他们会跑吗?如果他不收回,保罗们会一辈子待在那儿吗?他们兄弟两个为什么需要一整夜来决定?来讨论他们是否跟西克索一起逃走。都是因为他们被隔绝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将黑尔和贝比·萨格斯在“甜蜜之家”以前的生活看成是运气太坏,而置之脑后。无知地把西克索的黑暗故事当作消遣。在保护下相信自己是特殊的。从未对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那样的问题产生过质疑;如此热爱这个世界的面貌,什么都能容忍,一切都能容忍,只为了在一个他虽无权享受月亮、而月亮却仍旧出现的地方活着。爱得小,偷偷地爱。当然,他小小的爱是一棵树,但它可不像“兄弟”——古老,宽阔,时刻在召唤。
保罗·A午饭以后回去搬木头。他们本来要在晚饭时回住处见面。他再没出现过。保罗·D准时离开住处,向小溪跑去,相信并且希望保罗·A已经去了;当然是“学校老师”发现了什么。保罗·D来到小溪里,它正像西克索预言的那样,是干的。他和“三十英里女人”一起,在那里等待西克索和保罗·A。只有西克索来了,他的手腕流着血,舌头像火苗一样舔着嘴唇。
火焰一再熄灭,白人们因没有为这个突发事件作准备而恼羞成怒。他们是来抓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他们弄来的树枝只够煮玉米粥用的。干柴很难找到,而青草又被露水打得滑溜溜的。
然后,她赶走了他。正当疑虑、悔恨和每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都烟消云散,在他相信自己已决心活下去之后很久,在他想扎根的那个时刻那个地点——她赶走了他。从一间屋子赶到另一间屋子。像个布娃娃。
“没有。”
带着镣铐,走在蜜蜂热爱的那些香甜的东西之中,保罗·D听见男人们在谈话,头一回知道了自己的价格。他从来都是清楚、或者说相信自己清楚自己的价值的——作为一个人手,一个能给农庄赚钱的劳动力——可现在他得知了他的价格,就是说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标价。他的体重、力量、心脏、大脑、阴茎和未来的货币值。
“没他们的影?”
可是。那次有关猪崽的谈话过后,西克索在夜里就被绑在马厩的拴架上,垃圾箱、牲口圈、棚屋、鸡笼、食品柜和谷仓门也都上了锁。没有可以落脚或者聚集的地方。西克索现在嘴里含着铁钉子,以便在必要的时候用它解开绳子。
“塞丝呢?”
在佐治亚的阿尔弗雷德有一棵白杨,小得连树苗都称不上。只是一条不及他腰高的嫩枝。那种人们折来抽马用的东西。谋杀的歌和那株白杨。他苟活着,唱谋杀生命的歌,端详一株作为见证的白杨,从未有一刻相信他可能逃脱。直到下起了雨。后来,切罗基人给他指了路,送他奔向盛开的花儿,他也只是想前行、赶路,拾起一个日子,第二天又到了另一个地方。将自己交托给没有姨母、表亲和孩子的生活。在找到塞丝之前,甚至没有个女人。
“你见到保罗·A了?”
可是。加纳活着时受挫于他的邻居们觉得现在可以随意造访“甜蜜之家”了,可能会在错误的时间出现于正确的地点。
“我帮不了你。”
午饭休息时,他离开了田地。他必须这样。他必须告诉塞丝他听见了信号。接连两夜,她一直陪着加纳太太,她还不知道这一夜她不能去,他不能冒险不让她知道这一事实。保罗们看着他去了。他们正在“兄弟”的树荫里嚼着玉米面包,眼看他独自溜了出去。面包味道很妙。他们舔着嘴唇上的汗水,给面包加点咸味。“学校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已经在房子里吃正餐了。黑尔独自溜了出去。他现在不唱了。
“黑尔呢?”
他们观察“学校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的来来往往,并记了下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东西;要用多长时间。加纳太太夜里失眠,整个早上都酣睡不醒。有时候学生们和他们的老师学功课学到吃早饭。每个星期他们有一天干脆空过早饭,步行十英里路去教堂,指望回来以后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正餐。“学校老师”晚饭后在笔记本上写字;学生们清洗、修理或者打磨工具。塞丝的活儿最不固定,因为她随时听加纳太太使唤,包括在夜里她太疼痛、太虚弱或者过于孤独的时候。所以,西克索和保罗们将在晚饭后去小溪里等“三十英里女人”。黑尔将在黎明前带来塞丝和三个孩子——在日出以前,在小鸡和奶牛需要照看以前,这样,等到炉子里该冒出袅袅炊烟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小溪里面或者附近跟其他人会合了。按照那样的安排,如果加纳太太夜里需要塞丝,叫她,她也会在那儿答应的。他们只消等上一个春天。
“我觉得他们直接去了玉米地。”
“我眼下考虑的是‘甜蜜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