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她。他们在贝比·萨格斯待过的那地方就认识了。”
“实话。”
“他发现塞丝干了什么就走开了?”
“你跟我一样清楚,惨死的人是不会在地底下老实待着的。”
“你这阵子一直在哪儿忙呢?我跟约翰说了,要是斯坦普都肯待在屋里的话,一定是天太冷了。”
“你说的这些都跟保罗·D有什么关系?”
“经你这么一说,事情就另有眉目了。我是想——”
“姑娘,拉倒吧。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别来这套。”
“你在水里陷得太深了,姑娘。”
“怎么一下子需要起那个来了?”
然而斯坦普·沛德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他有点骄傲,看起来像是。”
“是什么把他赶走的?你说呀。”
“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
“你知道他是个黑人!”
“你脑袋里装满了鬼呀魂的。你看哪儿都能看出一个。”
“那又怎么样?我没说她不是他们的妈妈,可谁能肯定他们就是贝比·萨格斯的孙儿呢?怎么她出来了,她的丈夫倒没有?再跟我说说这个,她是怎么在树林里自己生的孩子?说什么一个白女人从树林里出来帮了她。呸。你信那个?一个白女人?哼,我可知道那是怎么个白法。”
“噢,不,艾拉。”
当塞丝走在上班的路上,十六年来头一回迟到,不由自主地沉湎于无尽的现在的时候,斯坦普·沛德正在同疲惫和一辈子的积习作斗争。贝比·萨格斯拒绝去“林间空地”,因为她认为他们胜利了;他却拒绝承认这种所谓胜利。贝比家是没有后门的,所以他冒着严寒穿过一堵声音的墙壁,去敲她仅有的那扇门。他攥紧兜里的红绸带,为自己鼓劲。头几下很轻,然后重了些。最后他疯狂地砸了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一所黑人住宅的大门居然会不向他敞开。他走到窗下,想哭出来。很显然,她们都在,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开门。老人生怕自己把那条红绸带捏烂,便转身走下了台阶。现在他的耻辱和负疚里又增添了好奇。他向窗内望去,看见两个背影缩了回去。一个长着他认识的脑袋;另一个则让他困惑。他不认识她,也想不出她可能是谁。没有人,从没有人去那所房子呀。
跋涉在车轮刚刚留下的车辙里,塞丝被那些不必再记起的事情激动得头昏眼花。
“哪个她?”
“你们都是朋友。”
“今天早上到贝比·萨格斯家去了。”
“他为什么那么做?”
“那儿可冷得要命!”
“你去那儿干吗?”艾拉问,“有谁请你了吗?”
“我捆的那个娃娃!你坐着那大车,离得还远着哪。就算你不知道她是谁,她的孩子们可知道。”
“这城里新来的黑人没有我不知道的。”她说,“她长得什么样?你敢肯定那不是丹芙吗?”
“我跟他没那么熟。”
“塞丝。他和她来往密切,还在那儿住过,而你不想——”
“我只知道她嫁给了贝比·萨格斯的小子,再说我也不敢肯定我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呢,嗯?贝比从没见过她,一直到那天,约翰把她运到家门口,胸前拴着我捆好的娃娃。”
“我认识丹芙。这个姑娘很瘦。”
“那么,保罗·D一定知道她是谁。或者说,她是什么。”
“我想他知道。”
“他在那儿才睡了没几天。”
“我把他赶走的。”
“不行。我非发火不可,除非有人有点理智,至少表现得像个基督徒的样子。”
“你?”
吃过一顿不顺心的早餐,他去看艾拉和约翰,瞧瞧他们知道些什么。也许他会在那里弄清楚,在聪明了一世之后,他是否给自己起错了名字,并且另外欠下了一笔债。鲍恩·约叔亚,他把妻子让给主人的儿子时给自己重新起了名字。他把她让出去,这样他就不会去杀死任何人,也不用杀死自己了,因为他的妻子命令他活下去。否则,她解释道,那个家伙玩腻了以后,她该回哪儿和投靠谁呢?送过了那个大礼,他认定,自己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无论他的义务是什么,那一幕都已将它们偿清。他原想无债可还会使他变得无法无天、变节背教——甚至变成一个醉鬼,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可是那并没有提供别的出路。干得好;干得赖。稍稍干一点;根本不干。说话有意义;说话没意义。睡觉,醒来;喜欢某人,不喜欢别人。这看起来不太像个生活的样子,而且他也并不满意。所以他通过帮助贫困的人们偿还和清算债务,来把这种无债可还向其他人推广。筋疲力尽的逃犯?他把他们渡过河而且不要报酬;就是说,把他们自己的账单给了他们。“你已经还清了;现在是生活欠你的债。”而收据呢,实际上就是一扇他从来不用去敲的、表示欢迎的门,比如艾拉和约翰的这扇,他正站在它前面,说道:“屋里有人吗?”只须说上一遍,她就把铰链拉了起来。
“是呀,直到她露了馅。”
“外头哪儿?可不在这块儿。”艾拉把两套内衣搭在炉子后面的绳子上。
“我跟他讲了——我给他看了那张报纸,关于——塞丝干的事。给他念了。他当天就走了。”
“看来他总算有个地方住了。”
“最好去问问保罗·D。”她说。
“得了吧。我待在干地上,还要待下去。你才是湿的呢。”
“什么?!”
等到塞丝包起头、穿得暖暖和和地进城去,已经是大上午了。她离开家时,既没看见脚印,也没听见那像绞索一样套上一百二十四号的噪音。
“嗤。”艾拉无动于衷。她一直是贝比·萨格斯的朋友,在那个粗暴的时刻之前也是塞丝的朋友。除了在狂欢节上点了个头,她甚至连一次钟点都没告诉过塞丝。
“那儿有一个新来的。一个女的。琢磨着你可能会知道她是谁。”
“在一百二十四号什么都可能看见。”
“噢,我在外头。”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皮。
“打住。见不到底儿你可别跳。”
“我没有朝自己孩子动锯子的朋友。”
“为什么?为什么要他去问?就没人能主动表示一下吗?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黑人进了城,得像条狗似的睡在地下室里?”
“你不是来这儿打听他的,”艾拉道,“你是为了一个什么新来的姑娘来的。”
“一天也不应该!你全都知道,就是不帮他一把?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艾拉。我和你一起把黑人们从水里拉上来有二十多年了。现在你说你不能给一个男人一张床?还是个能干活的男人!一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男人。”
“他用不着那样!谁家都会收留他。”
艾拉转过身,望着斯坦普·沛德。“谁也不能隔着老远跟他打哑谜。他只须随便问问谁。”
“他睡在教堂里。”艾拉说。
“他认识贝比·萨格斯?”
“是这样。”
“你没跟我说过这个。我以为他知道。”
“任何在林子里四处晃荡的白东西——要是它没拿枪,我可不愿跟它沾一丁点边儿!”
“那是贝比的亲人。我去照看她,不用请。”
“他当然认识她。也认识她儿子黑尔。”
“那好,谁能说清那儿都发生了些什么?听着,我不知道塞丝是谁,也不认识她家的人。”
“找不着他呀。”斯坦普说道。这是实话,虽说他没有费力气去找。他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个被他的墓地消息改变了生活的男人。
“是因为她,对吗?”
“消消火吧,斯坦普。”
“斯坦普,今儿早上别把我给惹火了。我可不愿意那样。”
“艾拉。”
“他要是开口,我什么都会给他。”
“教堂!”斯坦普吓了一跳,痛心疾首。
我什么都不必再记起了。我甚至不必解释。她全明白。我可以忘掉贝比·萨格斯的心是怎样崩溃的;我们是怎样认定它不露一点迹象就在这世上耗尽的。我可以忘掉她给我送饭时的眼神,忘掉她怎样告诉我霍华德和巴格勒挺好,只是不肯撒开彼此的手。玩的时候那样拉着,睡觉的时候更是那样。她把吃的从一只篮子里拿出来,把它们包成小包递过铁栅给我,一面小声嘀咕着新闻:鲍德温先生要去见法官——在法官办事处,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法官办事处,就好像我或者她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似的。俄亥俄州特拉华县的黑人妇女联合会拟出了一份请愿书,要免了我的绞刑。说是两个白人牧师已经回心转意,同意跟我说话,为我祈祷。说是一个记者也来了。她讲了那些新闻以后,我告诉她我需要个家伙来对付耗子。她想带丹芙出去,我不同意,她就急得直拍巴掌。“你的耳环呢?”她说,“我替你拿着。”我告诉她牢里的看守拿走了,是为了保护我。他觉得我会用铁丝伤害自己。贝比·萨格斯用手遮住嘴。“‘学校老师’出城了,”她说,“交了一份认领申请就骑马走了。他们会把你放出去参加埋葬,”她说,“不是葬礼,只是埋葬。”他们这么做了。警官和我一起回来的,我在大车里喂丹芙吃奶的时候他就扭过脸去。霍华德和巴格勒谁都不许我靠近,连头发都不让我摸。我想那儿肯定有好多人,可我只看见了棺材。派克牧师说话声真大,可我什么也没听见——除了开头的两个词。三个月以后,丹芙能嚼东西吃了,他们也把我正式放了出来,我去给你弄了一块墓石,可我没有足够的钱刻字,所以我就用我自己有的东西作了交换(你也可以说那是交易),我到现在还后悔,怎么从没想到去求求他全都刻上:我听见派克牧师说的每一个字。亲爱的宠儿,对我来说那就是你;现在我不必为只刻上一个词难过了,也不必再记起屠宰场和那些在屠宰场院子里干事的“星期六女郎”了。我可以忘掉,是我做下的事改变了贝比·萨格斯的生活。不再有“林间空地”,不再有朋友。只有需要洗的衣物和鞋子。现在我可以把这些统统忘掉了,因为我刚把墓石立好,你就让我们知道你在房子里,搅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当时还不明白。我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现在我知道了,就算你从前生过气,现在也不生了,因为你又回到了我身边;那么说,我一直都是对的:我们的门外没有世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个伤痕有多重?
“是呀。他问了派克牧师能不能住在地下室里。”
“你拿得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