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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作者:托妮·莫里森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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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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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换杯水,塞丝。这杯是温的。”

“难道他不想要回去?”

你那时还太小,不记得那些住处。你的两个哥哥睡在窗户底下。我、你和你爸爸睡在墙脚。听见“学校老师”为什么测量我以后,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黑尔进来后,我问他对“学校老师”怎么想。他说没什么可想的。他说:他是白人,对吧?我说:可我的意思是,他跟加纳先生一样吗?

“我头上没虱子,太太。”

“他们听不听他吩咐?”

“他们不用吩咐。”

“这无所谓,塞丝。不论大嚷大叫还是和和气气,他们说的是一样的话。”

“什么?”

“我听‘学校老师’说的。”

“我说了,唔。”

当时塞丝是理解的,可是现在有了份挣钱的工作和一个肯雇前科犯的善良雇主,她厌恶起自己的骄傲来,是它致使自己不去和所有其他黑人一起在百货公司窗口排队,而去偷偷摸摸。她不想跟他们一道挤来挤去。不想受他们的议论或者怜悯,尤其是现在。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工作日已经结束,她早就激动起来了。自从那次逃跑以来,她还从没这么精神抖擞过。她喂着那几条巷子里的狗,抿紧了嘴唇看着它们发狂。今天,她将愿意搭一回大车,如果车上有人让的话。没人会让的,而十六年来她的骄傲从不允许她开口求人。可是今天。哦今天。现在她需要速度,一下子跳过回家的漫漫长路,回到家里。

“我给你端了点扁豆汤。”我说。

“什么?”

“好的,太太。特点?”

“稍微喝一点吧。”我对她说。

“是,太太。”

“什么?”

“好的,太太。太太?我能问个问题吗?”

然后她又唠叨起来: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说什么她知道黑尔没问题,可她想知道“学校老师”是不是待保罗们和西克索很好。

“如果我所有的劳动都属于‘甜蜜之家’,包括多干的,我还剩什么可卖呢?”

“一百二十三块七毛。”

“是,太太。”

“他肯定能从别的地方得着。”

“那就睡吧,”我对她说,“有我照看着呢。”

“那么问题只剩下怎么得了?他怎么才能得到那笔钱呢?”

“这两个有什么不同?”他问我。

“你欠的钱怎么办呢?”

“谢谢你,塞丝。”

“不。拿走吧。给我弄点儿凉水,不要别的。”

“那你怎么还清啊?有多少?”

“是的,太太,”我说,“好像是。”

“我不知道,塞丝。”

“一个词。属性。”

“加纳先生允许你把你妈妈赎出去。”我说。

“你是说特点,太太?”

“好。”她答应道,心里却琢磨着,怎样才能让时间快点走,马上到那等待她的没有时间的永恒之中去。

“他和她,”我说,“他们不像我以前见过的白人。我来这儿之前待的大地方的那些。”

“那?”

“太浓了。我敢说那太浓了。”

“属性是什么意思?”

“不对。那只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

“一个人能有好多个属性吗?”

“是,太太。”

她说:“我觉得咽不下那个。”

“醒醒,黑尔。”

那天,我和你的哥哥们从第二块田里过来。第一块离房子很近,种着长得快的东西:豆角、洋葱、香豌豆。第二块远一点,东西长得更慢些:土豆、南瓜、秋葵、美洲商陆。那时候那块地里还没长出什么来。还早呢。也许有一点儿嫩生菜,再没别的了。我们拔拔杂草,锄锄地,给每一件事都开个好头。完了我们就朝房子跑去。地面从第二块田开始隆起来。准确地说不是个小山包,有点像而已。足够让巴格勒和霍华德跑上去又滚下来,跑上去又滚下来。过去我在梦里常常见到他们那样,大笑着,又短又胖的小腿跑上土包。现在我只能看见他们走下铁轨的背影。离我而去。总是离我而去。可是那天他们开心极了,跑上去又滚下来。还早呢——生长季刚开始没多久。我记得豌豆秧上还开着花。草倒长高了,遍地都是白花骨朵和人们叫做黛安娜的那种高高的红花,还有那种带一丁点儿蓝色的家伙——淡淡的,像玉米花,可是很苍白,很苍白。实在苍白。也许我应该快些走,因为我把你留在家里了,在院中的篮子里。鸡够不着的地方。当然,你从来不知道。我并不着急往回赶,每隔两三步就看看花儿、看看天,可你的哥哥们没耐心。他们一直往前面跑去,我也没管他们。每年那个时候,空气里就流着一种甜甜的东西,要是轻风正合适,谁愿意在屋里待着呢。我到家时,听得见霍华德和巴格勒在墙角叽叽嘎嘎的。我放下锄头,穿过院子来接你。树荫挪了地方,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你身上。正好照在你脸上,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睡着呢。我想把你抱起来,又想看你的睡相,不知哪样好;你的脸儿最甜了。那边不远处,是加纳先生搭的葡萄架。他总有好多大计划,想自己造酒,喝个烂醉。从没结出过比做一罐果酱更多的葡萄。我认为那种土不适合种葡萄。你爸爸觉得是雨水,不是土。西克索说是虫子。葡萄那么小,那么干。而且像醋一样酸。不过那下面有张小桌子。所以我拎起装你的篮子,把你带到葡萄架下。那儿又阴又凉。我把你放在小桌子上,琢磨着我要是有块薄纱,虫子什么的就碰不着你了。如果加纳太太不需要我一直待在厨房,我可以搬把椅子去外面摘菜,那样你和我就能待在一起了。我朝后门走去,去拿我们收在厨房柜子里的干净薄纱,脚踩在草上怪舒服的。我走近后门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是“学校老师”让他的学生们每天下午坐下来念一会儿书。要是天气不错,他们就坐在房檐下面。他们三个,他说他们写,要么就是他读他们默写。这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差点儿告诉了加纳太太,可是她那会儿太虚弱了,而且越来越弱。这是我头一回说;而我对你说这个,因为这样才能把事情解释得更明白,尽管我知道你用不着我解释。用不着说出来,甚至用不着再去想。要是你不想听,你也用不着听。可那天我忍不住去听了。他在对他的学生们说话;我听见他说:“你们在写哪一个?”其中一个回答说:“塞丝。”我当时停了下来,因为我听见了我的名字;然后我走了几步,好能看见他们在干什么。“学校老师”背着一只手,监督着其中一个。他舔了好几次手指头,又翻了几页。很慢。我正想转身,接着去拿我的薄纱,忽然我听见他又说:“不对,不对。不是那样。我跟你讲过,把她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她的动物属性放在右边。别忘了把它们排列好。”我开始倒着走,甚至没回头看一下方向。我只管拔起脚往后退。我撞上了一棵树,头皮疼得像针扎似的。院子里有条狗在舔着锅底。我很快赶到了葡萄架下,却没弄来薄纱。苍蝇落了你一脸,搓着脚。我的头皮痒得要命。好像有人把针扎进了我的头皮。我从来没跟黑尔或者别的什么人说过。可是当天,我问了加纳太太一部分。那时她很虚。没有她后来那么虚,不过已经不行了。她的下颏上长了一个袋子一样的包。好像不怎么疼,却把她熬虚了。一开始,她早上还能起来,挺有精神的。可到挤第二遍奶的时候她就站不起来了。接着她开始习惯睡懒觉。我上楼的那天,她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我想去给她端点扁豆汤,等那时候再问问她。我打开卧室门,她从睡帽底下望着我。她的眼睛里已经没多少活气了。她的鞋袜掉在地上,所以我知道她试着穿过衣裳。

她本不必担心。她包裹严实,身子向前弯着,开始走回家去,满脑子全是她能够忘记的事情。

“特点?”

“得啦。我没事了。说话累得慌。”

“不管有没有,你需要好好洗洗头了,挠不管用。别跟我说我们没肥皂了。”

“水,塞丝。凉水。”

我把水罐和白扁豆汤放在托盘上,下了楼。我端回生水,她喝的时候我扶着她的头。她喝了好一会儿,因为那个大包让她咽东西很费劲。她躺下身,抹了抹嘴。水好像很让她满意,可她却皱起眉头,说:“我好像醒不过来,塞丝。我好像光想睡。”

“噢。”她的头在枕头上转了转,“特点。谁教你的?”

“能有不少。你知道。就说娃娃吮大拇指吧。那算一个,可娃娃还有别的。别让比利碰红科拉。加纳先生从来不让它每隔一年就生头小牛。塞丝,你听见了吗?别站在那扇窗户旁边,来听着。”

“他可以说不行的。他没对你说不行。”

“对,他没对我说不行。她在这儿干了十年。要是她再干上十年的话,你觉得她能挺住吗?我把她最后十年的钱付给了他,相反,他得到了你、我和就要长大的三个。我还有一年还债的活儿要干;一年。‘学校老师’让我放弃掉。说这么做的理由不成立。我应该干多余的活儿,可只能在‘甜蜜之家’。”

“什么地方?”

“如果他不许,她也会一头栽进他的炉子里的。”

他靠起身,翻过来,用指节抚摸着我的脸。“现在的问题是,谁把你赎出去呢?还有我?还有她?”他指着你躺的地方。

“是,太太。”

“你想知道什么,塞丝?”

“是什么,塞丝?”

“唔。”

索亚再次警告她别迟到的时候,她几乎没听见。他曾经是个亲切的人。跟伙计交代事情的时候很耐心、很温柔。可是自打他的儿子死于内战之后,他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好像都怪塞丝的黑脸。

“他想要别的。”

然后他又翻过身去睡了;我以为我不会睡着,可我也睡了一会儿。也许是他说的什么,要么就是他没说的什么,惊醒了我。我像挨了下打似的坐起来,你也醒过来开始哭。我晃了你一会儿,可是屋里没多大地方,所以我走出门,带你去遛遛。我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一片黑暗,只有房子顶层的窗口亮着灯。她肯定还醒着。我不能摆脱那惊醒我的东西:“男孩子还小的时候。”这是他说的,把我一下子咬醒了。他俩整天跟在我身后锄草、挤奶、拾柴火。只是现在。只是现在。

“请我的妹夫晚饭后上来。”

“你要洗头才会除掉那些虱子。”

“不付。”

“嗯,”我说,“至少他们说话挺和气的。”

“那是什么?”

“对。他允许了。”

“我也不知道。别的什么。反正他不想让我再离开‘甜蜜之家’。说是在别的地方,男孩子还小的时候干活儿是不给钱的。”

“不,太太。”

“多干的活儿他付你钱吗?”

“嗯。比如,夏天的一个特点是炎热。一个属性就是一个特点。一个东西天生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让了。让你赎她出来。”

“太好了。那真万幸。一两天内我就该下楼了。我只需要再休息休息。大夫该来了。明天,是吗?”

感谢上帝我什么都不用回忆不用说,因为你知道,全知道。你知道我本来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当时我只能想到这个。车队一来我就得立即行动。“学校老师”正在教我们一些学不会的东西,我根本看不上那根测量绳,我们全都笑话它——就西克索例外。他什么都不笑话,可我看不上。“学校老师”把那绳子在我脑袋上缠来缠去,横过我的鼻子,绕过我的屁股,数我的牙齿。我觉得他是个蠢货,而他提的问题又是再蠢不过的。

“要不我兑上水弄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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