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是希望让我的脑子混乱了。我想着,他可能从书房的窗口往下看着我,对自己说,‘他又下流又粗俗,不过他对我儿子的关注我还是挺感激的。’”他呵呵一笑。“这事不会发生的。不必要担心。多傻的念头啊。”
杰克说:“他谈了一点他爷爷的事。”
“是的,”老人说,“是的,很不错的夜晚。”
“讨厌那东西。做在甜面圈里还好吃。”他揭起上层的面包,往下面看了看。“丑陋的食物,这花生酱。要是我点根火柴,或许我可以燃着火给你上这道菜,像高档的饭店里那样。小姐。”
第二天,杰克在菜畦和花坛里从黎明一直忙到中午,然后把三把阿第伦达克椅的接榫都紧了紧——那三把椅子一直都搁在厨房的窗下,像是懒洋洋地备着,什么时候在椅子和牲口棚之间,园子里出了什么吸引观众的事,或许可以用得上。他又重装了晾衣绳。做完这些事,他走进来,烫了衬衣又擦了鞋子。“我感觉自己有些用处,”他说,“颇有成效。这有助于振奋精神,而且晒晒太阳对我振奋精神也有好处。”他把袖子捋上去给她看。“那儿肯定出现两截子了。”
他耸耸肩笑笑。“他们是出于礼貌。”
“不用了,谢谢。我在喝汤呢。你来一点?”
“那你还是就吃三明治好了。”
“是有了。”她已经开始为这些狂热的决心十足的忙乎劲担心了,也明白坏了这些兴致没什么意思。
格罗瑞给他拿来棒球手套。他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丢这样丢那样的,所以我又买了只棒球。我是说,我以前总是在丢东西,他那个年龄的时候。”
她说:“我听说过别人这么做,可还没见过谁真这么做呢。”
格罗瑞说:“我一直想着要让你把新一期的《生活周刊》和《国家》杂志给埃姆斯一家拿过去。他们没有订。问问莱拉罗比要不要玩一会儿球。如果她说好,牧师大人不会反对的。”
“那什么让你担心呢?”
“那太好了,杰克。真的。”
半个小时之后,格罗瑞出门走到刚能看到杰克和罗比的地方。他们在埃姆斯家屋前的路上玩,杰克把球抛了起来,似乎是朝右边扔到一半的距离,罗比戴着又大又硬的手套,笨重地追着球。“就是这样!”杰克大声说。孩子摆出防守的架势,拳头打了打手套,准备好接球。接下来的球从他的鞋上弹了开去。杰克哈哈地笑了,非常亲切的笑声。即使她曾经听到过这样的笑声,也是有几十年没有听到了。他跑上前去接罗比投出的球,转过身时,看到了她。他挥挥手。“很快就回家。”他喊道。
他说:“这真的没有那么简单,格罗瑞。那天,我把我的棒球手套给了他的孩子用,那孩子就跑上楼去,把埃姆斯放在桌上的那只旧手套拿了下来给我。我猜那原来是早已去世的爱德华伯伯的。在我看来戴这个手套没什么不可以。可是,你知道,我以前偷过这只手套。偷出来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埃姆斯也知道我偷过,因为没有其他人会费这个心思。而且我是本镇名偷。今天,他从教堂走回来,我手上戴着那玩意,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儿。他看了看手套,又看了看我。对手套他一个字也没提,我也没提,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想起了所有那些事,我惹事生非的年轻时代,而那很令人尴尬。对他来说也一样。”
她说:“当然可以,你吃完三明治就去拿。”
他点点头。“说得没错。我这辈子都和常人的世界无缘。我得学会风俗习惯。而且还得说服自己这些也都与我相关。”他看了看她。“正是这一点不容易做到。”
“你为什么没留下呢?”
“和黛拉谈过一两回。她知道这世上重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儿去了,所以这点我不担心。”
“是的,大人。我知道。不过,如果耶稣是——耶稣,他像是有可能让人看了他的镣铐。我是说,在当时的情形下。”
又过了半个小时,杰克从门廊走了进来。他看到她时,笑了笑。“还不错,”他说,“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他是个乖孩子。不过我觉得我并没有在培养他当职业选手。他想进红袜队呢。我倒不是说他没有一丝机会。要一丝机会都没有,那得做黑人去。”
“确信可能会是危险的,”老人说。
“他们当然是有礼貌呀。但那不是说,他们不是真的在邀请你。”
“那挺好。”
格罗瑞大笑。“哦,我肯定自己不知道。我浪费时间,瞎担心放射性尘降物,担心锶90。”
他说:“不经风雨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他说:“埃姆斯要休息了。老人受不了熬夜。我希望他想到了这点。”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脚步声,杰克从步行道上走了过来,上了台阶。
“是的,而今天我在这儿,约翰·埃姆斯·鲍顿,诚实守纪的公民。奇迹般的转变啊。”他大笑。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是有机会重新来一遍,我是说少年犯罪,我会尽量只做一些解释得清的事。或者至少是貌似解释得清楚的。我是说真的。让人们难受的是那些找不到原因的事。老先生以前常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杰克?’而我甚至都没法告诉他,我做那些是因为想做。即便这句话,也不算是真话。我要一只旧棒球手套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但镇上没什么可偷的东西。要找到一样想要的东西,找到一样看起来让我有企图的东西很难。所以我做的所有坏事都被归结为性格上的缺陷。对此我没有异议,不过现在这对我是个问题。”
老人说,“但是他们挑起了暴力。都是挑衅啊。”
“你或许是对的,杰克。我肯定埃姆斯会赞同。不过,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情形,还是企图用暴力解决这些事,我不懂。玩火自焚哪。”
他大笑。“好的,我保证。”他说,“你对这些事有预感。”
他服侍父亲躺下后,进了厨房。“你是对的,”他说,“挺好的。我做了谢恩祷告。这一次我练习过了。我相信自己挺有礼貌的,而且也没有说得太多惹出麻烦。我觉得自己没有。我不是说改变了什么,但一切不是太糟。吃的是奶酪通心面,我把盘子刮干净了。”他呵呵笑了。
父亲说,“老移民,喔,早先定居下来的家庭,喜欢讲些他们认为很精彩的故事。后来,我想他们开始意识到世界变了,或许有些事他们应当重新想一想。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意识到呢。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埃姆斯为他觉得挺难堪的。老头子总是对着耶稣说话。我想他没有告诉你这事。”
他进屋来,洗了洗手,给自己做了个花生酱三明治。“想吃吗?我给你一半。全给你吧。我洗手了。”他说,“三明治法语怎么说?”
看来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去埃姆斯家吃晚饭做准备,而他还没有被邀请呢。不过,近晚时分他离开时,在门口停了停,看看她耸了耸肩,像是说,祝我好运吧。晚饭时候到了,他没回家,格罗瑞告诉父亲,她想是埃姆斯和莱拉留下杰克吃晚饭了。
他摇摇头。“我总是饿得很,但真要吃什么东西,就没了胃口。”
父亲大笑。“没法说服他。你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不过说到最后,他还是支持艾森豪威尔的。是的,我知道和他争论政治上的事会是什么样子。最近他过来的不多,可能是我争得太多了。”
他点点头。“你很有先见之明。我想着,要是你还收着,我再借用一下。”
“我觉得你忘了那些事发生在多少年之前了。”
杰克清了清嗓子。“蒙哥马利的抗议是非暴力的。”
整个早上他都在打理那套西装。格罗瑞看到他终于退后一步,审视着在风中摇摆的西装。他往地上倒空了咖啡罐,把汽油桶拎回了牲口棚,显然他确定是满意了。格罗瑞走出去亲眼看看。西装看起来的确比以前少了点频繁穿戴的痕迹,少了点个人的痕迹,看起来不只与一种人生相称。微风中的那件西服带着股勇敢的味道,甚至有点儿洋洋得意。难怪他很高兴。
一阵长长的静默,然后杰克开了口,“这个礼拜我去教堂。我肯定会去教堂。”
她说:“你想要改善和埃姆斯的关系。如果不让他——喔——待你像个朋友,怎么改善关系呢?邀请你一起吃个晚饭?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了。”
“没错。”他说,“那只棒球手套还在吗?”
“是的,他喜欢讲些过去的事。鲍顿家当时不在这儿,没经历什么。我们是一八七〇年秋天离开苏格兰的,所以我们没赶上内战还有其他的事。早些年这儿颇有些称得上‘狂热’的事,甚至在长老会教友中也有。据我所听到的,那个老头子是个积极分子。后来年纪大了,他已经完全疯了,还在街上走。我绝对不会以那个约翰·埃姆斯给你命名。当然我们也习惯他了。我们挺同情他的,不过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疯了。我相信那之前,他也是疯的。”
他把手套戴上,手腕轻轻一翻把球放进了口袋。多年不变的手势了。“我想着埃姆斯或许会感激——男孩应当学会怎么接球。我以前棒球打得挺好的。我想他可能还记得。”
“我坦白,近来没想棒球这事儿。”
“是的,还在。我把它放在我的橱子里了。怕你找了什么办法拿去换了一件苦行僧穿的刚毛衬衣。”
“是的,”父亲说,“我希望约翰会对他有些兴趣。这事是我多年的愿望。你用一个人的名字给孩子命名时,的确是希望能得到那个人的一点帮助的。当然,埃姆斯对我帮助很大,对杰克没那么多。我不是想要批评他。就目前情况看,我想我对他的帮助也不大。”
“不对,你只要放松一点,告诉自己你只是在和一位非常和善的老人打交道。”
“来点果酱?”
她扬声喊了回去,“不着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她觉得内疚。他看起来是个陶醉在运动中的男人,即使一个普通的姿势,也变得漂亮极了。在阳光中,他看起来很自在。她希望老埃姆斯真的在朝楼下看他。或许有那么一次,他看到了杰克的父亲所看到的。
格罗瑞说:“如果埃姆斯一家再邀请你去吃晚饭,要接受,要留下来。答应我。”
他说:“相信我,她也担心那些事。”
他说:“我想今天是星期四,那明天是星期五,埃姆斯多半会在准备讲道稿子。他不会想要被打断的。”他说,“我可能星期天上教堂。这是可行的。到时候我的西装闻起来不再像一点就会着火,只是稍稍有一点汽车味。我不想把谁给吓坏了。”他大笑。
“挺不错的夜晚。”他说,嗓音轻柔而平静。格罗瑞知道父亲也注意到了。
“有杰克·鲁宾逊呢。”
她看看他。“和黛拉?”
杰克说:“他们很客气。那个小男孩喜欢我。埃姆斯太太看来也觉得我还行。”
“哦,是的,道奇队给杰克·鲁宾逊带来的名气。还打拉里·多比,威利·梅斯,法兰克·鲁宾逊。罗伊·坎帕纳拉,厄尼·班克斯。萨切尔·佩奇。你要能说出谁是波士顿队的,我给你五分钱。”
“他说了。他告诉我,他爷爷离开缅因州去堪萨斯州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中,耶稣以奴隶的模样来找他,给他看镣铐让他痛苦不堪。当然,这个故事我以前也听到过。我总是觉得这听起来让人羡慕。我是说,能有那样的确信。很难想象。让我很难想象。”
雨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夜。传言有干旱,一场好雨虽然不会让人放下心来,但带来了一个美丽的早晨,柔和的风带着馨香,闪亮的树叶间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杰克早早出了门。太阳还没升起,格罗瑞就听到纱门的嘎吱声。他的心神不定表现为他的美德,让他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去园子里耗光失眠后的焦躁劲儿。她下楼去厨房煮上一壶咖啡,坐在门廊上等着咖啡散发出她的家人一直都喜欢的那种浓淡相宜的芳香。然后她给杰克倒了一杯。她在晾衣绳旁找到了他。他拉下一根晾衣绳又松了手,雨珠飞洒开来,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下一根晾衣绳他又来了一次,再下一根他又来了一次。
他点点头。“我就怕是那样儿,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有点儿胀气的东西叫得更能诱惑你,同样也更诱惑我呢。”
杰克任由一天过去了。再一天的下午,他拿着球和手套,又去埃姆斯家了。回来时他显得很高兴。“孩子大有进步。有一回,球第一次弹跳时他就接到了,”他说,“挺好的。他们甚至都邀请我留下来吃晚饭了。莱拉邀请我的。不过我觉得牧师大人也没反对。他不像反对的样子。”
“我很肯定三明治法语也是三明治。”
他点点头。“好吧。我去做。不入虎穴什么的。”
“是个好主意,杰克。我认为你没什么必要为埃姆斯对你的看法担心过多。”
“显然如此。在圣路易斯,有人几乎不想其他的事儿。这个话题我有过不少热烈的讨论。”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我乏味的人生中,我学会了稳当一点,这些礼节还是不要冒昧地想当然了。我已经接受过够多的诱饵,知道陷阱关上时是什么滋味。最好还是放弃享受那些,呃,炖肉和土豆泥的乐趣吧。”
“谢谢。”杰克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时说。她看到他把汽油桶从牲口棚里拿了出来。他说,“很快就回来。”他走进屋去,出来时拿着挂在衣架上的西装,肩上搭着一条擦碗布。“我要干洗一下。”他把汽油倒在一个空的咖啡罐里,把擦碗布浸在里面,然后擦了擦西装的袖子,把肘部鼓起的外侧和打皱的内侧浸湿后拉直。他看了她一眼。“这管点用。”他说。“过一会儿气味跑掉了。给你,”他说,把香烟和火柴递给了她,“我有时会心不在焉的。”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埃姆斯似乎很尊敬他。”
老人想在门廊上等杰克。在温和的夜色中,他们一起坐着。“没法透过这些纱窗看到萤火虫,”他说,“没法看到星星。不过至少感受到凉风,听得到蟋蟀的叫声。”
“我这么做,”他说,“只是因为我信任你是打心底里为我好。”他八口把三明治咬光,又喝了一杯水咽了下去。“好了,肚子里的小兽喂好了,”他说,“可以坚持到晚饭了。这只小兽忍耐力出奇,是说我的肉身。我叫它‘雪花儿’。因为,呃,它难以对付的‘白’,还有其他的原因。对它有种缠绕不去的感情,它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是的,大人。他说,‘斯蒂文森无疑是个不错的人。’”
“我想你们讨论了一下政治,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