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琢磨着杰克像是要求助于她的那件事,帮着拯救他的灵魂。上帝啊,那个想法怎么会萦绕着她,让她觉得是她的责任,而她其实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些话你一辈子都会听到,她想着,然后有一天,你停下来一想却想不明白了。这件事她不会再提起了,但他若是又提起来,她应当有个什么法子来回答他。她一点不能确定他是说真的,而不是在嘲弄她。要不是看来嘲弄她没什么必要,她可能当时就生气了。“一项适宜虔信而有空闲的女子的文雅的活计”,说得多居高临下呀。不过,他觉得自己容易受伤时都是这么做的——他为了表明受伤不完全是单方面的,就找到个法子伤人。可怜的人儿。但是他会熟练摒弃的正是他如此熟练讲述的东西。他的意图可能是让她卷入某种争论,然后又放弃争论,只是为了让她看看他能够那样做。他颇不自在,那也很自然。事实上,他已经让她对那个令她愉快的老习惯觉得尴尬了。现在她只好在自己的房间读《圣经》,以免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像个在街角祷告的人。第二天,杰克拿着报纸来到门廊上,看到她在看《做玩偶的女人》,他若有所思探询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什么都没说。
“还有一只棒球手套。”
他笑了。“我不记得。”
他说:“你从来没有打扰过我,格罗瑞。你不打扰我,真挺难得的。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他去了门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厨房。“不行,”他说,耸了耸肩,“我的名声太坏了。有时候我忘了这事。可是我有权威人士作证。”他笑了笑。“尊敬的牧师大人不会同意的。我很肯定他们会把钱退还给你的。”他把手套递给她。“那些兴奋劲儿,”他说,“会给我惹麻烦的。”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事。”
“哦。怎样来解释兴奋劲儿。汽油味?那辆汽车里的零件我已经换了很多了,一定是快要接近问题症结了。要是运气好的话。这次我打开引擎的时候,车子——噗噗响了起来。这让我做起白日梦来,驾着我父亲的德索托飞驰而去,将我深爱的女子从怒火暗烧的孟菲斯拯救出来。”
他又举起另一卷土豆皮。“真遗憾,”他说,“法语说起来好听多——土豆;混混;小偷——”他微微一笑。“我那聪明的女性朋友下定决心坚持读法语。因此我也捡起了仅有的一点点法语。我们一起读《情感教育》。我对这一计划的热情几乎是毫不掺假的。”
“她的名字叫黛拉。”
“向上帝发誓?”
他笑了。“别对我这么好心。”他说。
“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格罗瑞说,“我去找他。他会很高兴为你弹上一曲的,爸爸。”
“我以为她在圣路易斯。”
他说:“我想这是个开头。不过不是每次都是这样的。”
“你得帮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格罗瑞。”
“当然啦。我会把她当做姐妹!”
“我想他正在捣鼓那辆车。”
她说:“我一点都不懂。我觉得你太过虑了。我先帮你收着手套,等你什么时候想要吧。”
“你从来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你刚才是在引用谁吗?”
“什么问题嘛!”
他耸了耸肩。“我厌倦了圣路易斯。我情愿将她从孟菲斯拯救出来。”
“对不起,”她说,“我不想来打搅你的。爸爸坐立不安,他觉得要是你能给他弹上一会儿,可能会有帮助。”
“随时乐意奉陪呢。”他说,钻出汽车,关上了车门。他对她笑了笑,那种笑是她知晓了他不想解释的什么事时露出的笑。他说:“我的家外面的小窝。”
“你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说:“你会对她好吗?”
杰克从牲口棚里过来,带来一缕干草、汗味和曲轴箱混合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面包!”她把茶巾掀了起来,他可以看到发起来的面团上的条纹。然后他举起那双又油腻又污脏的手给她看,说,“别碰那些土豆!”他上楼去。楼上传来匆匆忙忙冲洗的声音,然后他下楼来,衬衣扣了一半,头发湿耷耷的。他找到一把小刀。“太钝了,”他说着还是开始削起皮来。“艺术令魔鬼不得近身!”他完整地削下了一卷长长的螺旋形的土豆皮,说这话是为了让她明白手法非同寻常。
他睃了她一眼,看到她真心实意地高兴,他笑了。
“恐怕就是这样。”
格罗瑞自己的确还是双膝跪地做祷告。每顿饭前,她也做谢恩祷告,自己做或是听别人做,或是想一遍,即便在快餐馆或是和她未婚夫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例外。孩子从小培养的正确的习惯,到大了也不会背离。她的情况应了这一俗语。而住在家里更加强了小时候在家里被灌输的每一种习惯。对她来说,信仰是习惯也是对家人的忠诚,是对《圣经》的敬畏(也是对《圣经》文字的敬重),是对母亲和父亲的敬慕。此外还有那令人无比欣悦的平静,对此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说出口。父亲总是说,上帝不需要我们的敬拜。我们敬拜上帝是为了丰沛对神性的体会,由此我们可以感觉且明白上帝的存在,而上帝总是与我们同在的。他说,对神性的体会发展成为爱,一种更崇高的爱,对普爱之存在的喜悦。她是虔信的,毫无疑问,不过她不会选择“虔信”这个词来描述她自己。
“嗯,”父亲说,“够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辆车上。我希望他弹弹钢琴。那样我至少知道他在哪儿。”
“那个钱也不是我的,杰克。而爸爸对钱不在乎。”
她把《圣经》藏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她担心,他若是又用那种方式和她说话,她只好告诉他,对于灵魂是什么,她没有明确的概念。她认为灵魂不是头脑,也不是自我,无论这两者是什么。她认为灵魂是上帝眷顾我们时所看到的。但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比如,我们爱他人,宽恕他人,欣赏另一种生活的美丽,不管这有多么玄妙。由此可以推论,我们对所遇见的灵魂有了些了解。父亲会这么说的。
他点点头,精细地挖出土豆的芽眼。他对她微微一笑。“一次勤奋努力却颇受羞辱的找工作经历让我确信得去基列之外的地方看看,”他说,“我会需要一辆车。要是我还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有妻室的人。”
“嗯,杰克,很高兴你这么想。是的。有些事或许会更好一点,我知道。不过,以前总是有很多事可以开心的。至少那是我当时的感觉。现在也仍旧有很多事可以开心。我注意看着孩子们,他们在我看来很开心。我觉得他们应当是开心的。”
她不知道“虔信”是什么样子。她从来不曾有过别的念头。“你趁着年幼,当记念造你的主”。她正是这么做的,不会有其他的做法。父亲没有哪一天不提醒他们所有的真和善都来自上帝,还有所有的爱,所有的美。而失败和错误正是以让我们背离上帝旨意的方式来指点我们何为上帝的旨意,之后会有上帝的仁慈和宽恕来偿补,恢复正常。这些是我们凡人所能知道的,自造物之后上帝最无上的好。父亲痴迷于这一信念,质疑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一信念根植于他的本性,而他们喜欢又欣赏他的本性,有时也会嘲笑他一番。是的!他从书房出来,取得了宽免他人罪过的胜利,两眼灼灼发亮。他解决了疑问,准备以英勇的气概来原谅别人的罪过,再多走一程,多费点力。不错,他要原谅的那些疏忽和失误可能是微不足道的,有些甚至算不上什么错误,不过是他自己急躁易怒。不过,他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并不因此而逊色。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着你给我读一段吧。读一段《路加福音》吧。”
“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
“哦,真的,杰克。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父亲想早点睡,但他又辗转不安,要求再起来。她帮他坐到了椅子上。“杰克在哪儿?”他说。
他摇摇头。“除非我找到个办法,再一次出门去镇子上推销一下我可怜的职业志向。或者继续修补那辆该死的车。不过,她很可能不会喜欢这儿。”
“这么说来,你在考虑那位女性朋友可能上这儿来?”
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她原本打算吃冷鸡肉的,但转念决定面包还是趁热吃好,再说他们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喜欢热乎乎的面包,也喜欢鸡肉,还有青豆配浇了奶油汁的土豆。他开始话多起来,说着自己在基列的童年。他说自己从井里汲点水都不能让祖母满意,更不要说劈柴火了,因此他要干的家务活没有其他的孩子多。“她也从来不相信让我把鸡蛋拿进来,”他说,“这是她娇惯我的方式。就是这样。我去埃姆斯家,帮他一把,然后我们就有一整天时间了,是夏天,在河边玩上一整天呢。记不得那些时间我们都怎么度过的。可真美好啊。有时候他爷爷会在那儿,一边钓鱼一边和耶稣说话,我们就会静悄悄地,或者蹚着水往上游走一段。他是个奇怪的老家伙,但他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你知道。就像鸟儿歌唱。”
他说,“多练。”
“你的朋友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杰克,有件事我一直琢磨着。”
他大笑。“到时候我可是要揪住你这句话的。如果我的白日大梦得以实现。不过,它们实现不了的。”
“要是你很乖很乖,我可能会告诉你。某一天。不过你必须非常乖。”
他点点头。“杰克·鲍顿的智慧,也就是玫瑰之花苞。困惑的诗人,身不由己的诗人,狡猾的又——帮我一下。不知为什么大学里他们没有教法语怎么说这个。”
“不错。我本不会打扰你的,但他今天晚上看上去真的很难受。他让我读书给他听,不过才读了两分钟。我可以给他弹琴的,但他要你弹。”
“是的。我是被恶魔魇住的扫罗。我想屋子里有些音乐。”
“我想认识她。”
“说真的。你刚刚进来时,我想着肯定发生了什么好事。”
“是不是说要记得你的坏名声?”
她说:“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你得知道上哪儿去找朋友,我的小妹妹。”
吃过晚饭,杰克拿了一只新的棒球手套下楼来,套在手上握了握,折一折口袋。他说:“我想着去看看埃姆斯家的小孩要不要玩一会儿球。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他够大了。看起来挺感兴趣的。”
她大笑。“天知道我努力着呢。”
“上哪儿去找呀?”
“再一想,她父亲在孟菲斯。他看得很紧,而且他有一辆真正会跑的车。他认为我差不多是一屁不值。说‘差不多’,是因为出于他的职业道德,看人得宽厚一点。她在孟菲斯有三个兄弟。这么一想,我还是从圣路易斯救她好一点。”他开始削另一只土豆。“不说笑话了,她可能会来基列住上一阵,试一试。有可能呢。”
杰克说:“我也在河边度过不少时间。我挺喜欢的。”
格罗瑞做了一批面团。父亲喜欢黑面包。弄点什么给这个家提提精神,她想。杂货店店主给她送来一只烘烤用的鸡。她打开窗子,给厨房降降温,也给餐厅透透气。吹进来的微风柔柔的,透着点泥土青草的气息,带着股阳光的味道。
格罗瑞出门到牲口棚去,杰克在那儿,坐在德索托的驾驶位上。在这个散发着泥腥味、永远黑黢黢的地方,他就着个手电筒在看书。格罗瑞迟疑了一下,不过杰克从侧视镜中看到了她,把书和手电筒放进仪表板上的储物箱里,关上了。格罗瑞看到他拿起竖在仪表板上的一个皮质的打开着的折叠小夹子,将它放进了胸袋。
或许她从来不曾遇到过有谁觉得自己灵魂的状态出了问题,或是有谁这么承认过。不管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生过什么,表面看来,在父亲的会众间唯有平静和自信。就算精神上的自满有许多危害,而《圣经》中每有一处提及法利赛人,父亲也的确能指出自满的危害,不过自满与基列长老会的风俗习惯和行事方式并不违背,因此每次都被认为是合乎情理的。毕竟,这也正是基督徒的宽容要求做到的。在基列的各个教派中,原则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对精神上自满的宽容,而宽容也并不是施及所有人,不过在实际中,人们还是彬彬有礼,不管对自满是什么态度,还是容许自满的存在。即使在父亲的布道中,得救也是人们可以作为一具身体来感恩的,好像至少就他们的目的来说,有史以来异教徒和基督徒之间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他确实提到了罪,不过在他的理解中,罪是稀松平常的,一些失误疏忽之类的事,诸如不善的念头,不周到的礼节,谁都会犯,也不会有谁特别地受到惊吓。这么一来,一方面他不必提起生活中那些与安息日和阳光天差地远的方面,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了,即便他们中最好的好人,甚至是品德最高尚的人,也没有资格评判别的人,评判那些小偷小摸屡教不改的、那些让家人不得安宁的人,那些在过去的一星期中名字见了报的人。人类的原罪说对他很有用。说到底,谁能投出第一块石头?他没法投,他是最没资格的人了。可是,要清楚地了解如此普遍又无人不及的概念很困难,特别是父亲坚称,原罪说体现在他自身受人尊敬的人格上。
“我觉得你是在想象。”
“呣?”
她的确记得有一次,好几年前埃姆斯过来吃饭,他跟父亲提到一位不属于任何教会的当地人,大家都知道他容易大发脾气,而且特别痛恨孩子,连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除外。那个人半夜来到埃姆斯的宅子,探讨他的灵魂。埃姆斯说,“这就像一颗坏牙齿——别人都睡觉了,这颗牙齿疼了起来,而且这不是那类你想自己处理的问题。”两人静静地一起笑了。谁会知道他们所知道的,又是怎样焦躁不安的心曾向他们敞开,又有多少个午夜曾有无眠的人来到他们的门前。她应当问问杰克灵魂是什么,因为他似乎能感觉到灵魂的存在。或许那灵魂变得邪恶腐败,但正是由此他能感觉到灵魂的存在。那两位时常祷告的老人——埃姆斯和她父亲,或许也能告诉她。不过问他们这个问题,已经太迟了。杰克会嘲弄她,取笑她,但那也要比他们头脑清醒、不温不火的惊诧好得多。
父亲点点头。“我一直都觉得,对孩子来说,河边是个很美妙的地方。不是说,我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拿来比较的。”
“太厉害了,”她说。
她取来《圣经》打开来,开始读向提阿非罗大人的致意。
她揭起茶巾,捶了捶面团,面团里发酵的气体大大地叹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又去现金抽屉拿过钱了。我买了些火花塞和一只打气筒。旧的那个漏气太厉害了,差不多不能用了。还有一条风扇皮带。”
“懂了。”
“这是我存在的核心事实,”他说,“其实是三点之一。这一点你得帮我牢牢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