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可以做的,”他说,“你用不着做的。”
他摇摇头。“我想我把衣服都给毁了。”
他会真的离开吗?他会最终真的让自己远离救助和伤害,远离自我意识及所有由此带来的耻辱感,远离所有的孤独和不曾宣泄的愤怒,远离所有未被抚慰的羞辱,还有他们对他从未停歇、不屈不挠的忠诚?这是不是他们一直以来所担心的?主啊。她尽力地照看他,帮助他。他偶尔也让她相信自己的确是在照看他帮助他。那旧日的习惯——她能救助他的想法让自己得到一种快乐,而事实上没有什么理由相信救助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那旧日的幻想——她能帮助父亲对付杰克带来的悲伤,杰克本身就是悲伤的代名词,而事实上正如她对加略人犹大的背叛无能为力,她也无法安抚、减轻父亲的悲伤。杰克离开时,她一人和父母在一起;他回来时,又是她一人和父亲在一起。这其中的对称,在她眼里像是天意,诱她相信他们的命运的确是紧密相连的。不然,回到那座寂静的房子或许就使她回到了更适合少女时代的心理状态。一个三十八岁的孤独的女学生。这一想法可真是让人心痛。
“薰衣草。”他说。
她说:“把你的嘴唇弄成那样。”于是他把嘴唇沿着牙齿绷紧了,她剃掉唇髭。“现在剃你的下巴。”他又摆出同样的姿势。她抬起他的下巴,剃了喉咙上的胡子。然后她用海绵把泡沫抹掉,仔细看了看他。
“别说话。”
“就在这儿。”她把外套拿了出来,搭在椅背上。然后她把小皮夹子从胸袋里拿了出来,小心地先把椅子的扶手彻底擦干了,再把夹子放了上去。
“或许是吧。”她得给他刮个脸。胡子让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苍白的脸色让他的胡子看上去邋遢。
“我希望你不要哭,”他说,“给我一分钟。我知道你是想要帮我,格罗瑞。”
她说:“不要谈这些了。”
他走进牲口棚穿好衣服。出来时,他穿着父亲的黑裤子和漂亮的旧衬衣,袖子因为没有袖扣卷了起来。忘了给他拿来袜子,她觉得有点不安。他们俩一起沿着小路走向门廊,他跟在她后面。万一有人看到他们——但愿不会,两个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共同度过了心力交瘁的几小时,不像是普通人。她听得到杰克的呼吸,和他的脚步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如果她曾经把这些声音认作天经地义,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了。
他掉开目光。他的表情里含着悲伤,有点儿像不知所措。难道他吃惊了吗?或许只是发现自己重回人世的震惊?所有的自卫都塌毁了,而且他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一阵静默。“这么说来,我想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会见到他了。”
“是的,到时候我们会见到他的。”又是一阵静默。老人在给他们时间,一段缓冲的时间,同时他也压抑着自己的好奇、担忧、愤怒、放心。她一边可以打理眼下需要打理的。她从楼梯顶上的衣柜里拿了床单、毯子、面巾和浴巾,又从清洁间里拿了只水桶,冲洗了一下,倒满热水。她担心过父亲会听到她的忙乱,但显然,他鼓起了勇气耐心等待——又一次,天主啊,她心想。她往水里扔了一块洗衣皂,把收拾好的东西拿到外面门廊的台阶上。
“是的,没事。”
“是的,我不在乎。挺安静的。”
他说,“你还是走吧。”
“我去你的房间就拿些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啊,上帝啊!上帝啊!”她说。
“杰克,”她说,“杰克,我要你把衣服脱了,拿这条床单围好出来。来,把你洗洗干净。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于是她把海绵递给他,进屋去拿来一把剃刀和剃须膏。“对不起了。”她说,抬起了他的下巴。她把剃须膏挤到手上,在他的下巴上打出泡沫。
“我相信。”她说。
“你不用讲话。”
“至少,我闻起来及得上死尸了,”他说,“这似乎有点儿太——恰如其分了。叫什么来着?裹尸布。”
“我想他们只是喜欢看我吓一跳,”他说,“我挺容易紧张的。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你这点。不过他们反正也看得出来。”
他像是睡了过去,又一下惊醒了过来。“我的外套——”他说。
他们听到路上传来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像是要转过脸去面对某种难以想象的最后的审判。不过她说,“和我们无关。”他点点头,又跟着她走,迈上台阶,走进门廊。
“好的。我去给你找些衣服。我得进你的房间去,可以吗?”
她想起了有些片断,从中可以看出杰克已经疏远了她。他的眼中已不再有她。或许,是他对她是否值得信任,是否有用,重新做了评估。也有可能是随着别的刚好发生的一切,他只是突然对她失去了兴趣。从这些片断中,她看不出有什么是一致的,也没有什么她能解释的。他就是他自己。这话父亲一直在说。他这么说的意思是,众人的力量、意志、好心、习惯和自信汇聚在一起,杰克被推搡着往前走,但他从来不真正的是其中一员。他吃的是他们的东西,睡的是他们的屋子,穿的衣服讲的话也和他们一样——稍稍带着点自恋,明显是神职人员家庭的孩子。而且就他们所知,尽管他当时已经够大,有能力而且也被怀疑过嘲弄他们的衣着言行时,他也无意这么做过。她想,他是个孤儿,尽管他在那幢房子里出生,出生的时刻让自己和母亲的生命陷入危险,让人印象深刻。这事还让两位姐姐受了很大的惊吓,很多年来她们发誓坚决不结婚。哦,那样的孤独,他们谁都无法忘记,那样冷冷的带着嘲讽的孤远,仿佛他们能自在地生活,而他永远不行,这一事实本身对他就是伤害。她无法对他发怒,她几乎为此失望。就差了一丁点儿,他会给他父亲的残年带来一场可怕的终结。让老人的耐心和希望得到如此无情的回报,对家里所有人来说,这都会是一场难以言说、永不平息的哀痛。她该对杰克无法接近的怪异是多么的甘心忍受,才能原谅如此严重的事,毫无保留地也几乎没有迟疑。他们都这么做,他也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为此大笑,这让他害怕极了。她想,我要有一两个小时不原谅他。
“我还没有把衣服给你拿来。进你的房间你让我觉得紧张。我得到你的允许了吗?”
“是杰克和你在一起吗?”父亲大声问道。她说:“是的,爸爸。”杰克对她笑了笑,摇摇头。他还有点清醒,知道还不能开口说话。他们上了楼,她拉上百叶窗,拿来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她从衣橱里找到一双卷成一团的袜子,放在水杯旁。杰克滚到床上趴着,抱起枕头紧贴着脸。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放下心来,像是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又回来了准备休息。那种休息像是,“这下一切都了结了”,或是“这下我至少知道,某个时候这一切会了结的”。
他嘟囔着醒了过来,眯着眼睛看她。
“是你的哥哥杰克,”他说,“你卸下伪装的哥哥杰克。”
她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走到牲口棚。她开了门,走进潮湿的昏暗中。他就在那儿,靠着汽车,帽檐朝下翻着,一只手抓拢着衣领。他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另一只手,举到刚靠近他腰部的高度,说道,“给点零钱吧,小姐?”他脸上挂着笑。那一脸憔悴又带着痞子味的魅力,饱经风霜又卑躬屈膝的魅力,让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事情过去了。”
她把车门一推又关上了。“我没有一整天时间。我有爸爸得考虑。他都差不多担心死了。拿着这个。”她递给他床单的一角,将其余的沿胳膊底下把他裹了起来。“好,我在外面等你。我在外面给你放了一把椅子,没人会看到你。”
“我不能怪你。”
“不错啊。”她说。
他大笑。“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欠了多少钱。那些欠条上的数目。那些欠条从来都不是在我清醒的时候写的。不会太多的。你也知道,我不值得别人冒风险呀。”
擦洗后背时,她让他往前倾。他的头耷拉在她的肩上。他说,“我以前在一家——殡仪馆工作过。短短的一段时间。”
“没关系。”她扶住他的胳膊,帮他站了起来,让他靠在车子的一侧。“把外套给我。”外套底下他什么都没穿。他交叉着胳膊尴尬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苦涩。
他说:“如果我清醒不醉,绝对不会那么做的。我甚至都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确认一下事情真的发生了。
接下去该做什么呢?她把放在园子一侧的阿第伦达克椅拖到牲口棚的后面。丁香花丛遮住了这块地方,邻居看不见。太阳直晒着,不过不是太热。她拿着床单从边门走进牲口棚。
“对不起。真对不起。”
“不错了。”她说。看到他更像他自己了,她松了口气。她把他额上的头发捋开。这一温柔的动作像是让他放松了些。于是她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耸耸肩。“我自个儿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呢。他不能看到我这样。这是我知道的。”
他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像是耗尽了剩余的所有生命来接受这次苦难。他的下巴有点松垮,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她想他可能死了,不过很快他的双手在被子上换了换姿势,她知道他只是睡着了。
“我想是和袜子在一起。我好像把它们塞到排气管了。衬衣挂出了一截,是袖子。现在对我也没什么用了。”
她把他的脚放在浴巾上,把桶里漂着皂沫的水倒了,走回屋子又装了一桶。她找到了一块海绵,拿到外面又开始给他洗澡。他的头发——湿的时候看起来稀薄得惊人,他的脸——那张让人深爱让人痛惜的脸。啊,杰克,她想。他像是一无所有的化身。她曾经想象过他最坏的结局,而他就像是其中最最悲伤的想象。只是他还在呼吸,还在淌汗,在她的触碰下微微有点紧张。
“好吧。”
父亲告诉她不要准备早饭了,但她还是给他煮了咖啡,把烤面包片和果酱放在他椅子旁的灯桌上。还有报纸,仿佛这是个平常不过的早上。她尽力地让他舒服一点。他为她的拖延烦躁不安。
老人家直着身子留心听着。她知道他一直坐在那儿,琢磨着响动,琢磨着她匆忙的步子和勉强的安慰,然后是杰克跟在她后面上楼的慢吞吞的脚步声。如果他仔细看她,也会琢磨她发红的双眼。“他没事儿。”他说。
她说:“我得坐下来。”她听到自己在哭,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她靠着车子,抱着自己,头靠在车顶上,哭得无法自已,只好索性放开了哭。尽管这么一哭,她甚至都没法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杰克离了她一段距离,趔趔趄趄地转悠着,满身的醉意里带着悔恨。
“没错儿。”
“你瞧,把钥匙给你,我做对了,”他说,“我想我试过没钥匙发动车子。”他朝打开的车盖做了个手势。“看来我搞了些破坏。不过我很高兴我没有为钥匙来麻烦你。有时我考虑不周。我喝醉的时候。”
她给杰克拿了一杯水。他在阳光下打盹,亮晶晶地布满汗珠。他睁开眼睛,只睁了一条缝,但她看到了目光中闪着他对自己的熟悉而又无可奈何的绝望。“我都忘了自己出很多汗了,”他说,“太恶心了。”
他对她笑笑,像是说,没有,没有结束,以后也不会结束。“真对不起,让你看到我那样儿,”他说。
“你就待在这儿。我会回来的。”
她已经不哭了,但得在门廊上歇一歇。她把头搁在膝盖上。她想象着他半夜三更地待在那间阴冷的老牲口棚里,把袜子塞进德索托的排气管,然后为了效果更好一点,把衬衣也塞了进去。他一直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衬衣,那件袖子上补了美丽的绣花的衬衣。醉酒时的笨手笨脚,灰心丧气,他肮脏的双手,引擎里所有他够得着的都被他撬了开来,拉得松脱了。她不能留下他一个人超过五分钟,可是父亲也需要她。或许她可以给莱拉打电话。还不行。她的家人原谅冒失要花些工夫,要比原谅大多经文里禁止的事还要慢些。如果杰克对私隐的理解基本上与偷偷摸摸没什么两样,那就更应该小心点,不要冒犯他们了。
“真倒霉。”她说,因为他像是希望她能同情他受伤的感觉。
“啊!”她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告诉我怎么做!”
她走到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赤着脚,眯缝着眼睛,明亮的光线让他窘迫不安,他看上去苍白消瘦得惊人。他坐到了椅子上,格罗瑞拿来水桶、肥皂水和面巾,开始从头到脚地清洗他。从头发、脸、脖子和肩膀一路下去,一把又一把地绞着面巾,擦洗着他的胳膊和手。他的双手沾着油污,又有擦伤划痕。父亲会注意到的。
“谢谢你,格罗瑞。”他说,然后他拿手盖住了夹子,又闭上了眼睛。
“我会弄好的。不过你得先把衣服给我。然后我可以洗干净了。”
她穿好衣服,梳好头发。然后她朝杰克的房间看了看。床叠得干干净净的,他的书和衣服仍旧在那儿,还有他的行李箱。她在厨房的窗台上自己放车钥匙的地方找到了车钥匙。
格罗瑞洗了脸,梳了头发,换了衣服下楼去照料父亲。她说:“他休息一会儿。”
“我很高兴,事情没有更糟。”
“我还行。好多了。来杯水吧?”
他又尴尬又疲倦,又松了口气,乖乖地照做了。他在后座上躺了下来,曲起膝盖,方便她关上车门。
她说:“我来帮你。我来把你的衣服换了。你会感觉好多了。”
她让他靠在椅子上坐好,从上到下用毛巾擦干,再拿床单把他裹了起来。她把他的一只脚放进装着肥皂水的桶里,然后是另一只。“现在我能做的就这些了。你舒服吗?你有没有觉得亮光难受?”
他看看她。“你还在哭。”
“或许我该多睡一会儿。”他准备去开车门。
“我要出去一会儿。”她说,他点点头。他什么也没问,这意味着他什么都知道。
他柔声说:“没什么好哭的。只是开个小玩笑。算是个玩笑吧。”
他说,“你或许会注意到那儿有一两瓶酒。”他呵呵一笑。“最近我的手伸进琴凳了。”
格罗瑞整夜听着开门的声音。有两次她穿上睡袍和鞋子,去牲口棚、汽车、柴草棚和门廊看了一圈。但父亲听到了她的响动,大声叫唤着,叫着杰克的名字,自然他想着听到的是杰克。还是让他这么想好。她悄悄爬上了楼,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待到天亮。
“是的,爸爸,他在。”她还不能控制好自己的嗓音。
“哦,你的衬衣呢?”
他大笑。“是的,你得到我的允许了。”
“噢,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走进屋子,父亲大声问她:“杰克在吗?”
她想着杰克可能想法子出了城,问过路人搭了车,如果她没有在基列找到他,就开车去弗里蒙特找他,只是看看他会不会在街上。如果路上耽搁了,她会给莱拉打电话,让她照顾一下父亲。来回至多两个小时。父亲会尽可能地耐心,因为他很清楚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他细细看了看她的脸。“你怒火中烧。”
他大笑。“或许是。”他说,“我没有做成社会底层的人,不过不是因为没有——尝试。”
“然后有个人走了进来。裹着一条床单。完全是个陌生人。他的脚趾上绑了一张纸片,用一条红缎带绑上的。是一张有我的名字的欠条。我的——签名。人们把那些欠条以远远低于欠款的价格给卖了。”他看了看她。“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别人拿了你的欠条。你都不知道该害怕谁了。”
他点点头。“这下你知道我了——我性格中其他的方面。”
她说:“你应该回家来的。”
“别管这事儿。”
她说,“我想让你坐到后座上。我去拿肥皂和水,还有换洗的衣服,这样你可以进屋去。你躺在这儿等着我。待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