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走开了,帮父亲穿上袜子,刮好胡子,扣好衬衫的扣子。她想——她时常这么想:至少我现在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这是件值得感恩的事。她帮父亲系上领带,穿上外套,把他的头发照他自己一向梳的样式,分开后梳到两边。其实没什么关系,没剩多少头发了。
他看了看她。“电话是在一家酒吧里,”他轻声就事论事地说,“要不是丢了包,我会梳洗清理一下的,剃须刀在那包里。”他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楂儿,仿佛那是一处擦伤。他对这类事向来都比较讲究。
“或许格罗瑞不介意来切一下?”
杰克轻声地说:“阿门。”父亲抬头看了看他,他耸耸肩笑了一笑,像是为了解释又说了一声:“阿门。”
“当然,你休息一下。我来找阿司匹林。”她说,“像是早年的日子了,帮你偷偷拿着一瓶阿司匹林上楼。”她是当做一个笑话讲的,但他给了她一个受了惊的眼神,她觉得这么说很对不起他。
“谢谢你,格罗瑞。那太好了。”
等烤饼也上了桌,她坐了下来,老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向主祷告。“亲爱的父,”他说,“您的爱,您的力量,从未改变。在您的眼里,我们也不曾改变,依旧是您深爱的孩子,无论我们的肉身会怎样败坏疲惫——”
“我还好。”他说。
“我挺舒服的。谢谢你。”
还有额头。祖父曾经碰到过一位颅相学者。那学者发现坐落在祖父摇摇欲坠的鼻梁柱上的颇有分量的宽阔前额非常值得称颂,以致祖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尝试了玄学,还甚至考虑竞选公职。幸运的是,他是那类会注意到别人的鼓励有所保留并能明白个中原因的人。不过,祖父确是让人给他拍了照片,而且还拍了三次,两次是侧面,一次是正面。这套深褐色的三联照嵌在四角有月桂花环的金色相框里挂在客厅,像是一份荣誉证书,也像是一张课本上的插图。那张正面照上,他深褐色的眼睛仍旧闪耀着欢快而又强烈的自信——他深谋远虑,给后代留下了相当好的经济基础,是个精神和才智上都健全出众的人物。他呈现给世人的面容特征,不管无知的旁人怎么想,原来毫不忧郁乖张——或许也能看得出为这一发现的高兴。他过了好多年才有子嗣,也就是他们的父亲。他是一个双方都慎之又慎缔结的婚姻的唯一的孩子。对联姻的谨慎态度可说是双方表现出来两者相配的最清楚的证明了,至少故事是这么流传的。不管怎样,这么健硕的一颗头颅,里很可能寄居着天才,不过无论是祖父还是他的后代,至今为止大脑袋里寄居的是才干,有的精明狡猾,有的极具道德良心,另一个则有很高的艺术素养,但共同点就是颇具才干。随着自己的容貌在代代相传中变了样,他可能发现自己的希望也越来越弱了。他的后代都很庆幸没有遗传他那有时据称与贝多芬相近的容貌,越不像越庆幸。不过必要时,的确也可以这么想想以求安慰——那可能是天才的倾向留给他们的印记呢。从颅相和面相上说,杰克和他们每个人一样,他自己也必然知道,可以称得上是有特点,也与众不同。或许那正是为什么他看她时,看上去有点嘲讽。他知道她看他时的兴趣所在。是呀,他像是在说,瞧瞧,这张我们都开过玩笑、为之伤心过、勉力而为的脸,这张端正的脸。这张脸陌生的样子是不是让你不安了?看到这张脸上的疤痕和倦态,你是不是惊讶了?
“嗯,咖啡会醒酒的。现在他太兴奋了,不过午饭后他会休息的,你可以睡一会儿。”
他说,“我有相当丰富的专业工作经验,夫人。我也继承了鲍顿家的人喜欢非体力活儿的爱好。”她大笑,他也大笑,父亲大声地告诉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是啊!”
“我希望你觉得舒服,”她说。
“到现在都已经硬邦邦的了。”她说。
随后他们听到床咯吱咯吱地响了,父亲嚷嚷道:“我们有客人了,格罗瑞!肯定没错!好极了!”接着他们听到穿着拖鞋的脚步声和手杖声。
“很抱歉我来晚了。我想打个电话来着,可是汽车不等我就开走了。”
“神圣的父,”老人说,“在等候这样一个夜晚的日子,我已经将这回祷告在脑海中演习过千遍了,这是感激和喜悦的祷告。因为我一直都知道这个时刻会到来的。可是现在我却发现言不尽意。的确是这样。因为在等候的日子里,我变老了。我不再记得那些祷告的原话了,但是我记得它们当时给我带来的欢欣,那是对总有一天我会在此餐桌旁说上其中一两句祷告的信心。如果我还活着。我原来以为我的好妻子可能也还会在这里。我们真的很想念她。好吧,感谢主赐予我那样的欢欣,帮我度过了艰难的时期。非常有帮助。”他歇了歇。
“唔,你应该坐下来。格罗瑞不会介意伺候我们这一回的,是不是,亲爱的?”
父亲奋勇地展开了一场没有破坏力的抽象层面上的谈话。“我深信原子战争的威胁是非常真实的!”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和埃姆斯观点不能一致!他从来没有正确估算过在国家政治层面,愚蠢的力量有多强!他假装要再考虑考虑,不过我知道他又会投票给共和党的。因为他的祖父是个共和党!这里的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谁的祖父不是共和党的?但没法跟他论这个理。不是我不再跟他理论了。”
在以前住过的镇子,她有时候会在街上看到个人,想着,“不是,那不是杰克。他身上有什么让我想起了杰克?”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唤起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久久萦绕不去,“只不过是那人的大步子,只不过是他侧着脑袋的样子。”她有时候会走过街去,在陌生人的脸上找寻与杰克的相像之处带来的满足感。被人冷冷地盯了一下或是戒备地扫了一眼,那种眼神有点儿像他的;也有一点点的开心,那种眼神是很像他的。她一直都记得离上次见到他有多少年了,也一边修正自己记忆中的他,因为那时他是多么的年轻。好像这些年来她都准备着遇见他时,还会认得他,而他就在这儿,紧张而戒备,让她想起的更多是那些不知名的陌生人,而不是他本人。
父亲说:“不必道歉,杰克!你到家才几个小时,而我让你向我道歉了!不行!我们不能那样儿,可不是么!”他把手很温柔地搭在杰克的肩上。“我还让我们的晚餐凉了!你来切肉好吗,杰克?”
她选择在那儿了吗?在那幢房子里,在基列。不,她当然不会选择在那儿的。父亲需要照顾,而她,像地球上的每个人一样,得待在某个地方。待在某个地方只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那可真是件窘事!所有那些年的工作,到头来却看不出什么成效。不过你随遇而安,这点受人尊敬。知道别人对你的需要是一桩幸事。而这个男人,怎么可以不知从哪儿流落到这儿,在屋子里占了房间,在餐桌上占了位子,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勉强留下来的?尽管事实上,他的言谈举止间没有自以为是的傲慢,有的只是勉为其难的听从。显然,他也不是选择要在那儿的。这一点明显得让她觉得有点恼人。当然,一个成年男人要一个自己的房间这事没什么出奇的,特别是因为他在这屋子里几乎是个陌生人。也因为他几乎算是个家里人。她走到花园里。落在肩上的阳光让她平静了下来。南瓜长出来了。她要再看看种了大黄的那块地。她弯下腰拔了一两棵杂草,然后拿了锄头,开始清理准备种西红柿的地块。她一向喜欢太阳下植物浓郁的气息,还有鸟喙似的小小花朵。花园给了她很好的理由不去别的地方,不做别的事,而花园需要她的时间也总是比她能匀出来的更多。
“谢谢你。你真好。”
她做完这些事后,父亲说:“我现在就看会儿报纸。我知道杰克也想梳洗一下。”
“是。我忘了咖啡了,可不是。”他穿上外套,把领带塞进口袋。
二十年足够漫长,足以让一个比她这个哥哥要熟悉得多的人成了陌生人。而现在他就在她的厨房里,脸色苍白,局促不安,根本没法接受盛情替他准备、恭候多时的美食。即使那些食物很快会变色变硬,成了他言下之意中最糟糕的“午饭”,而那个词本身就够难听的了。
“你要是还想喝咖啡,该喝掉了。”
“谢谢。”他说。他把衬衫漂洗干净了再绞干,又仔细又熟练,然后把衬衫拿到外面,抖开来夹在晾衣绳上后,在后门廊的台阶上坐下来开始抽烟。嗯,让他抽根烟吧。他穿着汗衫,在阳光下眨着眼睛,按着他自己的不受干扰的独处观念行事,把住处当做家庭旅店。他进屋时,谢绝了一块蛋糕,接受了一杯咖啡。他拿了杯子和她给他的报纸去了自己的房间。
“是的,他肯定会来的。”他会总结道,像是这点上的不确定性与信中的措辞有关。两个星期过去了,又过去了三天。然后杰克打来了“电话”。父亲亲口和杰克说了话,亲耳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后天就到这儿!”父亲的耐心照旧,而焦虑变成了忧虑。“我相信一定是很严重的麻烦才耽搁了归程!”他说,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又让自己恐慌起来。又过去了一个星期,来了“第二个电话”,又是说他过两天就来。又过去了四天,他到了,站在后门廊上,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瘦男人。他拿帽子轻轻拍着裤腿,像是决定不了到底是敲玻璃窗,还是转门把手,还是再次转身离开。他注视着格罗瑞,仿佛突然记起了眼中钉或是绊脚石,忘了掩饰一下,直愣愣地看着她。她是他没有考虑在内的问题。他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看到我,她想。他不高兴看到我。
格罗瑞说:“你来点蜡烛吧,杰克。”她进厨房去拿烤牛肉,回来时看到他们俩在烛光里默默地坐着,父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杰克在把玩纸板火柴。二十年前,在那间屋子里,他们私下谈过一次话。她应当想到这一点的,应该安排在厨房里吃晚饭的。
她看得出父亲的惊讶和痛惜。他老泪纵横。二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杰克伸出手去,说:“大人。”父亲说:“是啊,握手很好。不过,我要把手杖放一下——好了。”他把手杖挂在了桌子的边沿后说。“来,”他说,拥抱了儿子,“你来了!”他将手掌爱抚地放在杰克的翻领上。“我们担了很多心,很多。这下你可在这儿了。”
她闻到咖啡已经有点煮过头了。她突然想到他可能已经离开了,不过他还在那儿,用一块洗衣皂在厨房的水槽里擦洗着。屋子里总是充满着薰衣草和碱液的味道。她想着他会不会还记得。他把外套和领带搁在椅背上,松开了领子,正在用一块茶巾擦脸和脖子。那茶巾是祖母年迈时每天从早到晚绣的系列茶巾中的一条。算了吧。
她说:“这一回,不会介意的。”
说她的名字时,他迟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不完全确定自己和哪个姐妹在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显得太熟悉了。或许是因为熟悉的感觉需要努力一下。她开始把水灌到咖啡滤壶里,可是他说,“很抱歉,不过我能不能躺下休息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还是那个姿势,她想。“按说不该这样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事儿了。”
格罗瑞经常琢磨鲍顿家的人非常相像这一点。霍普是家中公认的美人,也就是说,鲍顿家标志性的鼻子和额头在她脸上不太明显。其他所有人,如母亲所说,则是长相端正的。他们都从胖乎乎小天使般的婴儿期过渡到普普通通的儿童期,然后是瘦高的青春期,再过渡到鲍顿家特有的成人期——对此母亲用特点、与众不同这些词来安慰他们或是赞美他们,霍普是唯一的例外。青春期就是眼看着不起眼的五官极细微地偏了偏的过程,眼看着鼻梁微微拱起了一块,下巴稍稍变得狭长了点。格罗瑞的脸也同样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她还记得当时的惊惶。
“反正是晚上吃的,”她说。她觉得他像是松了口气。“杰克可能都累得不感到饿了。昨晚一整夜都在车上。我们应当给他个三明治,让他休息去。”
“他在这儿吗?”
“呵,我来了。”他耸了耸肩,“我该进来吗?”他既像是在问她的建议,又像是在问她的许可。
他说:“你这么说真是好心,格罗瑞。”
“事实就是这样。”
“进来呀,当然。你没法想象他有多担心呢。”
等着他来的这段时间,格罗瑞预演了几回愤怒的爆发。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近人情!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句话成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薄情、残酷、歹毒,等等。她开始希望他会来,这样她能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她当然很生气,那些香蕉面包在储藏室里变坏发臭。你有什么权利!她怒火中烧,因为她知道父亲祈祷的只是杰克会回来,杰克会留下来。
杰克说,“我喜欢奶油馅饼。”他瞥了她一眼。
“你看看,她想让你先入为主地不喜欢奶油馅饼哩!你可能会想着我们打了个什么赌呢!”
“你应该给爸爸打个电话的。”
他红了脸,但呵呵笑了。从另一间屋子传来报纸团皱的声音,然后他们听到手杖还有那双正式的皮鞋的声音。这鞋子一擦就锃亮,这辈子是穿不坏的。父亲出现了,眼睛里带着调皮的神情——他感觉自己状态极佳时总是会有那样的神情。
杰克说:“过了这么多年,我猜他仍旧知道我什么时候宿醉未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他从来不曾提高嗓音说话。小时候玩捉人游戏时,他会溜走,离开屋子而没人注意到,因为他太安静了。然后有谁会叫他的名字,那是第一个注意到他不在的人,接着游戏就解散了。叫他是没用的,他想回来时就回来了。不过他们还是会找他,仿佛现在的游戏成了找到他正在干坏事。连父亲也试过了,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在树篱和栅栏背后找,还往树上去寻他。但坏事已经做了,他们还在继续找他,他却回家了。有一次,他的离开终结了一场槌球游戏,而她难得一次快要赢了,她实在气恼极了。等她知道他回了家,她咚咚地走进他的房间,大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这么乖戾!”
“你没妨碍我什么。不过你要愿意,可以把要洗的衣物放在洗衣篮里。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洗衣机怎么用。”
杰克顺从地笑了笑。父亲开始饭前谢恩祷告时,他把一只手托在了前额上。“感恩的事如此之多,言语不能尽意。”老人陷入了一种类似微睡的状态中,过了会儿他说,“阿门。”他打起精神,又有了调皮的神情,拍了拍杰克的手。“好,”他说,“好。”
父亲看了他一眼。“你脸色苍白。是的,我看出来了。”
杰克说:“午饭。”
“哦。那很好。”
杰克小心翼翼地将手臂环住了父亲的肩,像是害怕老人的瘦小和衰弱,又像是为此觉得尴尬。
“然而,我在想是什么将我们带到上帝的面前,可能是悲伤或是病痛——是某种麻烦。是疲倦。就是那样,幸亏在那时候知道我们有一位天父,他最高兴的事就是欢迎我们回家。真是那样。不过,从人的角度来讲,那些麻烦还是那些麻烦,那些悲痛还是那些悲痛,天父得知晓这点。他没法不知道。因此,即使天赐的大福也含着悲伤,理解这一点可不容易啊。”他看起来像是在沉思。
而现在她站在这儿,为了把毛巾放在她费了很大力气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而觉得难堪。那房间空了很久,好像放几件衬衫、几本书就对这个地方有了不可侵犯的权利,而她跨过门槛就是犯了法。生气也没用。他会想到她在找什么?当然是酒了。把她想成那样,多羞辱她呀。但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是在搜索他的房间,那对他又是多大的羞辱。那念头她原本想都不会想到的,但是他不知道。这下她发现自己几乎认定了哪个角落藏了一瓶,床底下或是那堆吉卜林的书后面。她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跨入那个房间一步了。
“不是,”她说,“那条茶巾快了一点。还是星期一。”
“一点都不麻烦,”她说,“我只是很高兴你来了。”
可以了。她的想法是,如果她的声音有了一丝尖刻或是一下子失去了耐心,自己可以少为此担心了。
她从园子走进屋,屋子闻起来早就像极了礼拜日。想到这点她的眼睛湿润了。那种古老的信守秩序,远离所有的混乱和破坏。安息日安息日安息日。孩子们的身体在他们上教堂做礼拜穿的衣服里扭动不安。那些裙装、外套和鞋子,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轮流穿上脱下,开始是太大了后来是太小了,但穿着从来没有舒适过。他们八个,或是七个,挤在餐桌边,有三个坐在琴凳上,一个坐在厨房的凳子上,练习着餐桌礼仪——不要张开手肘,不要晃动腿,一个小时里他们不能再继续之前没完没了的相互戏弄和争执。等着饭前的谢恩祷告,等着先给客人布菜——客人总是那些在教会里居要职的老人,因此特别有必要禁止淘气的行为。尊重对信条和宗教会议的谈论,要等到别人对你说话才可以开口,吃完饭才可以开口。甚至还要等着母亲举起叉子才可以开始吃,而母亲则总是要等到他们每一个不耐烦的举动都收敛了才会举起叉子。杰克会是那么的安静,要是他在的话。
“主啊,替我们将时光和悲伤的面纱放置一边。让我们回归我们所爱的人,让我们所爱的人回归我们。我们真的渴望他们的归来——”
她走进屋子,看见杰克正在厨房的水槽边洗衣服。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戒备而微微有点尴尬的神情,仿佛他们是两个陌生人,挤到了一个角落,看到了表面形象背后的样子。“我快洗好了,”他说,“马上会让开的。”
他还能上哪儿去?“他在这儿。在睡觉。”
“我给你拿了些毛巾来。”
“嗯,是的,我是说完了,真的。我没完没了说个不停,真抱歉。”
他绞干了茶巾,上上下下地擦干身体。他很快意识到她也在场,转过身看她。他放下了卷起的袖子,扣好扣子,将额上的头发拂了上去。是被她看到自己如此毫无防备觉得尴尬了,她心想。
他的父亲退后一步,又看了看他。他擦了擦眼睛。“可真太好了!”他说,“格罗瑞会告诉你的,好些天我醒着睡下都打了领带,而你竟撞上我穿着睡衣!几点了?差不多十二点了!啊!”他说,将头在杰克的翻领上靠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格罗瑞会帮我一下的。我去穿好鞋子,梳好头发,很快我就会变成你能认出的模样了!不过我想是听到了你的声音,等不及想看你一眼!是啊!”他说,取过手杖,开始往门道走。“格罗瑞,帮我一下吧。等你把咖啡煮好了。”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接下来是连着几个星期的烦恼和混乱,要对付老人的期待和焦虑,之后要对付他的失望。每一种情绪都令他坐立不安、失眠躁怒。她整天整天地哄着父亲吃一点东西。冰箱和食品储藏室里堆满了所有他认为自己记得的杰克喜欢吃的东西,他疑心格罗瑞过早地想要放弃等待,拿避免浪费当借口把东西全吃了。于是,除了一碗燕麦粥或是一只水煮蛋,他什么都不吃,而一边让奶油馅饼上的酥皮发硬了,生菜发蔫了。她担心,要是杰克不来,她该拿所有这些东西怎么办呢?和心碎的父亲一起坐在一桌变质、受辱的宴席前,这个念头让她受不了。但她还是想到这个念头,为了提醒自己有多生气,而生气又是为着什么理由。事实上,她已经计划好在夜间把食物以邻居家的狗能吃的量一点一点地偷运出去,因为这些食物已经放了太长时间了,不合适给邻居吃,而且这些沾染着心酸和痛苦的食物,无疑邻居也是会喂给狗吃的。
他对她笑了笑,将额上的头发拂上去,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自己让他心生隔阂了,甚至还伤害了他。那时她才九岁十岁光景,仍旧是他可以开玩笑或是对之不屑一顾的小妹妹。她的质问在自己听来挺像个成人的,或许他也这么认为。听起来不是不伤人,而这让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从那时起,他的戒备也包括了她——一个小小的变化,但无疑是免不了的。
他说:“谢谢咖啡。我去剃胡子。”
祷告时,她应该闭上眼睛,或者至少是低下头。但杰克在那儿,就在桌子对面,研究着自己的手,然后抬眼看看餐厅里各种古怪的东西,让人觉得压抑的窗帘,灯座上俗丽的玻璃滴珠,就好像是老人说话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儿了。碰上她的目光时,他微微一笑掉转了头,很不自在。那种逃避,为什么在他身上却像是高雅?如果他不是那么多年来家人心上的一块重石,心照不宣的缺席者,像是一则忧伤的故事里的英雄,他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又会怎么看他呢?在她眼里,他应当是俊美的,然而他却不是。他有一张鲍顿家标志性的瘦长脸庞,还有疲倦的眼睛和中年粗糙的皮肤。像是为了避开她的注意力,他把手托在额上,然后可能是因为手在发抖,他垂下手搁在了腿上。她很高兴他说了“阿门”,也很感激。父亲向主祷告时,总是言词恳切——来自心灵的最深处,他有时会这么说。来自如许多的悲伤,将他们都笼罩起来。
他走进门,停了下来。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上去颇为犹疑的,像是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了,又像是在别处他会更快乐一点。他看着像过去的杰克。父亲肯定也这么想,因为看到杰克他显然动情得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进来吧,孩子。坐下来,坐下来。”
餐厅和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一成不变。不过,餐厅给人的压抑感很容易就可以改变的。百叶窗上的蕾丝窗帘外又罩了一层紫红的窗帘,她花一分钟时间就可以把这层窗帘取下来。围了一圈淡紫色的说不清是鳍状的扇状的还是叶状花边的紫红地毯也可以揭掉。餐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是为了表示对馈赠者的感谢,而这些人现在大多已经归天了。这些玩意儿也可以清理掉,瓷质的猫猫狗狗还有鸟雀,乳白玻璃的果盘。但是,在这个永远是夜晚的肃穆之地,每一次家庭的欢庆都在这儿举行。杰克若是能及时醒过来,他们也会在这儿庆祝杰克回家。父亲起来穿好衣服半小时后,他说:“你要不去敲敲他的门吧。”随即他们就听见他走下楼梯的声音。
她开了门。“杰克,”她说,“我正要放弃等你了。进来。”如果在街上碰到,她不知道还会不会认出他来。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眼睛底下有一道疤痕。
“谢谢,”他说,“我自己来。”他仍旧站着,手里仍握着帽子。他就是那样,知道自己必定惹上麻烦时,就举止得体,谦恭有礼,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听到以前有人这么说他,是教堂里的一位女士。他清了清嗓子。“有没有我的信件啊?”
“我去帮爸爸刮脸,然后会替你把剃须刀拿来。杯子在老地方,勺子也在老地方。咖啡好了,你自己倒吧。”
“行啊。”她说。她切好了肉,第一块给了父亲,第二块给了自己,第三块给了杰克。“那片上面还带着点红。”她说。
“啊,孩子们,我相信午饭时间到了。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格罗瑞忙了些日子呢。她说你最讨厌吃奶油馅饼,不过我很肯定地记得你特别喜欢。她虽然持保留意见,我这么一说,她也就做了。”
杰克站了起来,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拂了上去,甩落了捋起的袖口,等候着。然后老人就出现在门口了。“啊,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好极了!”
他答道:“看上去好极了。谢谢。”
他把包拎上了楼,再下楼时,下巴刮干净了,头发梳好了,散发着父亲“陈香”牌须后水的香味。他还在扣袖扣,一边朝茶巾努了努头。“今天是星期二?”
“她在这儿把我差得团闭转,让我累得半死。要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呢。”
杰克笑了一笑,碰了碰眼睛下的疤痕。
他们俩一起喝着煮坏的咖啡,父亲坐在窗边的莫里斯椅上,看报纸上登的国际局势。他们之间差着五岁,中间还隔着泰迪和格雷西。除了不时地揉揉她的头发,他对她从来没什么兴趣。所有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她是唯一在家的孩子,可这不是她的错。她看着他,这个男人开始让她更多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他似乎有点尴尬。尽管她知道他巴不得她掉过头去不看他,她却做不到。他两只手捧着杯子,但杯子还是颤抖着。咖啡溅了出来滴在袖子上,他恼怒地退缩了一下。她心想,父亲真是好心啊,给他时间让他恢复一下。她说:“你在这儿受到无与伦比的欢迎,杰克。你在这儿,你不会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感觉舒服点了。”他说完抖了抖茶巾,在水槽上方的横档上挂好。上面绣着星期二。
“没关系,你可以用爸爸的剃须刀。坐下来吧。我来给你煮点咖啡。”
“我是支持斯蒂文森的。”杰克说。
吃完晚饭后,她服侍父亲上床,杰克帮她清理了盘碟,又刷洗干净。她走进厨房,发现盘子差不多都洗好了,厨房也整理干净了。“了不得,”她说,“我得花一个小时呢。”
“他在这儿写着‘一阵子’!一阵子可以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封令父亲哭泣颤抖的“信”来了之后,他们有了杰克的地址。怕第一封信万一走丢了,父亲又寄了一封短信和一张小支票。他们等待着。杰克的信摊在早餐桌上,晚餐桌上,灯台旁,安乐椅的扶手上。有一次他把信折起来放好了,是埃姆斯牧师大人过来下棋,可能是因为他不想信上落下一个怀疑的眼色。
格罗瑞把杰克带到楼上为他准备的房间里。他们仍旧管这个房间叫卢克和泰迪的房间。她告诉他不让他睡先前住过的那个房间了,他说:“你真是好心。”父亲待她也是同样的好心。半个小时后,她上楼来给他送几条毛巾,杰克已经把衣服挂好了,把六七本书放在梳妆台上面两个有林肯雕像的书挡间。他把两代人看过的十卷吉卜林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又从自己的老房间取了一张图片,放在矮衣柜上的书旁。那是一张加了相框的河流和树林的照片。他会想到做这件事,看来是搬进来安顿了。
“不是,大人。我很抱歉——我不是想——”他把手捂在脸上,大笑起来。
房间空空的,门敞开着,于是她进了房间把毛巾放在梳妆台上。没错,她的确是停了一下,留心看了下东西。当她转过身,他就在那儿,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对她微笑着。要是他开口说什么,那会是“你在找什么?”。不对,可能会是“找东西?”,因为他以为她在窥探,让他逮了个正着。
“谢谢,”他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她没说他这才开始担心这事,已经太迟了。他敬而不亲,看起来迟疑不决。至少在这点上,他太像记忆中的哥哥了,她知道自己一个厉害的眼色就可能将他送走了。那会让她所有的祷告都成空,不消说还有她父亲的,那些从未停止过的祷告。如果在父亲熟睡的时候,他来了又走了,她会不会告诉老人他来过了又走了?她会不会告诉父亲,是她的愤怒把他赶走了,这个连进门都不情不愿的干瘦疲惫、蓬头垢面的男人?而他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前,是从小在家里时的习惯,因为母亲几乎总是在温暖的厨房里,等待着他们。他一定是想都没想就这么做了,循从了老习惯。像是个鬼魂,她想。
“我没事儿。我的脸色总是苍白的。”
她再次为了欢迎他回家准备了一顿晚宴。餐桌上摆好了三人用的餐具,带花边的桌布,精致的瓷器,银质的烛台。餐桌已经摆了好几天了。把花瓶放好时,她注意到盘子和玻璃杯上的灰尘,拿围裙擦了擦。黄色的郁金香和白色的丁香。两样都有点过了季,不过也还过得去。她让杂货店送了一块用来烘烤的牛肉,两磅新土豆,还有一夸脱的冰淇淋。她做了烤饼和果仁巧克力方块蛋糕。她到园子里摘了些嫩菠菜叶,刚刚装满一箩,像父亲常说的那样,压下去后满过边。杰克在睡觉。父亲也在睡觉。那些甜甜的气味蒸腾着,白天静静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