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说,你和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对方。”
“这点我明白。我去给你的手找条绷带,马上就回来。”
“好吧。我再也不说了。”
老人已经移到了门廊上。经过他身旁时,她叫了他一声,又挥了挥手。她拿来了纱布和胶带。在那个他们知道他可以看到他们的地方,她包扎了杰克的伤口。“这样应该没关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当时我也没想到你会知道有这么回事。”他又清了清嗓子。
“好吧,”他说,“当然了。”
“我没有让你赢。”
“他什么事都操心。没事儿的。你一向都知道怎么讨他欢心的。”
他清了清喉咙,对她微微一笑。“你从来没有帮我偷拿一瓶阿司匹林上楼。你那时还小。”
他说:“我不介意我们再也不提这回事。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怎么呢?”他说。
“我只是想说你做得一点都不错。他痛恨衰弱无力。他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了。”
“‘肯定’?如果我这样下,你那样下。如果我这样下,你那样下,”他说,一边用手指指点着棋盘,“都这个局势了,我居然是指出来的人,不可思议啊。”
“没关系。不要紧。我不应该提的。”
“没什么冒犯人的。他只是想确定你把我往好里想。他担心我们俩处不好。”
杰克一手托在前额上。“您当然还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呀。我不是——对不起——”
“啊,是哦。我走到哪儿,就能给别人带来别样的欢乐,谁能比埃姆斯牧师大人更了解——”
父亲已经在厨房的桌子上摆好了跳棋盘。他说:“杰克,我喜欢好好下一盘棋,但格罗瑞总让我赢。”
“是的——”
“不是的,真的。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去。”杰克说。格罗瑞把跳棋盘放好,然后往门厅一看。杰克正跪着帮老人解开鞋带。父亲看着他,那般悲伤的柔情,她简直希望自己可以销声匿迹,她自身,还有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这么说吧。”她希望能控制自己声音里愤怒的颤抖,“在那一刻,可看不出来那些事早就结束了。”
“就这些?”
“这么说,他为此担心呢。”
“我才没有呢。”
父亲随即说,“我想你在那儿还有机会,杰克。”他伸出手去,下了一步棋,连跳了两格。“这下你就有个成王的棋了,你瞧。”
“是的,他提到了。”
格罗瑞说,“埃姆斯老成了不少。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样心不在焉的。过去那大抵是因为孤单,我想。要是你去看望他一下,会让爸爸高兴的。”
“多放了些奶油。”
“爸爸挺为他担心的。他真是什么事都要担心一番。他说,‘埃姆斯不太对头!’他还说,‘我都认识他一辈子了,我看得出有什么不对了!’”她朝门廊看了看,轻声说,“他说是耳聋了,但什么事我不想让他听到,他却都听得见。我还是小心点儿。”
“埃姆斯多老了?”
她想,是啊,有点像以前。双鬓开始斑白的孩子,年迈体弱的父亲。以前,孩子们围着桌子下盘棋,都闹得厉害,父亲只好去埃姆斯家那满屋子的寂静中研读希伯来文。如果在那时候能往前看,如果能透过厨房的门,看到他们三个在里面,他们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吗?不管怎样——父亲在他这边的棋盘上俯着身子,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杰克斜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交叠在脚踝处,仿佛在直背椅上也一样能放松。玉米粒噼里啪啦地爆着。
“太忙了,”他说,笑了笑,“我明天就去。”
“打垮了!”父亲说,“打垮的不单单是棋艺呢。这盘棋真耗精神啊!格罗瑞,我已经练了练手。看看你怎么来对付这家伙吧。”
“昔日重来,是啊!太美妙了,不过我经受不起这些兴奋了。我要回房去了。不必了,你们俩玩下去,”杰克立了起来帮他挪椅子时,他说,“有的是时间服侍我上床呢。我又不上哪儿去。”
杰克的脸色变得煞白。过了一会儿他把椅子推了回去。“呃,”他说,“还有些活要干。”他走进园子,站在他沿着鸢尾花畦开出来的小径上,点燃了一支烟。格罗瑞从门廊上看着他。她说:“我应该去帮帮他。”
这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想,凭什么我要为我没说过的事向这个人道歉,又要为我说过的但的确是事实的事向他道歉?
杰克笑了。“可以啊。”
“怎么了?”她说。
她让杰克相信了父亲夜半起来是因为忧心。那是错误的,但真的不是有意的。她原本是想告诉他他抱起父亲的姿势是多么漂亮。当时她就这么想了,再想想自己那样温和,那样不需要别人的怜惜,让她觉得自己心酸而无助。向杰克毫不讳言地坦白她不想承认的这点佩服,给了她自由和力量。那就是父亲一向所说的战胜自我会有的回报了。然后她看到了他脸上那警惕的神色。那是不确定威胁到底是什么的小心,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躲藏的小心。他明白过来自己没有讨父亲欢心,也不知道怎么能讨他欢心。他可能更愿意相信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他至少可以调整一下方向,但她告诉他一件极糟糕的事:他没做错什么事,但父亲还是觉得他错了,只是因为父亲现在老了,又郁郁不乐,不是他回家来想看到的那个父亲。
杰克开始在棋盘上走一步棋,但手抖了起来,他让手落在了腿上。
“她不怎么喜欢跳棋。半数时间下了三步,她就差不多认输了。真没劲。我都没法儿练练棋艺了!”
于是他们继续下棋。格罗瑞说:“我记不得我们以前玩过跳棋,你和我。我总是和比你小的那几个玩。”
杰克说:“我以为埃姆斯会过来的。难怪老人家想念他了。我还真想不到两人可以连着两天不争一争,或者至少下盘棋的。”
他摇了摇头。“不对。我总是指望他能为着我高兴。不时地,次数也够多了。我自己也从来没弄懂过。”他耸耸肩,呵呵一笑。“管他呢,”他说,“我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懂过什么事。”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看了她一眼,神色里带着股恼恨,像是她把他拉入了一种秘密盟约,而他已经后悔了。“我不是在找借口。”他说。
他说,“你这一说让事情听起来比当时更糟。当时已经够糟了。”
“你怎么说?”
老人说:“是的,亲爱的,你真是好心。”她把父亲安顿在莫里斯椅中看报纸后,去了园子里。她碰了碰杰克的手臂,他看了看她。
格罗瑞说:“不公平。”杰克笑了。
“好啊,就像以前一样——”父亲下了一步棋。
“哦,我想我还没什么机会去厌倦呢。”
“您要不指出来,我没准还真没想到呢。”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三局两胜!什么时候被包抄了我看得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谢谢你。”他说。
她在哥哥的对面坐了下来。杰克对她笑了笑。“这些爆米花做得真不赖。”他说。
格罗瑞说,“我去做些爆米花。”
父亲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半数时间她只是让着我!”他调皮地笑了,朝杰克眨了眨眼睛,杰克微微笑了笑。他打开了棋盒。“我喜欢黑棋。格罗瑞,你坐在这儿观战。你可能会看出些路数来。这家伙没准学了些基列人闻所未闻的招数!”
她说:“斯彭斯歌谣。”
“好吧,你说得对。我不是说是我自己是那个偷偷把东西拿上楼的人。那只是你听到的。”
父亲大声叫道:“你们俩谁来帮我一把?”
杰克说:“不错呀,大学生。”
他笑了。“天还早,”他接着又说,“我说大学生时,没别的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冒犯人的地方。”
他想了想。“说什么,具体一点?”
“孩子们!”老人嚷嚷道,“我想今天已经干得够多了!”
“昨天晚上。”
“你肯定吗?”杰克问。
“太糟了。我发现人们已经厌倦了我传说中的魅力。”
“不用,真的。我觉得那很有骑士风度。动作非常漂亮,显示了你传说中的魅力。”
清晨来临,她下楼进了厨房,煮了咖啡,做了煎饼,像是第一次。杰克的表情捉摸不透。父亲昏昏欲睡的样子,或是在思考什么。终于他开口了,“我脑子里转悠着这句话。‘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弯里。’那是什么?我一直在想。”
“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我真的出现。”他说,“宿醉未醒是个错误,那是毋庸置疑的。”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
他们一起在阳光下默默地干着活,把鸢尾铲起来,再分开球茎。杰克干得很认真,专心致志,若有所思。格罗瑞把最好的球茎又种了下去,留出几个给莱拉。“你是她的朋友?”杰克问。
“她自己也有个大花园。她提议来帮我打理这个园子,但我不想让她离开她的丈夫。时光带翼的马车什么的。”
“你真好,谢谢。”他说。他举起了那只打着绑带的手,庄重而犹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格罗瑞说:“我赢的次数和你一样多。”
他看着她,细细地打量她。“他那样说了?”
“我们还合得来。她人挺好的。你还没去埃姆斯家看望一下吧?”
“他太困,说不了什么。”
“我想他是让爸爸享受你在这儿的时间。”
“没有,大人,”杰克说,“下跳棋的招数可没学到过。”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把红棋放在了棋格里。
杰克看了看她。“我知道。当然啦。我也打算去看他的。”他们朝屋子走去。他轻轻弹落了烟,把额前的头发拂了上去,然后帮她开了门。进了门后他就站在门边,像是一个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受欢迎的陌生人。
“真的。我知道她是好心。”
“嗯,那样的话,我们就算平局吧。”
他把手捂在脸上。哦,她想,太可怜了。上帝啊,我羞辱了他。这下子我们怎么住在同一屋檐下呢?他会走的,爸爸会死于伤心过度,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于是她说:“原谅我。”
“错了,”老人说,“她以前是个英语老师。教高中的。很不错的英语老师,当了好些年呢。然后她结婚了,只好辞职不干了。那帮人逼着他们这么做的。‘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弯里。’非常悲伤的歌谣。我听我祖母唱过几回,非常悲伤。‘哦,离着阿伯丁四十英里之遥,那五十英寻的海水之下,躺着好人斯宾思爵士,脚边伴着苏格兰的勇士。’她说苏格兰的生活很艰难,但她还是总思念故乡。她说自己会得思乡病死的,可能真是那样,不过她还是缓着慢慢来的。她过世的时候,九十八岁了。”他大笑。“‘我们这些年纪轻的永远不会见识过那么多,也不会活得那么久。’”他说,“你刚才把我抱了起来,是不是,杰克?嗯,没关系。我不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父亲了,我知道的。”
“提这事儿,我真是蠢透了,杰克。我向你道歉。希望你会忘了它。”
“没有,我不是说自己这么做过。我只是想说我知道有这么回事。”
他点点头。他们客客气气地下了盘棋,父亲明显地希望他们俩会从中得点乐趣,这让他们有点分心。从杰克的表情中,除了愿意顺着父亲的心思,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他出棋速度之快更加强调了这一点。“哦。”她连跳了三格之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