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真的回家来和父亲谈了话。格罗瑞认为这可能是她的信产生的效果,因为他们关着门静静地谈了半个小时后,他离开了餐厅。看到她坐在客厅里母亲的椅子上,他说:“你是不是还要给我布一回道呢?”他可能是指父亲刚刚才说教了他一番,但也可能是指自己感受到了她信里的分量和严肃性。这封信的确是基于十六年来所受的道德诚实的教导给予她的每一点识见,也是基于年轻时对是非对错的确凿不疑。她主要是谈到了父亲的悲伤,因为其余的都太敏感太复杂了。但她定下了解决所有这些麻烦的方法,心里抱着极大的希望。
她说:“不用谢。”接着又说道,“爸爸希望我们能说说话。”
“最后一个进去,头一个出来。我得这么做。这对爸爸很重要。”
“很好呀。”她说,转身下楼进了厨房。她并不在乎他在看什么书。她只是为了找话说。父亲没有具体这么说,他没有说他注意到兄妹间的沉默无话,也没有说他对此担心,不过她知道肯定是这样的,和杰克提这件事她也不觉得后悔,尽管她真的提了出来,还是把自己给吓了一跳。爸爸睡觉的时间这么长,能有人说说话就好了。他躲避着她,这挺没礼貌的,即便他记忆中的她让他觉得烦。礼貌不仅仅是说“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这是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想法中的一部分。她又折回去上了楼。
“谢谢,”他说,“我不是真的那么想要独自一人。只是习惯而已。”
“唔,昨天门廊上有两只馅饼,今天有一炖锅的菜和六只蛋。”
像个兄长,她想,某种程度上挺受用的,虽说也影射了她自己的处境,而这是她一向想避免的事。这事儿他知道了什么?爸爸一定跟他说过些什么了。她恼恨“可怜的孩子”里居高临下的口气。可是哥哥对妹妹居高临下,这是亲情的标记呢。
霍普新婚后不久,带了她丈夫的姐姐来基列。那位太太听了格雷西的弹奏后被迷住了,提到了这样一位有天赋的孩子生活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种种好处。格罗瑞仍记得那个想法在家人脑子中扎根的那一刻和那一天。所有人都看着格雷西,像是找到了一枚戒指或是护身符,证明贫儿其实是公主。要能那样,那就太好了,霍普说。母亲松了口,行李整理好了,格罗瑞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承受着不能争议不能恳求的现实。是杰克注意到了她。他说。“可怜的小辫儿这下落单了。”看到说的话让她涌起了泪水,他说。“对不起。”对她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杰克取出了棋盘、纸钱和骰子。“我是大礼帽。”他说。
“我确实有点事想告诉你。”他走到梳妆台前,取了一张一直放在那儿的票子递给她。十块钱。
“杜波依斯不是个共产党。真的不是。”
每个人对这些讲道都挺感兴趣的。讲道虽说有些重复,至少是实质上的重复,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重复也越来越频繁了。这些讲道还告诫所有人不要指望父亲的严加管教。人们总是认为父亲的管教在别人家比在自己家更有效,尤其是在牧师家里。七个多多少少都称得上模范的孩子,都学会了乘法表,都勤学苦练钢琴。他们最大的过失是一些并无大碍的调皮捣蛋,父亲对此似乎挺喜欢的。还有就是杰克。他什么时候开始坚持要叫这个名字的?
“比我原来打算的要多上一千次。”
那时她已经开车送过父亲过河去乡下了。因为刚刚才开始开车,责任感让她很紧张;又因为突然间父母像是要依赖她,让她兴奋不已地想要保护他们。她和父亲一起坐在车里等在大门外,直到有个女人出现在一座破烂的小房子门口,把狗叫了进去。父亲迈出车门,等在车旁,手里握着帽子。然后有个男人走出来到了大门边,两手叉在腰上,打量着车子。这是杰克的敞篷车。他问父亲:“你是谁?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她说:“嗯,爸爸打算怎么——”
她坐在母亲的椅子里,对着一片羽毛呵气,学会了“飘走”这个词。杰克走进房间,带动的空气让羽毛飘出了她的手掌。那时候,男孩们叫她格罗瑞包,或格罗瑞鲍,或格罗瑞鲍鱼,格罗瑞哈利路亚,或小不点儿,或小辫儿。有时候他们不叫格雷西和格罗瑞,叫两个妹妹正义和神义,让父亲有点着恼。但通常哥哥们都不理她,杰克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视她不见。那天晚上,他站在门口,看着羽毛随着他带进来的风在天花板上转着圈,然后他跳起来伸手轻轻地将羽毛抓在手里,还给了她。“它刚刚在漂浮。”他说。她可能是七岁,那么他是十二岁。那时候他已经是杰克了,能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独自一人,有心情时温柔可亲,不见人影的时候令大家都焦心。接下来是那些年头,连格雷西也走了之后,只有她和母亲、父亲一起在那幢房子里度过的那些让人紧张的年头。那时他们提到杰克时都不叫他的名字了。现在杰克就在这屋子里,她更经常地想起那个长着雀斑的女孩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既羞怯又大胆,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急着要回家去。那个女孩和她的娃娃。
“鞋子。”
“对我做什么?什么都不做。我是说,他会宽恕我。”他笑了起来,“我还有火车要赶。”
现在格罗瑞是他们家的外交使节。节日时,他们上教堂去,像是个代表团,并非是表示完全的和解,更多是为了让父亲努力地迈上那几步石阶。已经不再新的新牧师还挺年轻,胖乎乎,满面笑容。他对莱因霍尔德·尼布尔的崇拜让他的观点时不时几近剽窃,不过他用意良好。他对她总是特别热情,这让她很不舒服。
他们听到哐当一声。她大声叫道:“我来啦!”下楼跑进了厨房。父亲站在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旁。他穿着晨衣,一只拖鞋,乱糟糟的头发。他忧心忡忡有点恼怒地看着他们,手里拿着大富翁棋。“我想着我们可以来玩上一会儿。一两盘。我还是坐下来吧。”她帮他在椅子上坐好。“你知道忽然从沉睡中惊醒是怎样的。我以为发生什么坏事了——”随即他就打起了瞌睡,那姿势像是在祷告。
杰克点了点头。“是的。明白了。当然。我做得到。”
杰克说:“这挺不容易的,格罗瑞。我知道你怎么看我的。”
“甘心认输了。”
他大笑。“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是共产党吗?我是说,如果你听信报纸上的话。”他说,“我猜你现在会想我躲在楼上看共产党宣传资料呢。”
杰克和泰迪离家读书去的前一个月,格雷西为了可以跟一名真正的钢琴老师学习钢琴,去明尼阿波利斯和霍普一起住。他们都由斯威特太太指教过。她有着绵软的身子,坏脾气的得意洋洋的笑,非常擅长抽打他们的手,甚至都不必打断正在演奏的一个音阶或是一段练习曲。在琴凳上她坐在他们旁边,散发着铃兰花的味道,带着副受伤的面容看着琴键。和蛤蟆一样警觉,霍普说,也和蛤蟆一样敏捷。啪!弹错了一个音符,然后又继续阴着脸盯着,再一下,啪!六个孩子勇敢地坚持了下去,都举行过独奏会,高中毕业时,已经弹得很不错了。他们如释重负地抛下了长大成人必经的又一样乏味的事。有时候杰克跟着泰迪去上课,为了课后和他一起笑话可恶的斯威特太太。不过格雷西是真的喜欢钢琴。她超标准地练习。有一次她哭着告诉父母,打手的行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母亲就去和斯威特太太说。斯威特太太愤愤地反问:“要不她怎么会进步呢?”不过从那时起,格雷西练习时,斯威特太太勉强控制了自己,将自己的教学手段都用到了格罗瑞身上。
“你准备认输了?”
这下她又在家了,杰克也又在家了。家具及过去生气勃勃的家庭生活中对它们造成的磨损照样还在那儿。还有旧书。祖父往爱丁堡寄了一张数目可观的支票,让一位表兄收集一大批书,用于指点真正的未被败坏的信仰。他得到的回应是一只大木箱,装满了黑皮包装的大开本的书,他们都认为真正的信仰的确是蛰伏其中的。有时候他们思考一下书名,还一起琢磨琢磨。《论预定论:回应一位再洗礼派教友》《论苦难》《反对可怕的妇女政权之第一声喇叭》《苏格兰全体教会之录》《天命:论上帝有效的召唤》;《基督临死及拉罪人近身,又名,概论我们救世主之受折磨的灵魂、基督受难中的美好及其效用》。家里有这些书,他们都又恭敬又骄傲,就像是让他们保管了约柜,知道不该去碰它。当然,除了杰克。他不时地取下一本来读,或者看似读了一两页,可能只是为了让父亲担心。父亲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对爱丁堡寄来的书怀着崇敬,不愿意翻开这些书,而且他显然是害怕损坏了这些书。“你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吗,杰克?”他会这么说。杰克会回答:“没有,大人。还没有。”看似又继续读下去,然后过了几分钟,把书又放回了书架。他有没有找到机会把书弄脏一页,没人知道。有好几万页呢。父亲也不会想知道,因为这比她哥哥给父亲留下的其他解释不清修补不了的破坏更甚,可能会超出他的忍耐度,令他激怒。其他几个孩子不言而喻地敬畏的每一样人或事,杰克都会想出法子来碰一碰,惹一惹。可怜的老埃姆斯。多少年来,他是首当其冲的对象,毫不抱怨。他和杰克之间肯定发生过许多事情,但埃姆斯从未提起过。这是对他们的父亲的真情善意,一种无言、切实、忍耐的痛惜,和父亲的痛惜非常相似。回过头去看,那些日子就成了美好时光了,那些父亲感觉快乐的日子。
“你都不留下来吃晚饭?”
“不过,他们不会过来看的。”
“我想牧师大人并没有很多钱可花。我想这点钱可以贴补着买点杂货。”
棋子走了四圈后,她买了两家公用事业公司。
过了两天,杰克的做法就很明显了:他会在自己的房间待着直等到父亲醒来,然后下楼来,穿戴整齐,恭敬有礼,随侍老人左右。他对格罗瑞彬彬有礼又保持距离。他一定是留心听着父亲的声音,或是拖鞋和手杖的声响,因为总是过不了几分钟,他就出现了。想到他留心听着,父亲睡着时他待在楼上,而只有她一人走来走去,清扫掸尘,开着收音机——当然是轻轻地,总之,想到他躲避着她,这让她觉得不单单是恼火。他让我觉得在自己屋子里像是个陌生人。但这不是我的屋子。他和我有同样的权利住在这儿。于是她决定父亲一看完报纸刊物,就给他送上去。他对新闻的兴趣让她小小吃了一惊。《时代周刊》、《生活周刊》和《星期六晚报》都飘到了楼上,在他的床边堆了起来。晚上他下楼来听小富尔顿·刘易斯的节目。她给他送去报纸和一杯咖啡,茶碟上放一块饼干。她想,我把这些东西给他后就走开,他会看作只是好意而已,那是一个开端。俗谚道,理解是为了宽恕。但那是不对的,爸爸以前经常这么说。你必须先宽恕才能理解。在你能宽恕之前,你挡住了自己获得理解的可能性。父亲不止一次地在讲道时引用相应的经文讨论过这一点。不过他真正指的是杰克,他说话的对象是他自己和前排鲍顿家的人,通常不包括杰克,当然还有教堂的会众。如果你宽恕了,他常说,你可能仍旧不能理解,但你做好了理解的准备,而这是仁爱的姿态。
他们儿时去的教堂已经不见了,那座墙板搭的白色教堂有着陡斜的屋顶、小型的尖顶。它已经被一座花费高得多的建筑取代了,样式上极有气势,而规模却不大,一角有个有雉堞的钟楼,宏伟的入口上方有一扇圆花窗。如果有谁历史知识混淆不清,会想象几世纪以来的劫掠和坍塌留下了这最后一处不倒的壮观的遗迹,而钟楼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沉入了地下几英尺。资金快用完时,教堂建筑被重新考虑了一两次,不过基本的效果多多少少符合了他们的希望。“仿效圣公会!”父亲看到平面图时说,“完全是跟风!”他的反对让长者们大吃一惊,却没有特别在意。倒是对他的精神状态下了小心的结论。没有什么比那种小心更明显的了,因为这样认定了小心不去伤害的那个人的情感是有问题的。“好像我是个孩子!”父亲不止一次地这么说,那是他心灵的不安突然在餐桌上得体地爆发出来。
“好。谢谢你。”接着,像是要解释一下,“我需要一些时间适应这个地方。试着去适应。”
“唔,”杰克说,“看来我是赶不上了。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鞋子了。”
他的房门开着。床已经铺好了,上下推窗开了一半,窗帘在晨风中飘动着。他穿戴整齐,脚上穿着袜子,靠着枕头坐着,在看他自己的一本书。
“哦。”他说,像是突然明白了她走进他的房间背后的动机。他把头发拂上去。“他想让我们谈些什么?”
“好,”他说,“那很好。”他看着她。“你不会邀请他们的。”
每一天杰克都等着信。其他时间不管是怎么度过的,投信的时候他总是在信箱附近,第一个看信箱。可是从来没有什么信是写给他的,只除了一次,他回来之后的第四天。那天是他的生日,而格罗瑞忘了。有六张给他的卡片,来自兄弟姐妹。他打开其中一张,扫了一眼,和其他没打开的几张一起放在门道的桌子上。“泰迪,”他说,“他很高兴我在这儿。他盼望着圣诞节。”
可能是这些话让她好几年来都相信他们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她能理解他,而别人不能。他们是寻常的孩子,她想——是被轻慢、被忽视的。这个想法没有什么真实性。杰克是尽力在哪一方面都不寻常,当然包括逃学和行为不当,然而他靠着聪明都能混得过去,老师总是这么说来称赞他,“要是他能把聪明用在正经事上就好了。”而她自己太认真了,所有的优等和特优等都只会被解释成是对勤奋的奖励。她符合狭义上关于好女孩儿的那种最完全的标准,然后她长成了童年时期所预示的那类成人。唉。
“你上教堂。”
过了几天,她会发现他坐在门廊上看杂志。有时候,她正在厨房忙着,他会把杂志拿到厨房的桌上在那儿看。一个流浪儿,她想,正学习家养的规矩。试试看是不是舒服,掂量掂量付出的代价。于是她得体而小心地显得毫不惊讶。有一次,她在桌子上打开了一本烹饪书,他说:“如果我碍了你的事,希望你会告诉我。”
他还站在那儿,手里握着书。“W.E.B.杜波依斯,”他说,“你听说过他吗?”
她问他,“你会和她结婚吗?”
对她来说,教堂是一间透气的白色屋子,高高的窗子朝外俯瞰着上帝的美好世界,上帝的美好阳光从这些窗子里洒进来,落在讲台上。父亲站在那儿,挺拔而强健,剖析着人类破碎的心灵,赞颂着基督仁爱之心。那才是教堂。
他呵呵笑了,然后问:“在这儿,对你真那么不好啊?”
“你是说真的?”
“谢谢。”他说。她不明白在她或是父亲进屋时,是什么让他站起来。看上去像是恭恭敬敬,但又像是乖张别扭——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放松自在,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毫无防备。还有他口口声声说的“谢谢”。说得太多,都显得没有诚意了,至少并不是对某次具体的好意表示感谢,像是他训练自己单单只注意事实,不管事情本身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当然啰,那也没什么错。至少在他身上算不了错。
母亲有一次对她说:“我相信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伤他父亲的心的。”又有一次,母亲把她当做大人似的说:“我从来没见过罗伯特这么受煎熬。让我都怕了。”那天晚上,格罗瑞给杰克写了第一封信。她并不清楚该要求他做什么,只除了为了父亲,打个电话或回家来一趟。
他脸色非常苍白,微微笑了笑——他那种奇特而冷酷的羞愧——说:“你见到她了。”
父亲答道:“我是罗伯特·鲍顿。我明白我们家对您的女儿和她的孩子有一定的责任。我来是想告诉您,我们知道我们的责任,也愿意承担责任——”他带着歉意,几乎是怯怯地递过去一只信封,但那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说:“是什么?钱啊?啊,你自己收着你的臭钱吧。”那女人又出现在门口,这次抱着个婴儿。男人朝牲口棚走去时,她走到了大门前,说:“你把它搁在信箱上好了。”然后她揭开了遮着婴儿脸蛋的毯子。
“嗯,”他说,“可怜的孩子。”
一分钟过去了。“那——”她说。
“哦,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不会。”
杰克把棋子放好,郑重其事地把地契和金钱都码得整整齐齐的。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好的。我是罗伯特·鲍顿。这是我的女儿。”女人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回了屋子。一个穿着蓝色睡袍的女孩走了出来站在门阶上,接过了婴儿抱在怀里。她亲了亲婴儿的脸颊,注视着他们直到车子开走。
“当然可以的。不过他还过得去。农场有点收入。我来的时候,布兰克太太退休了,这样他就不用付工资给管家了。其他人也照应着他。还有教堂。”
她把杰克的十美元放在常放家用现金的抽屉里。每星期银行都有人带来一只信封。她注意到里面的钱已经从五十块涨到七十五块了。又来了个电话说涨了钱。即使是五十块也从来用不了那么多。过了一星期后,她把剩下的不论多少都放在琴凳里,不为什么,只是父亲的安排与她无关,而她如果不把余钱放在别处,放现金的抽屉会满出来。她把杰克的十块钱放在一只单独的信封里。他早备好了这笔钱一定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了自己能省出多少。他把钱给了她——嗯,他行事总是这个样子,就好像房子不是他的房子,家也不是他的家。这一做法的严肃意味在于,他交给她这笔钱之前已经盘算了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了,而且他也必定知道这个数目除了他对别人都算不了什么,可是骄傲还是让他把钱交给了她。所有这些里都含着股纯真。她感觉自己应当小心点,不要把那张钱当做一张普通的钱给花了。
这是他的孩子们想都不会想到的悲伤。他们也不曾想到父亲的躯体会变成他的负担,还让他自己难堪。他很肯定自己的衰弱引起别人对他各种各样的俯就,对此非常警觉。他迫切地想让大家知道没有什么他没注意到,一点点的事就会令他大怒不已。有好几个月,他们兄弟姐妹七人每天电话打来打去。他已经习以为常的病痛更加严重了,老妻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他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埃姆斯一连几个小时地和他一起坐着,尽管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想着各种法子来缓解退休这一不可避免的打击。如果是在不同的情形下退休,这可能会是件好事。还好,他终于又恢复了过来,接受了丧失和悲痛,继续侍奉上帝。
“不用起来,”她说,“不是想要打扰你,只是想着你可能想看报纸。”
父亲说:“嗯,我也是个什么吧。不太清楚我是什么了。”他闭上了眼睛。“我想我还是先睡完这一觉,还是睡得舒服点儿。”杰克帮他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然后又回到厨房。
“我想着看点书。关于马克思主义的。”
“我不在乎你在看什么书。我真正在乎的只是,我们能不能像文明人一样,生活在这屋子里。”他们听到床垫弹簧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听到手杖落在地板上的笃笃声。“来了,爸爸!”
二十年过去了。无从得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非常生气,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无疑是等着他前去恳求谅解的。她这辈子再也没见到他。天暗下来了,灯都没打开,晚饭时间到了,又过去了,谁也没提。父亲走出餐厅,看到她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他说,“啊,格罗瑞。”像是提醒自己什么事,然后上了楼。她烤了两片面包,干干地吃了下去,因为她害怕往面包上抹奶油会发出声响。之后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从来不曾想到过他们家会蕴藏着如此荒凉的静寂。
“我明白。不过这是我的幸运棋。”
“泰迪也很高兴我在这儿,”她说,“他们都很高兴。”
他大笑起来。“大富翁棋你玩得很多么?”
格罗瑞说,“我是鞋子。”
不过,十三岁时,她很不快乐,杰克又在寄宿学校读书,她可以喜欢什么就想象什么,并从中找到安慰和满足,她后来也从不为这种错误后悔。相信他比实际上更好,她也是在替他辩护,对此她也不后悔。很多年过后,她听到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的父亲说:“有些事是无法原谅的。”好像是他想到面前裂开一道鸿沟,杰克在对岸,无法拯救和安慰。她觉得自己不能让此成真,尤其是父亲像是在地狱中煎熬。他已经尽了最后的力去原谅,而杰克,仍旧远远地在他无法援手的地方。这样他就站在了绝望的边缘,不论母亲怎么劝说他走开,也不论老埃姆斯怎样祈祷布道。
他说:“可怜的小辫儿。”对她笑了笑,走出了门。
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他的“谢谢”有中止谈话的效果。他可能并不是有意那样的,刚才两人正谈得不错呢。她决定不朝那个方向想,于是她说,“你在看什么?”
“教堂。”他说,“教堂里的人知道我在这儿。”
“一点都没有。我很高兴有你做伴呢。”她一直等着机会告诉他。
“这么说吧,这不是我想要的。”
杰克朝他搁在床上破旧的小书看了一眼。“一个朋友给我的。”他说,“挺有意思的。”他笑了笑。
“我不是在暗示他是个共产党。”她说。不过,她是在暗示。她想,要是她看看杜波依斯的书,他们可能会有些东西可以聊聊。“我去图书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书,不过麦克马纳斯姐妹在那儿工作,她们俩哪个我都没法说话。”
第二天又来了一张卡片。收信人的地址一笔一画写得很稚拙,可能是孩子的字迹。她看到了这张卡片,是因为邮递员来早了,比杰克期待的早。她把卡片拿到了他的房间里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脸红了起来,但是他将没拆开的卡片夹到了在看的一本书里,只说了:“谢谢你,格罗瑞。谢谢你。”
“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随便什么。这不重要。他只是担心我们不太说话。他不喜欢静默没声音的屋子。”
“这么看来,话已经传出去了。”
他笑起来。“你是个太好的姑娘。”接着他又说,“不是说那就怎样了。我自己也不是个共产党。”
“嗯,是的,我听说过了。我以为他是个共产党。”
格罗瑞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共产党?”
“是的。”
“除非邀请他们。”
屋子里有别人在场其实让她放松了一点。而且看着这个人离开了那么久之后,注意到了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又被所有的东西毫不变样稍稍吓了一跳,甚至有点儿觉得被冒犯,这也挺有趣的。她看到他把手搁在母亲椅子的椅背上,碰一碰灯罩上的流苏,像是要确认一下差不多已经忘了的东西还不可思议地坚持在那儿,都仍旧留在老位置上,并不是一时的幻觉。屋子里的东西没有哪样是会变的,只会褪色,残缺,磨损。祖父母一代的节俭带来的奇迹意味着,房子和其中所有的东西到了年轻的父亲手上时,可以说是“无任何负担”。这句话也让家里变得拥挤而破旧。所有那些庞大占地方的家具和所有那些规规矩矩而又值得怀疑的品位铭记着超人的自律和远见,不可以、也决不能被除了得体和实用之外的标准来抹杀。父母亲经常说,他们是多么的幸运,所有的需要都有供给,而他们的邻居只能尽力靠分期付款购买需要的物品。鲍顿家一下子买了木制的大收音机,立式钢琴、电冰箱和炉子,都是靠祖父母凭着卓越的远见在离城十英里外的地方给他们留下了几英亩无债的土地,土地以双方都满意的租金租给了一位农民。所以说,连他们购买的物件其实也是来自先人的赠礼,因为不用挂心生活必需品,他们可以无需欠债就能享用一些乐趣和方便。当然,这享用不会早于他们的邻居。再说节俭已成了他们的秉性,又为着小心不显富愈加节俭了,而且令人高兴的是,这与他们对熟悉的老东西的喜爱相一致。牧师家为什么敢斗胆去摆阔气?有八个吵闹的孩子,一家子为什么要费心去买会打碎的东西?母亲给他们读书时,他们坐在有厚软垫的椅子的扶手上,或是挂在椅背上,对着长毛绒的一面又捏又拉。要是有一根羽毛尖戳了出来,他们会把它扯出来玩,小小的一截干羽毛,有时候还是整片的。他们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会将印有图案的仿皮灯罩转来转去,边缘都脏污了,四边的四束小花束上的花梗几乎也磨光了。不消说还有地毯上的磨出来的路,还有因为使用加擦亮而显得敝旧的大餐勺。
“我说的完全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