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子的父亲住在乡镇上,爱好盆栽。尤其是讲究盆栽红叶。他经常让保子的姐姐帮忙伺弄盆景。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什么声音?”
“我没有帮忙父亲伺弄过盆栽,这可能是由于我的性格所决定的。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父亲偏爱姐姐。我也并不仅是因为输给姐姐,就妒羡她,而是觉得自己不像姐姐那样能干,有点自愧呀。”
“喂,这跟你刚才说的有矛盾嘛。”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罗。”
“你比房子更懦怯啊。”
“我说呀,房子来了,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娘家来的。”
“可以把她接回来嘛。”于是,信吾蓦地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房子带来的包袱皮……”
“是吗?”
走廊那边传来了菊子摸黑走过来的脚步声。她通知说:“您醒了吗?人家说神社安放神舆那间小屋的屋顶白铁皮被刮到咱家的屋顶上来了。”
“嗯,包袱皮。我认得那块包袱皮,只是想不起来罗,是咱家的吧?”
“你真是个饶舌的老太婆,简直拿你没办法。”
“提衣箱太沉重嘛。又带着两个孩子,就顾不上装门面了。”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包袱皮?”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比保子晚一个钟头才入梦的信吾,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暴风雨声中,信吾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浮现出岳父站在盆栽架之间的形象来。
盆栽的红叶,依然留在信吾的脑海里。
这盆盆栽,大概是父亲让出嫁的女儿带去的,或是女儿希望要的。可是女儿一作古,她婆家又把这盆栽送回了娘家。一来是由于它受到女儿娘家父亲的珍视,二来是女儿婆家没有人伺弄它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岳父索要回去的呢。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信吾有点惊讶,心想:那块包袱皮竟能勾起对保子的姐姐的回忆吗?但是,谈到保子的姐姐,信吾就不言语了。
“哪儿的话。你借口!”
“光看见那块包袱皮,我都讨厌哩。何必拎那种东西嘛。哪怕是装在新婚旅行衣箱里带来,不是更好吗?”
“不要紧吧?”
他也不想询问保子。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保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家中有了你疼爱的菊子呀。且不说菊子啦。说实在的,说讨厌,我也讨厌。有时菊子说话办事还能让人放心,轻松愉快;可房子却让人放不下心……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桩乐事。”
“我当年的处境也有点像房子吧。”保子有时也这样说。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出嫁之前,她还不至于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可怕。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这话该由我来说。偶尔睡个早觉,竟挨了一顿说。”
“是台风嘛。房子也到了那个年龄,现今这个时代,还要让父母替自己去提出离婚,这不是太懦怯了吗?”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是那块大布包袱皮吧?那不是房子出嫁的时候,给她包梳妆台镜子的吗?因为那是面大镜子呀。”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不见得吧。她是为提离婚的事来的吗?”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尔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保子越说越来劲,他却插上了一句:“你是说台风?”
“睡吧。上了年纪的人,也难以成眠呀。”保子说,“这场暴风雨让菊子很开心哩,笑得很欢……她不停地放唱片,我觉得那孩子真可怜。”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信吾探询了一句。
信吾早已把保子的姐姐的忌辰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眼下信吾满脑子装着的彤红的红叶,就是放置在保子家佛坛上的盆栽。
“啊,是吗。”
“房子真可怜。你也觉得她可怜吧?”
信吾心想:如果是那样,保子的姐姐去世正好是秋天罗。信浓地方秋天来得早。
“你不也是吗?”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一谈及信吾偏爱修一,保子就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家中有菊子在嘛。记得那块包袱皮还是我出嫁的时候包着什么东西带来的呐。”
“是吗。”信吾平静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却闪满了漂亮的盆栽红叶的艳丽色彩。
“你的脸才明显地露出了这样一副表情呢。”
“甭说别的,我首先看见的是你这副忧郁的脸,仿佛带着外孙的房子是个沉重的负担似的。”
“还要更早呐。这包袱皮是姐姐的遗物,姐姐过世之后,她婆家用它裹着花盆送回娘家来的。那是盆栽大红叶。”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吗。”
充满红叶艳丽色彩的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信吾在寻思:少年时代自己憧憬过保子的姐姐,这件事难道在同保子结婚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一个旧伤疤吗?
“刚才是开玩笑。我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在暗处,你大概没瞧见吧。”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
“腿脚站不住吗?”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所以,她是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说出一些出乎意外的话来。
信吾不禁愕然。
儿媳一死就该赶紧退回盆栽吗?红叶放在佛坛上,也未免有点过分。莫非这是追忆怀乡病的空想吗?信吾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