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叹了口气。“家。”
她正要从窗边走开，突然后门台阶下面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艾玛瞥了她一眼。“亲爱的，你还很年轻，现在就窝在屋里还太早了。活着就应该享受生活，别忘记这一点。”艾玛挥挥手，信步走下小道。
她们安静地穿过林子。萨蒂感到出奇的平静，她的头痛也迅速消失了。乡间的空气让萨蒂精神一振，她鼓起勇气问艾玛一些问题。
“闭嘴！”
一个卡片大小的白色信封。
昨晚的那个鬼孩？
她在哪里？哪里都不在。
一张空灵的脸，上面一对纯真的大眼睛注视着萨蒂。
接下来整个下午，萨蒂都在修改《疯狂蝙蝠》的稿子，直到笔记本电脑彻底没电。她皱着眉头把电脑推到一边，默默提醒自己明天到镇上给电池充电。
那只乌鸦——和昨晚是同一只——正注视着萨蒂。
那白色身影就在前面。
萨蒂还没有整理出行李箱的东西，于是就随便抓起上位房客留下的一管牙膏，挤出一些在手指上，然后把牙膏在牙齿和舌头上涂了个遍，又把多出的吐掉。她伸手要去拿毛巾，手刚伸到半空就暗暗骂出一声，她忘了换上干净的毛巾和床上用品。
萨蒂站在河边，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住刺眼的阳光。
“谢谢你陪我散步。”回到无穷木屋后，萨蒂说。
又是一声尖叫，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什么原因不要紧，听着，萨蒂，有一些重要文件在车的后备箱里。你能不能把它们装进一个盒子，马上寄给我？”
艾玛嘴里叼着雪茄。“他们在埃德蒙顿，暑假才过来。怎么问起这个？”
她又和母亲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盯着手中的酒，悠闲地摇着杯子。
“好吧，你听起来还不错。”她父亲说。
“外面有人。”
镜子里的萨蒂蹙起眉头。“收拾这个烂摊子比整形医生的工作还棘手。”
“车上的，如果它还有问题，你就得送修理店。”
“真见鬼！到底怎么回事？”
“啊，”艾玛说着点点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好的悬疑故事。”
纯的朗姆酒。
离她站着的地方不远，树叶微弱地沙沙作响。这时，一道白光在树丛间一闪而过。
她要不要告诉艾玛昨晚自己看到什么了？
她从水壶里倒出些热水，快速用海绵擦洗了身子，然后套上昨天穿过的牛仔裤、一件干净的T恤衫和一件她母亲织的毛衣。接着她来到客厅，往壁炉的余烬里添上一些引火柴和木材。煮好一壶咖啡后，萨蒂开始了艰巨的工程——把箱子里的行李往外搬。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尽量不去注意台面上的巧克力棒。
“恐怕今天你不光是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了。”
她们沿河信步走着，聊着天气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两人走近一段弯曲的河面时，萨蒂注意到有几块顶部如石板一样平整的岩石从水中半露出来，石头之间相隔约有五六十公分。它们看上去排列得太过齐整，不像是天然的。
萨蒂回到卧室，把一个行李箱拽到床上。梳妆台的三个抽屉马上被塞得满满的。接着她把另一个行李箱拖进厨房，打开箱子，拿出画具和《疯狂蝙蝠》的手稿，又给装有剪报的塑料盒在茶几上找到了容身之地。
“妈的，我差点忘了，启动装置有点问题。”
她俯身靠近镜子，撩起刘海，看着自己苍白的额头，肿痛的伤痕吸引了萨蒂的目光——那是雾魔的馈赠。她的眼睛——和萨姆一样的蓝眼睛——迎面直盯着自己，黯淡而倦怠，下面的眼袋浮肿得有如芭比娃娃的枕头。
萨蒂停下来侧耳倾听。
那块好时巧克力棒在萨蒂脑中一闪而过。
“等一等！告诉我你在哪——”
艾玛看一眼石桥。“没错，沙基弄的，好让他的孩子来看我和布兰达，比走大路过来要近些。”
萨蒂凝望河面。“多久发一次洪水？”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萨蒂跌坐在扶手椅上。她拿起利娅的照片，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的知心姐妹——正对她咧嘴笑着，褐绿色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光。利娅的上方悬着一条色彩缤纷的生日会横幅。
她轻轻拨弄缠结在一起的头发。萨蒂从未剪过短发，判断不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老了还是年轻了。不管怎样，她看上去很糟。
“那些石油工人呢？”萨蒂问。“他们有孩子到这儿来玩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我，菲利普，这里没有电。”
“不是，这个我的朋友拿手，我主要写悬疑小说。”
“你做得到的，今晚只喝一杯。”
“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得挂了。”
“春天河水上涨了，瞧见那块大石头没有？”艾玛指向河对面。“如果水涨到橘色线那里，就要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得赶在进镇的桥梁被冲垮之前撤到卡多明去。”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撒了个谎。“再见，菲利普。”
萨蒂盯着脚下结冰的石头。
乌鸦又尖叫一声，然后开始啄起玻璃来。
萨蒂就快忍无可忍了，她真想掐死那只可恶的鸟。
她没有家，再也没有了。埃德蒙顿的生活似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她想起冷柜里的巧克力棒。
“爸，我爱你，妈也是。”
后门传来的敲门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疑惑地问。
“我在阳台上找到一块巧克力。”萨蒂脱口而出。
一只鸟在卧室窗外扯着嗓子乱叫，毫不顾及住在屋里的人。这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径直钻进萨蒂无休无止的梦境里，她翻个身趴在床上，拉起毯子捂住头。
“不要逼我，你这只黑毛贼。”
“你说你有孙子，他们现在在这儿吗？”
萨蒂捡起信封端详起来，是个空白信封，没写地址，没贴邮票，什么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萨蒂把灯点燃，然后朝窗口大步走去，打算轰走那只讨厌的飞禽。她用一根手指勾住窗帘，缓缓地把它拉开。窗外漫无边际的黑暗吓了萨蒂一跳，玻璃那边一对黑黢黢的眼睛更是吓得她魂不附体。
“要监视我，是吗？想都别想。”
“你……看起来……真恐怖。”
萨蒂一步一个脚印，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走。路面突然出现一个小斜坡，她身子前倾，脚一下子踩了个空。失去平衡的瞬间，萨蒂一只手臂勾住一棵树干，绕着它转了半个圈，像乡下人在谷仓里跳的传统方块舞。
半小时后，萨蒂干掉第三杯酒，然后拨通了电话。她向电话那边的人解释自己有急事——家事——那人让她等着，然后一个看守找到菲利普，把他带到电话前。
在萨蒂前方，有人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借着月光，萨蒂继续在林子里穿行。
“我听说你开了我的车。”菲利普的声音绷得很紧，显得很慎重。
门很顺畅地被拉开，萨蒂走到阳台上，随身带上一把手电筒和一根铁制拨火棍。她等着，然后试探性地往外迈出一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脚旁的一个物体。
奇怪得很，萨蒂自己也觉得还不错。事实上，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过河的石头？”萨蒂问。
艾玛把一根雪茄送进嘴里，跟着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开去。“你写些什么书，萨蒂？香艳爱情小说？”
缓过气来以后，她眯起眼凝视着前面的暗处。
萨蒂打了个寒战，抓起睡袍套在睡觉穿的那件大号旧T恤衫上面，接着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她在洗脸盆上方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憔悴的样子，顿时吓得停住脚步。
但她就是拨不出那个号码。
还剩下不到六米。
萨蒂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时钟。
晚饭是一份丰盛的厨师沙拉，里面有加拿大干酪碎和熏肉丁。萨蒂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想起了菲利普。如果她晚餐做沙拉吃，菲利普肯定会感到很厌恶，肉和土豆才是他的最爱。叫外卖已经够糟糕了，如果他们不在饭桌上像正常的家人一样一起吃饭，那上帝也要看不过去了。
“萨蒂，你还好吧？”
“嘴里真臭。”她嘟哝着从床上爬起来。
“真是疯了，”萨蒂责骂自己，“你在干什么？”
“你是怎么——？你和利娅说过话，为什么？”
萨蒂关掉手电筒，天上的一牙弯月熠熠生辉，河面的月影也映出亮光。她借着光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底下的草丛里，又沿着木屋的一侧，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门。萨蒂的靴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屏住呼吸，希望外面藏着的人没有听到。夜晚的空气虽然十分清冽，可她的掌心还是冒出汗来，开始有点抓不稳拨火棍的手柄，棍子有两次差点从手中滑落。
最后，她在一杯朗姆酒中找到了慰藉。
艾玛将雪茄烟头弹进河里。“没有，离这儿最近的孩子在镇上。”她疑惑地看着萨蒂。“怎么对孩子感兴趣了？”
此时她看见那个孩子——如果它是个孩子的话——藏在一棵树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萨蒂猫着腰等待时机，直到那白色身影一移动，就立马冲进林子里去。她的动作毫无闪失，成功地靠在一棵树后。
“滚开！”萨蒂用指关节敲击窗户，可那只鸟一动不动。“天啊！你想要怎样？”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拍的，那天晚上萨蒂悄悄为利娅办了场生日会。萨蒂借口找不到保姆，叫利娅过去吃晚饭，而利娅一点都没有起疑心。早在利娅到达之前，她的一些朋友和家人就埋伏在厨房，等利娅一坐到沙发上，他们突然一起跳出来。利娅的表情像是被告知中了彩票，唯一煞风景的是菲利普突然回来。他本来约好要和人谈案子，后来临时取消了，幸好他直接躲回自己的书房。生日会才开到一半，利娅就喝多了，不得不上楼休息，只留下萨蒂招呼客人。后来利娅说她不舒服，要提前离开，萨蒂只好说服菲利普开车送她回家。
“好了，够了！”
艾玛站在门廊上，头上套着一顶深蓝色无边毛线帽，连耳朵也遮住了。“想拉你和一个老寡妇到外面走走。”
“启动装置？”
萨蒂先打电话给父母。他们担心萨蒂，这是自然的。萨蒂说正在给自己放个小假，好好休息一阵子，让他们放心。
“如果你想和一个离过婚的作家一起散步的话。”萨蒂一边去拿外套，一边自嘲地说。
第二天早上萨蒂醒过来，头脑里想着两件事：找到那瓶泰诺止痛片，去掉舌头上的恶心味道。
萨蒂整个人立即清醒过来。她大步来到客厅，迅速披上外套，穿好靴子，接着踮起脚尖走近推拉门。
她回头眺望，想确保自己还能看见木屋里的灯光。那里似乎离木屋很远，尽管如此，萨蒂还继续向前走。河水涓涓流过岩石的声音掩盖住她的脚步声。她把拨火棍高举过头，又往前靠近一步，此时她的靴子喀嚓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艾玛偷笑起来。“一定是附近哪个男人送的，你有仰慕者了。”
她们往回走时，萨蒂脑中还回荡着艾玛的话。她必须保持警觉，洪水可能会毁掉她的计划。
萨蒂满脸坏笑。“让正常见鬼去吧。”
那是艾玛留给她的吗？
“大概每隔三四年一次。”
萨蒂注视着萨姆的照片。“嗯，我没事。”
话刚一出口萨蒂就呻吟起来，脸也扭做一团，头像被铁钳夹过似的抽痛着。她掀开毯子，睁开酸痛的眼睛，发现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床头柜上那个电子时钟发出一丝微光。她松了口气，窗户上挂的双面窗帘真是上天的恩赐，可它们还是没能屏蔽那只鸟喋喋不休的聒噪声。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
萨蒂用袖子把嘴擦干。“是时候把这里弄出个家的样子，就算只是暂时住着，有几样东西可以派上用场。”
“再打一通电话。”萨蒂咽下最后一口酒说道。
笃！笃！
“酒精会害死你的。”艾玛认真地说，又点燃一根雪茄。
萨蒂挂了菲利普的电话，不明白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打给他。也许这样一来，菲利普就不会以为她失踪而跑去报案，或者让人来找她。萨蒂很想打给利娅冲她发顿火，可自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我想我见过一个。在——噢，算了，”萨蒂烦躁地说。“我想是我昨晚喝多了。”但她忍不住去想自己扔进冷柜里的那块好时巧克力棒。
“呱呱！”
双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萨蒂缓缓地啜了一口酒，一边沉思着。
她打开手电筒。
“感谢上帝，菲利普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
你在哪儿，该死的？
“可以，”萨蒂生气地说。“等我下次开车去镇上。”
她捂住嘴，不光要捂住声音，还要捂住嘴里呼出的白气。她的心剧烈跳动，快得就要跳出胸口，声音那么大，肯定别人也能听见。
萨蒂洗好碗碟，摊开手脚靠在沙发上注视着火焰，极力抑制住跳进去的冲动。她一只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拿一杯调了可乐的朗姆酒。
“凌晨两点？开什么玩笑。”
“水好像挺深的。”她说。
“萨蒂，你需不需要——？”
周围有人咯咯一笑。
萨蒂把利娅的照片放回茶几上，然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接下来做什么？”
“萨蒂？我刚在想你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