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要?”皇太子问自己,但没敢继续问:“是上帝还是魔鬼?”
信的下面签署着:寄自人间天堂。
波涛席卷着破碎的平底船、倾覆的小船、原木、木板、房盖、整栋房架、连根拔起的大树和动物的尸体。
“通过显微镜观察雄性动物的精子,发现很像青蛙或蝌蚪。”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幸灾乐祸地冷冷一笑,意思很显然:灵魂是没有的。他以巴黎的花花公子为榜样,也有自己的“小哲学”(une petite philosophie),他阐述得十分轻松而且很风流,就像唱理发师之歌“卷上头发,扮起来!”一样。
“非常有意思。”彼得指出,僧侣的冷笑也同样反映在沙皇的冷笑中:他俩无须言语就相互明白了。
天亮时风暴停息了。头戴假发的男士们,满身灰尘和蜘蛛网,身穿“凡尔赛款式”鲸须架式筒裙的女士们,披着羊皮袍子,脸冻得发青。他们在阴暗的白天,在蒙蒙的灰色中,一个个像是鬼魅。
他还朗诵了一首关于美妙的巴黎生活的俄文诗:
各个方面都向他发出警告,纠缠他,最后终于让他厌烦了,于是他禁止再谈洪水。警察总监杰维耶尔差一点没有挨一顿棍子。有一个庄稼人预言说,大水将淹没涅瓦河岸上三位一体教堂旁那棵高大的赤杨,把全城的人吓得惶惶不安。彼得下令把赤杨砍倒,就地用皮鞭惩罚那个庄稼人,敲着鼓,“明令告诫”百姓。
彼得一整夜没有休息,忙于从水中和火中救人。他像一个普通消防队员那样钻进燃烧着的建筑物里,大火烧焦了他的头发,他险些没有被倾落下来的大木头轧死。他帮助穷人从地下室的住宅里抢救不值钱的家当,站在没腰深的水里,冰凉刺骨,浑身直打哆嗦。他跟所有的人共赴艰险,鼓舞了所有的人。凡是有沙皇出现的地方,干起活来都热火朝天,同心协力,水和火甘拜下风。
皇太子瞧了父亲一眼,突然想起一次“狂饮”时从自己的老师维亚节姆斯基那里听来的话:
铎登对佛里松说:
“我们是正教徒,听异教徒这些胡说八道感到不体面!”沙皇制止了费多斯卡。
“费多斯卡常常和唱诗班一起在你父皇面前唱:上帝想到何处去,那里的自然力必定被战胜——诸如此类的诗句,这么唱是为了讨好你的父皇:把他跟上帝相提并论,他很高兴,可是却不考虑,不仅是上帝,而且魔鬼也会战胜自然力:魔鬼也时常创造出奇迹来!”
沙皇走到老人们跟前,邀请他们跳舞。他们推托说不会跳,或者患有各种疾病——腰腿疼、气喘、痛风——可是推托也白费,沙皇不听任何理由,坚持让他们跳舞。奏起了格罗斯法尔舞曲。老人们——给他们指派了最活跃的年轻女舞伴——开始时动作艰难,磕磕绊绊,舞步混乱,并且影响别人;可是沙皇威胁说要罚饮几大杯令人恐惧的胡椒酒,于是便蹦得比年轻人还欢。然而一场舞跳下来之后,全都倒在椅子上了,累得半死不活,呼哧呼哧地喘息,呻吟,唉声叹气。
彼得用短陶瓷烟斗抽着克纳斯特烈性烟草,嘬着弗林——一种兑有白兰地和柠檬汁的冰糖热啤酒,跟修士大司祭费多斯卡一起下跳棋。
“水位在上涨,陛下。”
“这本书是跟上帝最敌对的,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地狱的炭写的,唯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付之一炬……”
窗户外面的护板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室内刮起一阵微风,吹得蜡烛的火苗晃动起来。仿佛是有一种无法估量的敌对力量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阿列克塞在费多斯卡的话里感到了那种邪恶力量,那种来自西方的狂飙。
“陛下!没有什么谕旨吗?”杰维耶尔悲戚地说,“否则本职不知该如何办理。下面非常惊慌。内行的人都说……”
你是为男女众神准备的——
“没关系,”彼得断定说,“很快就会减弱。湿度计表明风力在减弱。那恐怕不会出错!”
他到隔壁的大厅去参加跳舞。
“跟上帝切莫争论!他的愤怒是公正的。这座城市要从地面上消失,像索多玛和蛾摩拉一样。上帝俯视下界,见它已腐化堕落,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走正路。于是上帝说:让每个人的结局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将使人间洪水泛滥,消灭地上现存的一切……”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感到很窘迫,可是立刻就恢复了常态。他直接看着沙皇,果断地回答说:
从天窗里看到,黑黝黝的天空里闪现出火光。在暴风雨的呼啸声中传来了钟声。这是报警的钟声。从下面上来的马夫们说,邻近的海军部里工人住房和绳缆仓库起火了。虽然水近在咫尺,但由于风势很大,这大火就尤其可怕,燃烧着的木头被风吹遍全城,随时都可能从各个角落燃起大火。这座城市将毁于两种自然力之中——同时被焚和被淹。应验了预言:“彼得堡将成为废墟。”
“在教堂里出售蜂蜜和油脂必须杜绝。在教堂以外的圣像前点蜡烛,必须严加禁止。小教堂全都拆毁。不准供奉圣骨。不可杜撰任何显灵奇迹。把乞丐关押起来,无情地责以棒刑。”
“它是怎么敌对的?”
一连刮了九天西南风。涅瓦河水位上涨,泛滥了好几次。
人们听着这些预言,感到新的前所未有的惊恐,仿佛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让您和您的生活全都见鬼去吧!小玩意儿,德国的自鸣钟!这里的恭维话和屈膝礼以及舶来的珍馐美味,弄得人眼花缭乱。”
这时,由于风暴的袭击,整座房子都不断地微微颤动。不过大家对这种声音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留意它。沙皇的脸色很平静,他那副沉着的神情使所有的人都安下心来。有人放出风声说,风向变了,水位有希望很快下降。
彼得脸色平静,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转向阿甫拉莫夫,问道,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印刷哈金斯的著作《世界观或关于天体的见解》。
涅瓦河畔的长廊处于半毁状态,但维纳斯完好无损。雕像的基座泡在水中,因此看上去好像是女神直接站在水面上,“泡沫中诞生的”刚从波浪中走出来,不过这波浪可不像从前那样是蓝色的和温顺的,而是威严的,混浊的,如铁一般沉重,是斯梯克斯河的波涛。
1715年10月末,开始流冰排,下过一场雪之后开始跑雪橇,人们指望着冬季迅速到来。可是突然出现了解冻。一夜的工夫,冰雪消融殆尽。风从海上吹来浓雾,黄蒙蒙的潮气令人感到气闷,人们因此而生病。
“涨了多少?”
卷上头发,打扮起来!
彼得一声不响地向他转过身来,飞快地,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杰维耶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很疼——这是习以为常的事。
哪怕我是生活在人间!
几天之后,平时彼得堡的面貌差不多已经掩盖了洪水的痕迹,彼得以诙谐的口吻写信给自己的一个“小鸟”:
“参加舞会时可自由就座、走动和游戏,任何人皆不得干涉或妨碍他人,也不得在伟大双头鹰的荫庇下擅自要求他人遵守起立、迎送等繁文缛节。”
跳英国对舞时,每个第一对的女舞伴都想出新的动作。切尔卡斯卡娅公爵夫人亲吻了自己的男舞伴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把他的假发拉到鼻子上,所有的舞伴都应该随着她重复这个动作,而男舞伴则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了嬉闹、哈哈大笑和恶作剧。大家都像小学生一样活跃。彼得比所有的人都快活。
但是奏起了波罗乃兹舞曲,成双成对的舞伴们旋转起来——乐曲把风暴压了下去。只有怕冷的老人们在炉边取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小声耳语着,叹息着,摇着头。他们透过乐曲声听到了风暴呼啸声,觉得更加不祥:“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
“换了风向。”杰维耶尔申辩说,那副样子仿佛是他对风向负有责任似的。
“对于福姆卡和米季卡来说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在普遍局促不安的沉默中,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突然说道,“奏什么曲,就跳什么舞;牧人往哪儿赶,羊群就往哪儿去……”
彼得从游廊的另一端向落在后面的人喊道:
“好啦,又胡扯起来了!”彼得站起来,总结说,“不信仰上帝的人都是疯子,都是天生的傻瓜。明眼人应该根据造物认识造物主。不信神的人使国家蒙受耻辱,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因为他们破坏法律的基础,效忠政权的誓言则正是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的。”
既然不能爱,
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向娜斯简卡说着从一本德国小册子里翻译过来的恭维话,正是这个娜斯简卡爱上一个海军学校的学生,维纳斯节那天在夏园里为一封柔情蜜意的便笺而落泪。蒙斯说:
“经过频繁的观察之后,我终于获得了结识您这位美丽天使的希望,我不能再隐瞒了,而不得不以崇敬的心情向您表白这种希望。我由衷地希望,我尊贵的小姐,您能成为敝人精巧的伴侣,以便敝人能以自己的习俗和愉快的谈话让您称心满意,我尊贵的小姐;但是敝人天生笨拙,因此尚请小姐赏识敝人的耿耿忠心和甘愿效犬马之劳的决心……”
杰维耶尔每隔一刻钟都要跑到外面去了解水位上涨的情况。消息不佳。米亚和封丹两条小溪已经出槽。全城处于一片惊慌之中。
阁楼里漆黑不见五指。在原木、木板、空木桶和木箱中间摸索着前进,终于到达最远的一个角落,这里炉子的烟筒还很暖和并且把风挡住了,于是大家都贴近烟筒,在黑暗中坐着,惊魂未定,呆若木鸡。女士们穿着单薄的舞衣,冻得上牙打下牙。最后,蒙斯决定下去看看能否找到救援。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本是莫斯科书吏的儿子,但长期生活在巴黎,并且在那里变成了monsieur Georg'a(乔治先生),如今是法国大使的秘书,衣着举止完全模仿法国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风流倜傥,他为女士们演唱一首关于理发师佛里松和妓女铎登的流行歌曲:
蒙斯伏在娜斯简卡耳朵上低声吟诵刚刚作的一首诗:
前一天夜里河水又上涨了。内行的人预言说,这一次免不了要遭灾。禀报了种种预兆:宫廷里蟑螂从地窖爬上阁楼;老鼠从面粉仓库里跑出来;皇后梦见彼得堡被大火吞没,梦中火灾主洪水。她分娩后尚未完全康复,不能陪同丈夫参加舞会,也请求他不要去。
“认为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并且存在着许多世界,所有这些世界好像是跟我们地球一样,那上面也有人,有田野、草地、森林和野兽等等,跟我们地球上一样。它巧妙地处处颂扬和肯定自然界,认为那里有着独特的生命。损害造物主和上帝的威望,认为不存在……”
“我在三位一体大教堂附近已经鞭挞了一个内行的人,你要是不住嘴,也会得到同样的处置。滚吧,傻瓜!”
杰维耶尔更加蜷缩成一团,像一条温顺的巴儿狗要挨棍子打似的,顷刻间消失了。
下面,马夫们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把在停马场险些淹死的主人家的马匹牵进大厅里。舞会大厅变成了马厩。镜子里映出马的头。撕破的《爱情岛之旅》画布碎片从天棚上垂下,呼啦地抖动着。裸体的小爱神们仿佛是受到死前的惊恐,转来转去。蒙斯给马夫们一些钱。他们给弄来一盏灯笼、一瓶烧酒和几件羊皮袍子。他从他们那里得知,侧楼没有出口,游廊已被冲毁,院子被水淹没,他们也得逃到阁楼上去;本来在等着来船,但是看样子一时是等不到的。后来弄清,沙皇派来的船只没能驶抵侧楼:院子是由很高的栅栏围起来的,唯一的大门被倒塌的房子堵塞。
“你们可都看到了?”彼得高兴了,说道,“本来就没什么可害怕的。湿度计不会骗人的!”
沙皇的大桡战船由几条小船护卫。
就在这一瞬间,窗外的护板哐啷地响起来——仿佛有数千只手在敲打——然后呼啸起来,好像是号叫和哭泣,最后在远处消失了。那种敌对力量更加威严地向门前台阶走来,撞到房子上。
“西南偏西。”
“如今整个哲学都变得机械了!”海军部顾问官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基金突然宣布说,“如今都相信,整个世界一直都是那么大,钟一直是那么小,其中的一切都在进行着固定的运动,这取决于原子有序的组合。处处都只有机械……”
古谚云:“等着苦难从海上来,灾害从水里来。有水的地方就有灾;皇上也阻止不住洪水。”彼得瞪大了眼睛读着这句恐水的谚语,他和自古以来的恐水症斗争一生,全都白费了。
唤起人们的柔情。
因为那里一切都高雅异常——
大家都开始发表自由思想,相互炫耀。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天堂,
“他们说,圣像是人手的产物,是人为的偶像,”费多斯卡继续说,“涂了颜色的木板何以能够创造奇迹?把它扔到火里去,让它像普通的木头一样烧掉吧。应该崇奉的不是地上的圣像,而是天上的上帝。是谁给了他们这些上帝的奴仆那么长的耳朵,让他们能从天上听到地上的祈祷?既然用刀子杀死或者用棍子打死了儿子,那么死者的父亲还怎么能爱这刀子或木棍呢?同样,上帝怎么可能爱他儿子被钉死在上面的那棵树?他们问,为什么要如此崇拜圣母呢?她不过是一条装满宝石和珍珠的空口袋,如果把宝石都从口袋里倒出来,那么这条口袋还有什么价值和荣耀呢?关于圣餐仪式的神秘性,他们是这样议论的:怎么能到处都把基督分割成小块分发给人们,并且在祈祷仪式上被人吃掉,而在全世界同一个时刻里不知要举行多少祈祷仪式?况且一块面包怎么能通过神甫的祈祷就可变成主的肉体呢?神甫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酒鬼,有骗子,也有恶人歹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说,我们因此才对此表示怀疑:用鼻子一闻,就知道是面包味;血也是这样,根据我们的感官证实,只不过是红葡萄酒而已……”
皇太子尽力不听,可是一些话却传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威严的叫喊:
为了品尝爱情的甜蜜,
只有老头们仍然坐在角落里,听着呼啸的风声,低声说着话,叹息着,不断地摇头。其中一个人想起了古代圣书中对跳舞的揭露,说道:“女人跳舞,浑身扭动,引诱人们离开上帝,把他们引向地狱。乐极生悲,开心的笑变成了悲痛的哭,跳舞的人被绞死……”
在这不可一世的自然力中,人和生命的痕迹显得特别渺小。有些地方的水面上露出塔尖、教堂的尖顶和被淹没的房屋的顶盖。
“胡说,并不比你愚蠢!”有人说,可是尤什卡只管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这样的日子真无聊:
“疯狂的无神论议论!孱弱的和不牢固的理性基础!”阿甫拉莫夫惊惧地说,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这两个异教首领鼓吹自己的邪说时援引沙皇不久前的训令,他们说:“如今我们莫斯科,上帝保佑,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信仰,愿意选择什么就选择什么,愿意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
等到大火熄灭,大水开始消退时,沙皇才想起该回宫看看妻子了,她一整夜都为丈夫担惊受怕。
我要以我的魅力
“牡蛎比我们愚蠢,灵魂贴在硬壳上,它不需要五个感官。也许在别的世界上有的动物具有十个或者更多的感官,比我们完善,他们看到牛顿和莱布尼茨会大吃一惊,犹如我们看到猿猴和蜘蛛的行动一样……”
“舞会为自由之集会,非但娱乐,况亦工作之需也。
没有爱情,没有情欲,
“上周,西南偏西风刮来一场大水,据说是前所未有过的。我的宫殿里地板上面水深达到二十一英寸,花园里和对面沿街可以自由行船。看着人们爬到屋顶和大树上,真叫人开心,仿佛是在挪亚时代,不仅有男人,而且还有女人。水势虽然很大,但没有造成大的灾害。”
狠狠地盯了费多斯卡一眼。他明白了这个眼神,气得说不出话来。
彼得颁布谕旨,令居民把什物搬出地下室,备好船只,把牲畜赶到高地上去。但是每一次洪水泛滥都很快消退了。沙皇觉得谕旨使居民惊慌不安,便根据唯有他一个人才清楚的特殊征兆做出结论,认为不会有大的洪水,于是决定不再留意水位上涨了。
沙皇急忙前去营救他。他站在舵旁,驾驶着大桡战船乘风破浪前进。突然迎面掀起一个巨澜,河水铺天盖地地扑到甲板上,船体倾斜,仿佛马上就要倾覆。但彼得是个经验丰富的舵手。他两脚牢牢地站在船尾上,用全身的力量压向舵轮,战胜了狂涛巨澜,用坚强的手驾驶着船只驶往目的地。
身材高大的舵手穿着一件普通的船长服和高筒皮靴,头发被风吹散——帽子刚才被风吹掉了——注视着被洪水淹没的城市——他的脸上没有惊惶,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惜的表情,而是平静的,坚毅的,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的确,在这个人身上确实有一种非人的,超越于人和自然之上的威严而强有力的东西。人可能驯服,风可能平息,波涛可能后退,而城市将永远屹立在他下令兴建的那个地方,因为自然力是可以战胜的,只要他想要……
“据莱布尼茨的意见,我们只不过是会思维的液压机而已。牡蛎比我们愚蠢……”
拉提琴的小驼子跑到游廊的中间,也掉了下去,消失在水中,后来又浮了上来。可是这时中间部分的天棚塌下来,把他压在废墟里。剩下的一群人——有十来个人的样子——看到去主楼的通道已彻底被大水切断,便调头往侧楼奔去,把它当成最后一个避难所。
一位女士,丹麦公使夫人由于惊吓而腹中剧痛——她怀着身孕——这个可怜的女人像刀按在脖子上一样号叫。大家担心她可能流产。
没有来得及休息过来,沙皇又下令开始跳更难的链舞。三十对舞伴用手绢连起来,跟在一个乐手的后面跳——这个乐手是个小驼子,在最前面一边跳一边拉着小提琴。
阿列克塞这样想着,费多斯卡的冷笑已经不再反映到父亲的冷笑里,而是反映到儿子的冷笑里:皇太子和费多斯卡现在也无须说话就相互明白了。
“还没进棺材,就得挺着脖子干。”
“两英尺五英寸。”
皇太子跟父亲同在一条船上,可是每一次想要帮他忙的时候,彼得都拒绝了帮助,好像是出于爱护他。
“僧侣都是些寄生虫。逃避捐税,以便白吃面包。这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把自己的社会地位归功于任何人,反而给社会带来麻烦——有一句谚语:剃度为僧的人,从前为人间的皇帝工作,而如今则为天上的皇帝工作。他们在荒原里过着畜生般的生活。有人说,俄国由于气候严寒而不可能有真正的荒原,是否正确姑且不论。”
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也很害怕,但同时又幸灾乐祸。
可是大水已经淹到这里了。只听见波涛在窗下哗哗地响。窗外的护板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马上就可能从折页上脱落下来。水渗进破裂的玻璃缝隙,哗哗地顺着墙壁往下淌,淹没了地板。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只有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和威廉·伊万诺维奇·蒙斯还保持着镇静。他们在墙上发现一个被帷幕遮着的小门。门外有一个小楼梯通向阁楼。大家都向那里跑去。男士们,哪怕是那些最彬彬有礼的,如今面对着死亡,也不再关心女士了,骂她们,推搡她们。每个人都只想自己。
蒙斯从天窗往外看去,只见城市那边一片汪洋,成了无边无际的泽国。大水汹涌澎湃,仿佛不仅是水面,而且一直到底,都在沸腾和翻滚,好像是架在猛火上的锅里的水一样。这片汪洋的大水就是涅瓦河——好像蛇腹部的皮一样,彩色斑斓,有黄,有黑,掀起白浪,它有些疲惫了,但仍然还很狂暴,在跟大地一样的灰色的低矮的天际下,更加令人惊惧。
只有两个人还在被水淹没的地板上乱跑。其中一个是费多斯卡。他差不多就要跑到门口了,沙皇正在那里等着他,可是破裂的地板突然间塌陷下去。费多斯卡掉下去了,开始下沉。一个胖女人,荷兰船长的妻子,拽着裙子下摆,从僧侣的头上跳过去:黑色僧帽的上面闪动着两条套着红袜子的肥胖的腿。沙皇奔过去救他,一把抓住他的肩部,把他拖了上来,像是拉一个小婴儿似的,只见他浑身发抖,挥动着往下淌水的袈裟,像是一只湿淋淋的大蝙蝠在挥动着翅膀。
彼得继续跟费多斯卡谈话,向他了解莫斯科圣像破坏运动参加者理发匠福姆卡和医师米季卡的异端邪说。
凡是沙皇高兴的时候,他都把自己的高兴心情感染给所有的人。他跳舞时忽而跃起,忽而跺脚,忽而屈膝——“腾跃”——神采奕奕,就连最懒的人也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村夫俗子不敢到那里去,
“陛下,水……”
谕旨解释说:
警察总监安东·曼奴伊洛维奇·杰维耶尔胆战心惊地蜷缩着,像一条闯了祸的狗一样,悄悄地走到沙皇面前,他既不像个葡萄牙人也不像个犹太人,长着一张女人般的面孔,露出甜蜜和懦弱的表情,唯独在南方人的脸上有时才能见到这种表情。
阿列克塞明白,谈论信奉仪式的教徒——这是往他的菜园里抛石头。
他相信湿度计准确无误,就像相信任何机械一样。
他站起来。彼得看了他一眼,说道:
尤什卡·普罗斯库罗夫在祈祷:“主哇,显灵者尼科拉!圣徒谢尔基!发发慈悲吧!”不能叫人相信,这就是那个自由思想者,他刚刚还在证明没有灵魂。
一位年老的大贵族写信给莫斯科说:“愿上帝让我离开这糟糕透顶的鬼地方。我真害怕生病。解冻以后就有一股香脂的气味,并且浓雾弥漫,不能到屋子外面去,在这个‘人间天堂’里,有许多人由于这种空气而死掉。”
“坐下。”
女士们不跳舞的时候,坐在那里,像是哑巴一样发呆,感到枯燥无味;而跳起舞来,则像是上足了发条的玩偶,跳得很欢,回答问题只是简单的“是”和“不”,听到恭维的话时,羞答答地环顾左右。女儿们好像是缝在母亲的裙子上,片刻不离开她们身边;而在母亲们的脸上好像是写着:“宁可把姑娘们抛到水里去也不要把她们带到舞会上来!”
彼得的“小鸟们”往往说:“挨这样的皇上打,感到很荣幸,因为他在打的同一时刻里也赏赐。”
“挺着也罢,不挺着也罢,你得把头低下。”
黑夜无尽无休。他们的脚下,整座楼房由于波涛的冲击而晃动,好像是一条摇摇晃晃的船马上就要沉没。他们的头上,狂风暴雨呼啸着席卷洪水而来,如一群猛兽,奔腾咆哮,如一群巨鸟,掀掉房顶上的瓦片。有时让人觉得,它马上就要掀掉房盖,把一切都席卷而去。在暴风雨声中,他们听到了溺水者的号叫。他们每时每刻都等待着整座城市倒塌下来。
两个房间——一个供就餐和饮酒用,另一个供跳舞用——都很宽敞,但天棚非常低矮。一个房间里的墙壁像荷兰的厨房里一样,铺着蓝色瓷砖,餐具架上摆着锡质餐具,砖铺的地板填充着沙子,彩色瓷砖的大火炉烧得很热。放着三张长桌,其中一张摆着各种小吃——彼得所喜欢的弗棱斯堡牡蛎、渍柠檬、波罗的海鲱鱼。另一张桌子上摆着跳棋和象棋。第三张桌子上放着几袋烟草、装有陶瓷烟斗的筐子和几捆吸烟点火用的松明。油脂蜡烛半明半暗,青烟袅袅。低矮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使人觉得好像是置身于普利茅斯或鹿特丹拥挤的商船货舱里。由于有许多英国和荷兰造船技师在场就更加重了这种印象。他们的妻子脸色红润,身体肥胖,仿佛是被磨光过似的,把脚伸在保温器里,一边编织着袜子,一边闲谈,看样子感到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皇太子顺从地坐了下来,垂下眼睛——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做出“伪善”的样子。
“违背法制的原因,”费多斯卡忍耐不住,插嘴道,“更多是在于兽性的嫉妒,而不在于不信神,因为无神论者也提倡在百姓中间宣扬上帝,否则百姓就会不尊重政权……”
“哎哟,腰好疼啊,两边的腰子都疼,躺也躺不下。”
话音没有听清,但看清了手势,于是停了下来。
前面的几对停下来,后面的由于狂奔而撞到前面的人身上。大家乱成一团。拥挤,跌倒,挣脱捆绑着他们的手绢。男人叫骂。女人号哭。链条挣断了。大部分人和沙皇一起从游廊的出口涌进主楼。另一小部分留在最前面的人离对面侧楼的门较近,便向那里奔去,但是还没来得及跑到游廊中部,一扇护窗板哗啦一声掉下来,玻璃碎片洒落满地,大水咆哮着向窗户里面涌来。这时,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地窖里冲出,只听轰隆一声,如放炮一般,地板被鼓起来,破裂了。
首先经过侧楼的两个大厅,然后穿过游廊,进入主楼,跳舞的队伍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楼梯到另一个楼梯,从一个卧室到另一个卧室,喊叫着,呼啸着,哈哈地笑着,舞遍了整座楼。小驼子在小提琴上拉出嘎吱吱的声音,狂蹦乱跳,扮着鬼脸,好像是在受着小鬼支配。沙皇在紧随他之后的第一对里,其余的人皆尾随沙皇之后,因此他成了领队,好像是在引导着一群缚着的战俘,而身材高大的沙皇本人则由一个矮小的小鬼引导,并受着他的摆布。
皇太子听着,他觉得,人们的思维在这场谈话中所发生的事就像彼得堡的雪在解冻天气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在潮湿的西风吹拂下不断地融化,渗透到泥土里,最后变成稀泥。怀疑一切,否定一切,肆无忌惮地、无拘无束地增长,犹如涅瓦河里的水被风所阻截,将泛滥成灾。
“古代哲学家迪采亚赫说过,人的本质就是肉体,而灵魂只不过是离奇的空洞的名字,不说明任何问题。”副首相沙菲罗夫说。
“在男子修道院,按规定为退役龙骑兵开办医院以及算术和几何学校;在女子修道院,开办残疾儿童教养院,修女们可为纺织作坊纺织,借此养活自己……”
“按照福姆卡和米季卡的邪说,”费多斯卡说,意味深长地冷笑着,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在谴责还是同情异教徒,“正确的信仰是靠着经书和善举而获得的,而不是由于人的奇迹和传说而被认识的。根据使徒的话,所有的信仰都可以救世:在任何民族中从善的人都是上帝所需要的。”
皇太子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觉得彼得很窘迫:他已经不再笑了,他的脸色严肃,几乎是很气愤,但同时又是无可奈何和不知所措。难道不就是他刚才还承认异教徒的理由很有意思吗?既然接受了理由,怎能不接受其结论呢?禁止是容易做到的,可是如何反驳呢?沙皇很聪明,可是僧侣岂不是更聪明吗?他竟然牵着沙皇的鼻子走,像是一个凶恶的引路人把盲人牵到深坑里。
在第二个供跳舞用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粗毛线织成的墙帷,窗间墙上挂着镜子,烛台上点着蜡烛。乐队在一个不大的平台上用吹奏乐器奏出震耳的乐曲声。天棚上画着寓意画《爱情岛之旅》,天棚低矮,生着胖胖小腿的裸体小爱神差不多碰到人们头顶上的假发。
“有什么办法呢,老弟!你飞不到天上去,也钻不到地里去。”
蒙斯回到阁楼上去找坐在那里的人。灯笼的亮光给他们带来一些鼓舞。男人们都喝了酒。女人们裹上皮袍子。
“风向呢?”
有了沙皇和哥白尼做保护伞,纷纷发表更加大胆的想法。
蒙斯在远处彼得保罗要塞对面涅瓦河面上看见几条划桨的大桡战船和独桅帆船。他拾起一根放在阁楼地板上赶鸽子用的长竿子,把娜斯简卡的红头绫子拴在上面,然后把竿子伸出窗外,摇晃起来,打出了求援的信号。有一条船离开了其余的船,穿越涅瓦河,向开办舞会的房子驶来。
费多斯卡把谈话引到他所喜欢的题目上来,议论起僧侣制度之害处来。
亲爱的塞纳河畔,美丽的地方,
“钟声不会说话,能给人以什么教益,每个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断,显然是来自敌人:魔鬼哭泣,是因为它的诱惑已经从俄国人民身上驱逐出去了——从分裂教派和信奉仪式的长老们狂喊乱叫中驱逐出去了,陛下为了改正他们已费尽了心机。”
安东·曼奴伊洛维奇失去了主宰。不断地走到沙皇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尽量让他察觉到,可是彼得却忙于谈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杰维耶尔终于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下了决心,凑到沙皇的耳朵上轻声地说:
费多斯卡谈兴正浓;沙皇掏出记事本,为将来颁布谕旨而记下札记。费多斯卡受到沙皇这种关注所鼓舞,一个又一个地提出新的措施,似乎是为了改正,但皇太子却觉得实际上是为了在俄国彻底消灭僧侣制度。
好好给我梳头,
“后撤,撤到侧楼去!我派船来接你们!”
“胡扯!我刚刚亲自测过:西南偏南。”
开始了争论。沙皇证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图能够轻而易举地解释各个行星的存在”。
“阁下,你觉得彼得堡的生活如何?”
她突然感到天棚像是发生地震时一样晃动,那些裸体的小爱神直接落到她的头上。她叫了一声,威廉·伊万诺维奇安慰她说:这是风。贴在天棚上的画布在晃动,像是一张被风鼓起的帆。窗外的护板又抖动起来,这一次竟然使所有的人全都惊恐地向四周看去。
年老的莫斯科大贵族们都是新风俗的敌人,因此坐得远远的,在炉旁烤火,含沙射影地攀谈着,如猜谜一般:
“你听说这奇怪的钟声是怎么响的,神父?”彼得转向费多斯卡,重新谈起不久前接到的一项禀报来,据说诺甫哥罗德的教堂里每天夜间大钟都不敲自鸣。谣传说,这钟声预示着一场大的灾难。
大理石像的脚上有个黑色的东西。彼得用望远镜望去,发现是一个人。原来根据沙皇的谕旨,这个贵重的雕像日夜派士兵站岗守护。这个士兵遇上洪水,又不敢逃跑,便爬上维纳斯的基座,紧紧地抱着她的两条腿,可能是就这样坐了个通宵,冻得全身僵硬,疲惫得半死不活。
“洪水!洪水!洪水!”
费多斯卡捋一下稀疏的胡子,摆弄起胸前挂着的双面十字架——一面是基督受难图,另一面是沙皇肖像——斜睨了阿列克塞皇太子一眼,只见他坐在一旁,眯缝着一只眼睛,仿佛是在瞄准,突然间,他那张如蝙蝠般的小脸闪耀起狡黠的光辉。
舞会开始之前,阿普拉克欣晋见沙皇,奏请准许在主楼里举行舞会,而不在侧楼里,尽管以前常常在那里举行,可是那个把侧楼与主楼连接起来的狭窄玻璃长廊在水位突然上涨时会有危险的:客人们有可能被洪水隔绝,无法通过楼梯到达楼上安全之处。彼得思索片刻,决定坚持己见,在通常举行舞会的侧楼里集会。
他沉默了,但是笑得更加放肆和更幸灾乐祸了。
当初兴建彼得堡的时候就曾有人提醒过沙皇,这个地方经常洪水泛滥,一向无人居住,十二年前,整个地区,直到尼因山茨,全都被水淹没,类似的灾难差不多是每五年重复一次。涅瓦河口最初的居民不建造坚实的住房,只造小小的茅屋,出现洪水泛滥的预兆时就把茅屋拆毁,用原木和木板扎成木筏,把它捆绑在大树上,而他们自己则爬到杜杰罗夫山顶。可是彼得却觉得这座新的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正是因为这里河流纵横,湖泊星罗棋布。他本人喜欢水,也指望在这里比任何别的地方都能更快地把自己的国民训练得谙悉水性。
沙皇盯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活着?
11月6日,海军大臣费奥多尔·马特维耶维奇·阿普拉克欣在官邸举行首届冬季大型舞会,该官邸坐落在河滨街海军部对面,紧挨着冬宫。
返回侧楼的途中,在游廊里看见一些人迎面跑来。那些人挥动着手,惊慌地叫喊着:
娜斯简卡没有听——那单调的嗡嗡声使她昏昏欲睡。后来她向自己的姑妈抱怨自己的舞伴说:“他说俄语也好像不是那个味,我不管怎么费劲,简直是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回家的路上,他想要到夏园去看看洪水对那里的洗劫。
“主人无迎送和款待客人之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