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个聪明的庄稼人对他说:“我们看到了一切,伟大的皇上,你熬尽心血,可是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因为支持你的人太少:你把十个人往山顶上拉,可是却有数百万人往山下走——这种事能有什么好处呢?”
“重担,无法承受的重担!……”彼得躺在床上睡不着,痛苦地呻吟着,真的好像是全俄国的负载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彼得睡眠有毛病,很不踏实。夜间禁止车马,甚至行人从皇宫附近经过。白天在住人的房子里不可能没有动静,因此他到巡逻艇上去睡觉。
在罗格尔维克修筑防波堤,真是苦役般的可诅咒的劳动,是西西弗式的;风暴还没来临,花费数年工夫堆起的长堤顷刻之间毁于一旦;又修筑,再次毁掉——如此无尽无休。
前两天接到托尔斯泰的信,说阿列克塞无论如何也不肯回来。难道他得亲自赴意大利,跟恺撒和英国开战,也许要跟整个欧洲打仗?可是现在正要考虑结束跟瑞典人的战争,得到和平。上帝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个儿子来惩罚他?
儿子的那些同伙虽然不是外国军队,却很可怕——这是国内的无赖、二流子、受贿者和其他的无用之徒麇集而成的大军。彼得最近一次出国仅仅几个月,可是在此期间,一切都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晃动起来,犹如一条破船在飓风中搁浅了——他根据所发生的情况看得出,一旦他不在人世,将会如何。
“如今彼得堡的基石已安放好。从今以后,我们在彼得堡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这座城市是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在沼泽和林莽中建起来的——“像是一个孩子美丽地成长着,是一块神圣的土地,是人间乐园,是上帝的天国”——难道不也是上帝的伟大奇迹,上帝对他恩宠的标志吗?这是有目共睹的,将永远伫立在未来世世代代的面前。
一切事情都“进展得如家酿的新酒”。对外——进行战争,国内——发生叛乱。阿斯特拉罕、布拉文暴乱。卡尔渡过维斯瓦河和涅曼河,攻占了格罗德诺,两个小时之前彼得才从那里撤退。他天天等待着瑞典人进犯彼得堡或莫斯科,加强了这两个城市的防守,准备迎接围城。可是这时他生病了,“不指望能活下来”。然而,又是——上帝显灵。卡尔出乎他的所料,违背常规,竟然停止前进,掉头转向东南,进攻小俄罗斯。叛乱自消自灭了。“上帝创造了奇迹,以火熄火,让我们得以看到,这一切都非出自人意,而是出于上帝的意旨。”
可是如今,一切差不多皆已完成的时候,一切又都要倒塌。上帝离开了他,遗弃了他。给了他对外部敌人的胜利,但却伤害了国内人的心,伤害了他的亲骨肉——儿子的心。
他最后终于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召唤听差进来,他穿上衣服,乘小艇回宫去了,元老们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召集他们来研究弄虚作假和贪污受贿问题。
波尔塔瓦。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天那样感觉到了上帝救助之手。又是——类似于奇迹的幸福。卡尔在前一天被哥萨克的流弹击伤。战斗一打响,一颗炮弹击中了国王的担架,瑞典人以为他被击毙了——队伍就乱套了。彼得看着逃跑的瑞典人,他觉得他长出一对看不见的翅膀;他深知,波尔塔瓦的这一天——就是“俄国复兴的一天”,这一天光辉灿烂的太阳——就是整个新俄国的太阳。
对瑞典人的头几次胜利。在列斯诺伊战役中,他把手持长矛的哥萨克和卡尔梅克人留作后备,下令:凡是临阵逃跑者,不管是什么人,包括沙皇本人在内,一律斩首。整天战斗在火线上,队列没乱,没有后退一步;火枪由于射击而四次起火,四次把背包和衣袋装满子弹。“我自从服役以来从没见过这种玩具;然而,在暴跳如雷的卡尔眼里,这一次舞蹈跳得可真漂亮!”从此以后,“瑞典人的脖子可就软了”。
和瑞典人的第一次战斗是在纳尔瓦进行的,他吃了败仗。“以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还没有真正的本领。我如今一想到那时,就感激上帝的恩惠,因为遭到那次不幸以后,便不得不克服了懒惰,养成了勤奋刻苦,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习的本领。”那次失败好像是使人绝望了。卡尔吹嘘说:“俄国鬼东西,我们用不着长剑,使用皮鞭子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更不要说把他们从其国土上赶出去!”假如不是上帝帮助了彼得,他那时就完蛋了。
老人们说:“我们的脑袋笨,手也不灵,我们百姓中的人都是死木头疙瘩。”
他看出来,靠着强制毫无所得,便采取狡猾的办法:鼓励告密,建立了专门的监察官职务。于是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诬陷和告密之风。“监察官们并不明察暗访,而是游手好闲,相互包庇,因为他们相互勾结,成帮结伙。无赖密告无赖,告密者密告告密者,监察官密告监察官,而最高监察官,看来就是——最大的无赖。”
“押沙龙的心,押沙龙的心,憎恨父亲的一切事业,希望父亲死掉!……”他双手抱头,低声地呻吟着。
有时他真是束手无策了。他感到无能为力了。一个人站在所有的人的对立面。他像一头巨兽,却被蚂蚁和蚊虻给咬得要死。
他想起来,儿子是如何在恺撒面前,在全世界面前称他为恶棍、暴君和渎神者,阿列克塞的狐朋狗友,“长胡子们”,长老和僧侣们如何骂他彼得是“反基督”。
丑恶的深谷,无底的污水坑,赫拉克勒斯也无法打扫干净的牛圈。像解冻天气一样,处处是烂泥。“古代的腐烂物”浮上水面。全俄国到处臭气熏天——犹如波尔塔瓦战役之后一样,军队立即从那里撤出,因为无数尸体发出的臭气让人窒息。
没有铜制造大炮,他下令熔化大钟造大炮。长老们威胁说——上帝会惩罚的。可是他知道,上帝跟他在一起。没有马,用人拉“被泪水淋湿”的新式大炮。
难道不是上帝在他的心里灌输了学习的愿望吗?他不到十六岁就学会了写作,懂得了加减法,尽管常常出错。但那时他已朦胧地,而稍后则明确地感觉到“拯救俄国的出路——在于科学;其他国家奉行这样的政策,让俄国处于蒙昧状态,在各个方面都愚昧无知”。于是他决定亲自到国外去学习科学。可是莫斯科知道此事之后,——宗主教和大贵族们,皇后和公主们都来见他,把儿子阿寥申卡放到他面前,央求他别到德国去——俄国自古以来从没有过这种事。百姓哭着为他送行,好像是给他送葬一样。可是他仍然走了——完成了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堂堂的沙皇放下权杖,拿起斧头,当了普通工人。“我作为一个学生,要求老师教我。亲自动手做的,用任何代价也买不到。”上帝赞许了他的努力:他建立了少年游戏兵团,尽管索菲娅轻蔑地称他们为“淘气的马倌”,后来却发展成一支威武的军队;他在红花园的池塘里划小舢板,后来却发展成为一支无敌舰队。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儿子,感觉到,俄国的整个重担就是因循守旧——全都集中在儿子一个人身上。
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好像是在自我忏悔,检验着自己的良心。
他重复着摩西对上帝说的话:“你为什么折磨你的奴隶?我为什么没有得到你的恩惠,而你却把全体人民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你对我说:你用双手抱着他吧,就像保姆抱着孩子似的,把他抱到你所允诺的土地去;难道全体人民是我孕育的,难道是我生下的吗?我一个人抱不动全体人民,因为他们对于我来说太沉重了。你这样对待我,不如把我弄死,既然我没有得到你的恩惠,我也不能忍受我的灾难。”
他躺下以后感到十分疲倦;可能是醒得太早,又在海军部累着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闭上眼睛,已经入睡了,可是突然浑身一抖,大概是由于突如其来的痛苦。想到皇太子阿列克塞,他感到痛苦。这种想法每时每刻都隐隐地使他疼痛。不过在只身一人的寂静中,有时像是内伤一样,使他感到剧痛。
“出现了大规模的盗窃”。关于受贿问题,曾经颁布过许多谕旨,一道接着一道。差不多每一道谕旨都是这样开头的:“此乃朕之最后命令,如有人竟敢对此置若罔闻……”可是随着这最后的谕旨之后,又连续发布其他一些谕旨,除了那些警告之外,还补充说,这已是最后的了。
他尽力想要入睡,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各种想法不由他做主,钻进头脑中来。
“混账!”他轻蔑地而又心平气和地想道。没有上帝的帮助,难道他能做出所做的一切吗?上帝知道——他永远跟他在一起,从孩童时代起直到此时此刻。
有一次,他从一个荷兰船长那里听到一个古老的传说:船员们在海上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岛子,便靠岸登岛,燃起篝火做饭;突然地动山摇,岛子沉入水里,他们险些淹死:原来这是一条正在酣睡的鲸鱼的脊背。俄国新的文明岂不就是在《圣经》里的海怪脊背上点燃的火吗?这海怪就是酣睡的麻木不仁的人民。
心里笼罩着黑暗,因为头脑里一片黑暗。不愿意做善举,因为不知何为善举。小贵族和普通百姓像贱民出身的叶列姆和福马一样:叶列姆不教,福马不会。无论颁布什么样的谕旨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