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皇太子说。
“你把她忘了,”玛丽娅公主说,直盯着他的眼睛,“不给她写信,什么东西也不给她带。”
“你到什么地方能躲开你父亲!他的手很长。到什么地方都找得到。”
有人敲门。那是孙杜莉娅·瓦赫拉梅耶芙娜来了,她是玛尔法皇后派来请他们的。阿列克塞把头抬起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可是差不多已经平静了。他看了一眼圣像和暗淡的神灯,画个十字,说道:
“很快!很快!”公主结束道,“许多人呼叫:主将报复,定将发生,事情就会到头!”
“无稽之谈,”阿列克塞绝望地挥了挥手,“我们听的预言还少吗?全都是胡诌八扯!”
她本来想要反驳他,可是突然又用那锐利的和咄咄逼人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该吃点儿药,装出生病的样子,不参加下水仪式,你也知道你父亲的习惯。”
“阿门!”公主说。
“你说得对,玛丽尤什卡!让上帝的意志来唤醒一切吧!向圣母和所有的圣者祷告吧!上帝将完成一切并且决定我们的命运,我曾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里,今后仍然这样。”
“继承个什么,玛丽尤什卡!我应该剃度为僧,不是现在因为父亲,而是等他死后,我也期望这样:瓦西里·隋斯基剃度之后给捉住了。我的生活很糟……”
“我很后悔,”阿列克塞继续说,“当初没有像基金劝说的那样做,本来应该到法国去,或者投奔恺撒去。在那里我会过得比在这里好,只要是上帝允许。许多我们的人逃跑了,才获救了。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走开。我不知道我会如何,姑妈,我亲爱的!……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盼望能给我自由,谁也别碰我。或者放我去修道院。我放弃继承皇位,远离一切,安安静静地生活,到自己的乡下去,在那里结束残生!”
“怎么办呢,我的小鹰?忍耐一时,受用终生。忍耐吧,阿寥沙!”
他本来还要补充一句,可是却停住了。他低沉地呻吟着:“噢,主呀,主呀!”把双手放到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手中,用手指抓着头,好像是由于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全身蜷缩着。他抽泣着,没有眼泪,全身痉挛地发抖。
“咳,玛丽尤什卡,玛丽尤什卡,我痛苦呀!……我已经稍许了解自己。要是没有神力相助,人未必一心想……我倒是很高兴躲到什么地方去……躲开一切!”
阿列克塞走进玛尔法皇后的府邸,在黑暗的木制通道、门厅和贮藏室里,在楼梯上走了很长时间。处处都散发着焦油、破旧衣物和家什的气味,这些东西好像是长期覆盖着灰尘并已腐烂多年。处处是小净室、仆役室、密室、耳房、仓房。那里面住着上了年纪的大贵族夫人和女儿、仆妇、奶妈、管家、洗衣工、毛皮女工、御前侍臣、疯修士、乞丐、女流浪者、皇上的祈祷者、男女傻子、孤女、百岁女说书人——她们在三弦琴的伴奏下演唱勇士歌谣。一个年老体衰的奴仆身穿褪色的毛纺长袍,蓬乱的白发像是头上长满苔藓,抓住皇太子的衣襟,吻他的手和肩。瞎子、哑巴、瘸子都因年老而须发皆白,追随着他,在黑暗的过道里贴着墙乱挤乱爬,好像潮湿墙缝里的潮虫。迎面遇到的傻子沙梅拉,永远嘻嘻地笑着,跟女傻子曼卡相互揪打。孙杜莉娜·瓦赫拉梅耶芙娜在女大贵族中年纪最大,是皇后所宠爱的,也跟她一样是个疯子,身体肥胖,全身脂肪,像肉冻似的不停地颤动,她一头跪倒在皇太子面前,哼哼唧唧地叫起来,仿佛为死人哭诉一样,向他哭诉着。皇太子感到惊惧,不由得想起了父亲的话:“玛尔法皇后的宫殿由于她的虔诚而成了残疾人、痴呆者、伪君子和骗子们的客栈。”
玛丽娅公主向他俯下身去,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肩上;这只手虽然很小,但很坚硬而且很有威风;索菲娅公主的手也正是这样的。
“我忍耐很久了,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以不可遏止的激情惊叫道,脸色煞白,“但愿结束这一切!疲惫比死亡还难受……”
等阿列克塞把信读完,玛丽娅公主交给他几件来自修道院的礼物——圣像、修女叶莲娜亲手绣的手帕,还有两只“饮酒用的”椴木杯子。这些可怜的礼品比信更使皇太子感动。
她沉默了。皇太子也默不作声,听着这番从童年开始就很熟悉的祈祷用的话语,感到亲切,对放在肩上的那只手感到温暖。
“不要灰心,太子,”她慢慢地说道,外表上平静而温柔,但流露出严厉的神情,“不要让上帝生气,不要抱怨。记住约伯的话:幸福就是寄希望于主,因为如今我们的全部生活和行动都在上帝手中,他给敌人安排的结果有利于我们。上帝跟一个人在一起,他为上帝做什么呢?虽有军队向我进攻,我的心都不跳。主定会奖励我!全都指望基督吧,阿寥申卡,我心爱的朋友:他不容许什么力量进行诱惑。”
“荡然无存,荡然无存!陷进烂泥里见鬼去!是毒蘑,一长出来就让它烂掉。异教徒,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皇太子,安康!吾在痛苦中苟延残喘,汝把吾遗弃,置吾于痛苦中而不顾,忘却吾为生汝养汝之艰辛。汝甚快把吾遗忘。时至今日,吾暗中所为皆为汝也。如若不为汝,已不在世上历尽灾难,受此贫困之煎熬矣。吾生计艰难,痛苦万分!悔于生到世上。不知为何受苦。吾未尝忘记,时时祈求圣母佑汝平安。寄上一圣像,此乃来自喀山圣母教堂之圣物,该教堂根据圣母显灵而建。为汝之健康,吾曾将此圣像悬挂室内,夜间系于吾肩上。吾于五月二十三日做一梦。圣洁之天女皇向其子,上帝吾主祈求将吾之愁苦换为欢乐。吾闻彼言:‘汝应器重吾之像,将其送往吾庙,吾给汝以荣耀,佑汝子安康。’亲爱之阿寥申卡,望回函,纵然一行文字,足以止吾哭泣和泪痕满面,吾得以解脱悲苦。怜惜汝母与女奴,望回函!向汝鞠躬。”
他走进一间空气新鲜和明亮一些的房间,轻松地喘了口气,他的姑妈,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正在那里等着他。窗户朝着宽阔的涅瓦河,只见河上阳光灿烂,舰船来来往往,只有屋角神龛前的神灯发出微弱的光亮。沿墙摆着长凳。坐在桌子旁的姑妈站了起来,温柔地拥抱了皇太子。玛丽娅·阿列克塞耶芙娜穿着老式衣装,头戴软帽,身穿丧服,即深色小花的毛背心。她的脸不漂亮,苍白而浮肿,像是年老的女尼一样。薄薄的嘴唇露出凶相,聪明的目光锐利而又咄咄逼人,果敢坚毅和威风凛凛的神色使人想到索菲娅公主——“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凶残的种子”。她跟索菲娅一样,憎恨弟弟及其一切事业,“心里燃烧着古代”。彼得宽恕了她。可是却把她叫作乌鸦,因为她总是向他呱呱乱叫。
“记住我的话!”玛丽娅预言道,“彼得堡不会长期是我们的。它将荡然无存!”
夏园里举行庆祝维纳斯的活动过后两个星期,玛丽娅公主邀请皇太子阿列克塞到玛尔法皇后的府邸来。他们在这里已经不止一次进行过秘密会见。姑妈向他传达了他母亲的消息,并且转交了她的信件,他的母亲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是彼得的前妻,被废黜的皇后,被他强制剃度为尼,法名叶莲娜,现幽禁在苏兹达尔-波克罗夫斯克女修道院里。
“太子,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不舒服吗?喝酒了?”
“怕什么?”她激烈地反驳说,两眼的目光好像是把他刺痛,“你就是吃点儿苦头又能怎样?算得了什么!是为了母亲,而不是为了别人……”
涅瓦河岸上,悲苦众生教堂附近,紧挨着阿列克塞皇太子府邸,坐落着皇后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的府邸,她是彼得同父异母哥哥、前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的寡妻。费奥多尔驾崩时,彼得只有十岁。十八岁的皇后和他一起仅仅过了四个星期的夫妻生活。丈夫死后,她悲痛欲绝,三十三年来一直过着幽禁的生活。闭门不出,不和任何人交往。外界认为她早已谢世。她从自己家的窗中恍惚见到的彼得堡——抹泥的建筑物、按照荷兰和普鲁士风格建造的尖顶教堂、往来航行着快速帆艇的涅瓦河、水渠——这一切,她觉得是一场可怕的和荒诞的梦。她想象自己是住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里,住在绣楼里,往窗外一看就能见到钟王“大伊万”。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往外看过,因为害怕白天的阳光。她的木屋里永远都是黑暗的,垂挂着窗帘。她在烛光下过日子。永远垂落的帘幕为人们的眼目遮盖住了最后一位莫斯科皇后。“上面”保持着沙皇庄严和奢华的规矩。仆役“没有理由”不得越过门厅。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切都永远不动——犹如处在“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那个时代。在她那有病的头脑里编织了一个愚蠢的神话,似乎她的丈夫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活着,住在耶路撒冷,在主的棺椁旁,为俄国祈祷;反基督率领由无数波兰人和德国人组成的军队进攻俄国;俄国已经没有沙皇,现在的沙皇不是真的;他是冒牌皇帝,是变形人,是格里沙·奥特列庇耶夫,逃亡的铸炮工匠,库库耶夫斯克村的德国人;但现在主没有完全怪罪正教徒;费奥多尔才是全俄国唯一的沙皇,贤明的君主,是明亮的太阳,时间一到,他就会率领威严的大军,耀武扬威地返回自己的国家,那些异教徒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逃,在他面前就像黑夜在太阳面前一样,于是他和自己的皇后一起坐上祖父传下来的宝座,在自己的国家里恢复法统和真理;全体人民拥到他面前,向他鞠躬致敬;反基督及其德国人将被推翻。世界很快就到末日了,基督将第二次降临。这一切都已临近,就在门口。
“够了,够了,彼得罗维奇!皇上是个凡人,不会长生不死:只要是上帝的意旨——他就得死。人们都说,他患有癫痫症,这种人活不长。但愿能发生事变……我想,不会拖得很晚……听我说,你等着吧,我们有机会唱自己的歌儿。老百姓喜欢你,为你的健康举杯,把你称作俄国的希望!继承皇位非你不可!”
阿列克塞知道,一旦发生,就意味着父亲死亡。
公主把母亲从苏兹达尔捎来的信交给了阿列克塞。不久前他曾给母亲写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母亲大人,安康!望祈祷时勿忘汝子。”这封信就是对那封便笺的回复。阿列克塞开始辨认这封笔体幼稚难看、文理不通的信,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这只老乌鸦呱呱地叫起来。
他沉默不语。于是她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讲道,她听来自苏兹达尔修道院的癫僧米哈伊尔·鲍索伊说:那里的人都兴高采烈,不断做梦,看见征兆,听到预言,听到神的声音;诺甫哥罗德的约伯大主教说:“你在彼得堡情况会很不妙;只有上帝能解救你;你将看到会发生什么事。”在雅罗斯拉夫城外隐居的维萨里昂长老听到神的启示,说很快就要发生变革:“皇上将死,彼得堡将毁灭。”圣德米特里王子向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见到显灵,预言说,将有骚乱,并且很快就会发生。
他们站起来,向皇后的寝宫走去。
“是喝酒了。他们强给灌的。前天船舶下水时像个死人似的给抬出来。我宁愿到苦役地去,或者生寒热病,也比在那里好!”
她看了看窗外的涅瓦河和散落在绿色沼泽中间的白色房子,幸灾乐祸地重复说:
阿列克塞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