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皇后坐在卧榻旁一把漆金的安乐椅上,这把椅子像是“沙皇宝座”,椅背上刻着双头鹰和“冠形纹章”。虽然绘有锯齿花纹的绿色涂釉炉子烧得很热,可是这个患病的老太婆很怕冷,还穿着花布面的北极狐皮坎肩。盾形帽上的珍珠头饰珠翠垂到她的前额上。脸庞并不衰老,可是却像死人的或石刻的一样;按照莫斯科皇后古老的规矩涂上厚厚一层白粉和胭脂,这张脸的死气似乎就更重了。有活力的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目光却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什么都看不见;夜间出来觅食的鸟类就是这样观看的。一个矮小的僧侣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在讲述着什么。
当皇太子和姑妈走进来的时候,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亲切地向他们问候,邀请他们听听这个游方僧的讲述。这是个小老头儿,生着一张孩子般的愉快的脸;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愉快的,像唱歌一样,很受听。他讲述了自己的流浪生活以及雅典和索洛夫基岛上的隐修生活。将二者加以比较,他认为希腊的修道院比俄国的好。
“你不明白?还是忘了叶甫列姆在书里说的:‘将以西门-彼得的名义出现在世上的高傲之王——反基督。’他的名字——就是彼得。正是他!”
“正是他。彼得——就是反基督……反基督!”
他结束了讲述,皇后要求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玛丽娅在内,都离开这间屋子,只让皇太子一个人留下。
皇太子早就明白了,父亲到她这里来过,这不是做梦,而是真事儿。同时也感觉到,这个疯女人的梦呓也感染了他,传给了他。
“那个雅典修道院叫作‘圣母之园’,圣母在天上经常俯视它,保佑它永远平安。在圣母的神助下,它健壮成长,并且开花结果,果实有内在和外在两种,外在的——是红色的,内在的——拯救灵魂的。每个进入该园的人,都好像是走进天堂的门口,看到它的善和美,不再愿意返回了。那里空气轻柔,山高林密,气候温暖,阳光充沛,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距离圣地耶路撒冷很近,永远快乐。而索洛夫基岛则凄凉而阴森,冷酷而黑暗,像地狱一样寒冷。岛上有一种有害于灵魂的东西:栖息着许多白色的鸟——海鸥。整个夏季在这里繁殖,生儿育女,在地上筑窠,僧侣们去教堂的路边全是鸟窠。这些鸟给修士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第一,失去了宁静;第二,每当看见它们打架和戏闹,有时求偶,思想便被俘虏,产生情欲;第三,妻子、少女、女修士常到这个修道院去。而在雅典山上则没有这些诱惑:海鸥不飞来,妻子也不来。唯一的妻子,展翅飞翔的鹰——神圣的教堂——住在那个幸福的修道院里,直至实现主的意旨和他所掌握的时代到来。荣耀永远属于主。阿门。”
她差不多不认识他,不记得他是谁,是她的什么亲属,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是简单地称他为孙子,然而却很喜欢他,以一种奇怪的同情心怜悯他,仿佛是知道他的命运,尽管连他本人都还不知道。
虽然这天阳光灿烂,可是室内却像夜里一样漆黑,因此点着蜡烛。窗户上都钉着毡子,挂着厚厚的帘幕,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浑浊的空气里发散着安息香和大蒜芥酒的气味,放进炉膛里熏香的烟味。屋子里摆满各种家具——小餐柜、柜橱、首饰箱、钱匣、柳条箱、打着镀锡铁带的衣箱、小木匣、柏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皮衣、外衣和白内衣。屋子中央高高地立着皇后的卧榻,上面罩着宝盖,四面挂着大红金线织锦的幔帐,用金线绣着浅色花草,床上放着金线锦缎貂皮被,用白鼬皮镶边。这一切都非常豪华,但已陈旧,腐烂,仿佛是一旦接触到新鲜空气就要化成灰烬。从开着的门可以看见隔壁供着圣像的房间,满屋被圣像前神灯的光辉所照亮,圣像披着金银衣饰,上面镶着宝石。这里还供奉着各种圣物——有十字架、圣母小像、装着圣骨的小匣、安息香、用蜂房盛着的灵蜜和圣水、用小碟装着的决明、用铅器盛着的圣油、用天火点燃的蜡烛、约旦河的沙子、一段烧不坏的灌木、一段幔利橡树、最纯洁的圣母的乳汁、拉撒路之石——“基督站在空中”,石头用布裹着,“散发出不祥的芳香”——波罗夫的帕弗努季的包脚布、伟大的安提尼的牙齿——能治牙痛,伊万雷帝打死儿子之后从他的财物中拣出据为己有。
这位末代皇后从古老莫斯科来到这彼得堡,像是个悲戚的幽灵,发出疯狂的呓语,这个温暖宁静的房间里的一切虽然豪华,但已腐烂,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股死亡的阴冷与早期童年那种爱抚一起向皇太子袭来。他的心疼痛起来,悲哀而又甜蜜。他吻了那只像死了一般苍白的枯瘦的手,沉甸甸的古老的沙皇戒指从那细长的手指上脱落下来。
“全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糟透了!”她又像是在说梦话,越来越惊惶不安,“你在经书中可读过,孙子:孩子们,最后的年代了。你们可听见了,即将来临的,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这说的是他,是毁灭之子。他已经来到大门前。很快,很快就进来了。不知我是否能等到,是否能看到,心头的朋友,我的红太阳,贤明的沙皇费奥多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哪怕是只看上一眼,看到他如何耀武扬威地回来,跟那些背信弃义的人作战,取得胜利,登上陛下的宝座,全体人民都来向他鞠躬致敬,高呼:奥莎那!主保佑,未来是幸福的!”
“你是我可怜的孤儿!没爹,也没妈。没有人能保护。残暴的豺狼要吃掉小羊羔,黑色的乌鸦要啄伤小白鸽。咳,我真可怜你,亲爱的!你是个活不长的人……”
“这究竟是谁,皇后?”他怀着贪婪而又令人恐怖的好奇心重复道。
她的眼睛几乎是放射出光芒,可是立刻又蒙上从前那种模糊的薄膜,像是火炭覆盖上灰烬。
“你不明白?听着,我是怎么做的那个梦?也许这样你就能明白。我躺着,仿佛就是在这个床上,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间门开了,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粗壮结实,长袍截短了,德国式的;嘴里叼着烟斗,抽着烟;脸上刮得光光的,留着猫胡子。走到我跟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吱声,心想,会怎么的。我开始烦闷起来,无聊,这样无聊——我的死亡……想要画个十字——手抬不起来,念一段祈祷词——舌头动不得。躺着像是死了一样。他抓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我看了看圣像,我觉得圣像一会儿变个样儿:好像不是救世主的模样,而是个可恶的德国人,脸又肿又青,跟淹死鬼一样……可是他还在朝着我。你生病了,他说,玛尔法·马特维耶芙娜,病得很厉害。我打发我的御医过来,你愿意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识啦?——我说,我怎能不认识你呢?认识。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过不少!既然认识,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我说,谁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士兵,鼓手。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眼珠子朝着我乱转,像一只乖戾的猫。‘看来你是发疯了,老太婆,完全疯了!我不是德国人,不是鼓手,我是正式加冕的俄国沙皇,你已故丈夫的同父异母弟弟。’这时我愤恨极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唾沫,向他大叫:你是条狗,是个狗崽子,冒牌皇帝,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遭天杀的,这就是你!我想,让他见鬼去吧。我跟他骂什么呢?连吐他都不值得。我这只是在做梦,上帝降灾让我做这种闹鬼的白日梦。吹口气,就消散了,破灭了。我说:‘既然你是沙皇,那么你的名字怎么称呼?’他说:‘彼得,这是我的名字。’他刚一说了‘彼得’,我马上就画了个十字。唉,我想,原来就是你呀!等着瞧吧。但愿我不是个傻子,即使不能用嘴,那么在心里,我也要进行神圣的诅咒:‘撒旦是敌人!离开我,到荒野去,到密林中去,到地洞中去,到无底的大海里去,到荒山野岭中去,该死的嘴脸!离开我,到地狱去,到阴森的冥界去,到阴间的火海里去。阿门!阿门!阿门!破灭吧!我向你吹气,吐唾沫。’我刚一念完咒语,他就消散了,好像是钻到地底下去了——他没有留下丝毫的踪影,只有一股难闻的烟味。我惊醒了,大叫一声,瓦赫拉梅耶芙娜跑过来,给我身上洒了圣水,熏了乳香。我起来,到祈祷室里去,跪在弗拉赫林的圣母像前,回忆起这一切,仔细思考一阵,也就明白了这是谁。”
她担心地环视一下,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目光盯着他,呼吸困难地向他耳语道:
“你知道,孙子,前几天我梦见什么了?是在梦中还是在预兆中,我不清楚,但确实他亲自来找我,正是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不,我等不到了,看不见了!我有罪,激怒了主……咳,心里感觉到不妙。我气闷,孙子,有些气闷。如今总是做一些不吉祥的梦,有预兆的……”
她长时间地一声不响,只用明亮而又呆滞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好像是蒙上一层薄膜,好像是夜间外出觅食的鸟的目光。然后突然悲哀地笑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
她低下头,好像是陷入沉思,摆弄着珊瑚念珠:不洁净的灵魂见到这种珊瑚便要避而逃跑,“因为珊瑚长成十字形”。
“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