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终于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了,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突然间在墙上镜子里面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正肩并肩地站在隔壁房间里,用糖喂皇后的宠物——一只几内亚鹦鹉。
“将军!”勃留斯说。
彼得什么都没有回答,但突然瞧了她和蒙斯一眼,大家都很害怕。卡简卡低下头,脸色有些白。哈米尔顿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谁都不说话了。大家都很害怕。
彼得跟勃留斯下象棋。他一向下得很好,可是今天却心不在焉。第四步就把王后丢了。
“陛下……傻瓜!”鹦鹉尖声尖气地叫着。它学会说“祝陛下健康!”和“鹦鹉傻瓜!”,可是它从来没有把这两句话扯到一起。
“对不起,雅科夫·威廉莫维奇……无意之中!”
“但是托上帝的福,现在已经恢复。第五颗牙顺利地出来了——但愿上帝保佑,其余的那些也都如此!现在只是右眼疼痛。”
卡简卡感觉到,“老头子”在观察他俩。但她镇静自若。即使是知道有人告密,她也毫不惊慌失色。只是当她看着丈夫时眼睛里流露出比平时更加妩媚的温情;再就是也许说话过多,一会儿说东,一会儿又说西,好像是在设法吸引住丈夫,他可能会想:“真烦人!”
“‘涅普顿号’是一条非常出色的战船,航速多快,你算算看,在海军里是最好的。‘冈古特号’也不错,舵轮很好用,就是桅杆顶太高了,不够结实,遇到小风都得比别的先折断,要是遇到坏天气可怎么办?冯·雷因建造的那条大护卫舰,在您回来之前,我没有让下水,留在岸上怕吹干,我让用木板盖上。”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孩子在一起闲谈,哈哈大笑。
彼得不乐意回答,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偷偷地看看她,又看看蒙斯。只见这个英俊的侍从面孔坚硬而光滑,恰如粉色石头雕刻的,一双蓝眼睛犹如松绿石,让人想起瓷人偶。
“将会是个勇敢的将军!”卡简卡插嘴道,“他就乐意玩当兵的游戏,玩起放枪放炮来,总是那么开心。他会说的话就是:爸爸、妈妈、兵!亲爱的,我得请求您保护,您一外出,他就跟我吵闹。我说爸爸外出了,他就不喜欢这句话,但你要是说,爸爸在家,他就特别喜欢和高兴。”她拉长了声音,看着丈夫,脸上故作笑容。
沙皇用目光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勃留斯,看着打翻在地的棋盘,露出抱歉的笑容:
她谈起舰船就像谈论自己的儿女一样:
等他闷不作声了,话题转到几艘新造的舰船上来。
“陛下傻瓜!”鹦鹉叫着。
可是彼得却像没事儿似的,转向雅科夫·勃留斯,谈起天文和牛顿的学说来,讲到太阳里的黑点时,说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但得把离眼睛最近的那个镜片熏黑,还谈到将要发生的日食。他全神贯注于谈话,什么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直到午餐结束。他在席间曾拿出记事本来,记下:
蒙斯向皇后弯下身来,几乎是伏在她耳朵上在说什么。卡简卡垂下眼睛,脸上泛起红晕,一边听着一边甜蜜地笑着,忸怩作态,很像《爱情岛之旅》中的牧女。
他在生着火的壁炉前坐到安乐椅上,戴上铁框圆眼镜,抽起烟斗来,浏览着最新的荷兰报纸,用铅笔在边上做上记号,表明这应该翻译出来登在俄国报纸上。他又掏出记事本,记下:
云缝里露出太阳微弱而苍白的光辉,像是濒死者的微笑。从窗户照进室内的长方形亮光伸延到壁炉上,红色的火焰变得暗淡了。窗外稀疏的树枝在银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像是它的纹理。一棵盆栽的橘树被花匠们从一个温室移到另一个温室,长得羸弱,怕冻,在阳光下才现出生机,经过修剪的浓绿枝叶上挂着橙色的果实,好像是一些金色的小球。黑色廊柱中间白色大理石的男女神祇雕像还没有钉进棺材里去——也都冻僵了,因为全都赤身裸体——仿佛是急于在阳光下面取得一些温暖。
彼得喜欢梦,他自己有时夜里起来用石笔把做的梦记在小石板上。他也讲了自己的梦:他总是梦见水、海上训练、舰船、平底货船,今天梦见船帆和桅杆出了故障。
“向百姓宣布日食的事,让他们不要惊奇,人们事先知道了,到时候就不会大惊小怪。任何人不得制造流言蜚语,借以迷惑百姓。”
安努什卡讲起了她的宠物——一只养在夏园喷泉里的海豹,她给取名叫米什卡,说它如何聪明和听话。
“好啦,去吧,小强盗!安努什卡,代我向米什卡致意。”
夏宫里有一股酸菜汤味。午饭要吃的就是菜汤。彼得喜欢吃菜汤,也喜欢别的普通士兵的食品。
彼得怀疑猴子能否有绿色的,但却一本正经地答应了——重复了三遍:真的——下一次邮班就往阿姆斯特丹写信。丽赞卡便高兴地玩起游戏来:从彼得的烟斗里冒出一串蓝色烟圈,像是珍珠项链,她把手往里伸。
像平时一样,午餐时有几位客人应邀在座,他们是:雅科夫·勃留斯、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一位英国商船船长、宫廷侍从蒙斯和宫廷女官哈米尔顿。彼得邀请蒙斯大大出乎卡简卡意料。可是当她知道之后也邀请了宫廷女官哈米尔顿,也许是为了让丈夫知道,她了解他这个“小情妇”。这就是人称“哈蒙托娃姑娘”的哈米尔顿,她是苏格兰人,看上去很傲慢,整洁,冷冰冰的,犹如狄安娜大理石雕像,当年在夏园喷水池的排水管道里发现一个用宫廷餐巾包裹着的婴儿尸体,人们在私下曾经纷纷议论她。
彼得跳了起来,一只腿碰翻了棋盘,棋子全都掉到地板上。他的脸抽搐起来。烟斗也从嘴里掉到地上,摔碎了,带着火星的烟灰撒落一地。勃留斯也惊恐地跳起来。皇后和蒙斯听见响声,都转过身来。
太阳的光辉暗淡下来。室内昏暗了,潮湿而又阴冷。乌鸦在窗外呱呱地叫。响起了锤子敲击声。那是在给复活了的众神钉棺材,安葬他们。
彼得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但他照旧亲吻孩子,和蔼地把她俩放下:
“好的坏的一律照登,发生了什么事,毫不隐瞒。”
“啊,强盗!”彼得喊了一声,放下报纸,亲切地微笑着,把两只手向她俩伸过去。他拥抱她们,亲吻她们,把她俩抱起来,一只膝上放一个。
“那怎么行,它要是潜进水底去,不就把你淹死了?”彼得反驳说。
彼得无意中抬起头来,又在镜子里看见了蒙斯和卡简卡。他俩沉醉于谈话,没有察觉到那只像小鬼似的猴子悄悄地钻到他们身后,伸出一只爪子,做了个鬼脸,掀起卡简卡裙子的下摆。
“爸爸,能不能给米什卡做一个鞍子,像骑马似的在水里骑在它身上?”
丽赞卡把他的眼镜拽下来。她不喜欢这副眼镜,因为他戴着显得苍老——成了老爷爷。然后伏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起来,把自己很早就有的一个幻想告诉他:
“唉,亲爱的!你在梦里也不得安生,总是为舰船的事操心!”卡简卡的心软了。
“‘冈古特号’和‘列斯诺伊号’——是两个亲兄弟,一分开就难过;现在一起停泊,看上去真叫人高兴。而购进的那些停在我们自己造的那些对面,名副其实地——是养子,比我们自己的落后,就像养子对待父亲不如亲生儿子一样!……”
彼得又一度活跃了,询问御医有关“尖子”的健康状况。
“荷兰船长伊萨·科尼格说,阿姆斯特丹有一种绿色的小猴子,不丁点儿,连胡桃核都能装进去。给我弄一只这种小猴呗,爸爸,亲爱的好爸爸。”
两个小女孩跑进屋来。大的是九岁的安努什卡——一双黑眼睛,白皙的脸,脸蛋儿红扑扑的,安详而严肃,身体较胖,举起她来有些费劲——彼得把她叫作“大木桶姑娘”。小的是七岁的丽赞卡——浅黄的头发,蓝眼睛,轻快敏捷,像只小鸟,活泼好动,很淘气,懒于学习,只喜欢玩耍、跳舞和唱歌,长相漂亮,好撒娇。
谈话很不投机,尽管卡简卡做了很大努力。她讲了自己今天做的梦:一只发疯的野兽浑身长着白毛,头戴皇冠,皇冠上插着三支点燃的蜡烛,不停地叫:“算账!算账!”
“殿下的右眼已经好了一些,”御医告诉他,“另一侧的下牙也露头了。现在他让用手指去摸——就是说,臼齿也快出了。”
没等说完舰船,又谈起孩子,说丽赞卡和安努什卡夏天“生天花险些损坏了脸”,说“尖子要长最后几颗牙的时候,体质很虚弱”。
餐厅里的布局和陈设也跟古老的荷兰住房一样:顺墙摆着锃亮的铜餐具,厨房里整齐地铺着瓷砖,有一扇窗户通向餐厅,一道道菜肴从窗户直接送过来,非常迅速——沙皇不喜欢吃饭用很长时间——除了菜汤和米饭,还有弗伦斯堡牡蛎、肉冻、波罗的海鲱鱼、以黄瓜和腌柠檬为配料的炸牛肉、醋拌鸭爪。他喜欢吃酸的和咸的,对甜的则不能受用。正餐后,上来核桃、苹果和林堡的奶酪。饮料是克瓦斯和法国红葡萄酒——艾尔米塔日牌的。只有一个听差侍候他进餐。
他走出皇宫,乘坐小艇到巡逻艇上去休息。
她吃饭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一直沉默不语。
这时,哈米尔顿走进来。她的动作像是没睡醒似的,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但从沙皇身边经过时,她略略低下头,紧紧地盯着他。她那张漂亮的脸煞白,像死人一样,给人带来一股冷气,她好像就是钉进棺材里去的大理石女神中间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