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跳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抹掉的“现在”是唯一的关键,能揭开他思想的秘密,能让人了解他在叛乱、父亲的死、谋杀他等方面的想法。
他看了父亲一眼,露出一种古怪的冷笑,让彼得感到不寒而栗,觉得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个疯子。
“儿子,”彼得说,“我想你看出来了,这可是事关重大。如果说那些信是你自愿写的,很显然,你不仅在思想上有叛乱的打算,而且阴谋付诸行动。可是你在以前的供词中却隐瞒了这一切,这并非由于忘记了,而是有意的,打算将来东山再起。然而,我们在上帝面前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不洁净,不想轻信重刑之下的口供。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自愿写的,是真的吗?”
“如果派人来找我,我就去。我想在你死后就会派人来的,为此……”
皇太子没有回答。
皇太子指了指阿芙罗西妮娅走出去的门。
“凡是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彼得又转向阿芙罗西妮娅。
皇后在上宫里睡觉。她被唤醒了。她没有穿好衣服,便急匆匆地赶到这里,但是也不敢走进去。
“好,费奥多罗芙娜,你可以走啦。谢谢你!”
“要是上帝能让我登上皇位,”阿列克塞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会让他当上皇位继承人……想要给他取名为伊万……约安·阿列克塞耶维奇沙皇……尸体,尸体在哪儿?……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说!……”
彼得站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唤来听差,吩咐几句,然后回来了,重新坐到椅子上,把皇太子最后的供词记录下来。
他停顿下来,脸色更加煞白,最后费力地说:
“死了,”彼得说,没有看儿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沙皇的情况却比儿子要糟。差不多就是把他抬到卧室去的,他痉挛得很厉害,布留蒙特罗斯特担心他会瘫痪。
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开了。阿列克塞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是要失去知觉。阿芙罗西妮娅出现在门口。
“回答!”彼得喊道,他的脸痉挛地抽搐着。
“为此,想要谋杀你,而为了把你活着推翻,我没想……”
那是在那不勒斯写的一封信的草稿,是写给高级僧侣和元老们的,要求他们不要遗弃他。
“不对,”她平静地回答道,“是他一个人写的,他写的时候没有任何外国人在场,只有我和皇太子。他告诉我,他在写信,要暗中寄往彼得堡,高级僧侣和元老们能互相传阅。”
“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小声补充道,没有斥责,只是感到无限惊奇,然后用双手把脸捂上,听见她走出以后门关上了。
翌日,5月14日,向百姓宣读了关于皇太子的第二道诏书,说皇上应允宽恕儿子,“彼如能真心悔罪,毫无隐瞒;然而彼却践踏父皇之仁慈,隐瞒借助外国势力或通过叛乱而篡夺皇位之企图,故不可宽恕矣”。
但是,他上午情况好转,晚上已经起床了,不顾卡简卡的苦苦哀求和御医的警告,下令备船,到彼得堡去了。皇太子也给押送去了,用的是另一条带篷的小艇。
“我再什么都不知道了。”阿列克塞回答道,这已是第一百次了。
“全都说过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打发人把御医布留蒙特罗斯特请来。皇后担心沙皇把儿子打死了,但御医却让她放心。皇太子被打得很重,但是伤势并不危险。他很快就苏醒过来,并且很平静。
“属实!”
“真的。”
“世俗官员和宗教界人士中间,有谁了解你的反叛打算,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忘记了,我想她是记混了,”他转向父亲,又流露出那种古怪的冷笑,让彼得感到不寒而栗,“我当时寄给首相秘书的是进攻贝尔格莱德的计划,而不是那封信……”
皇太子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沙皇坐在安乐椅上,也休克了。
“在瓶子里,在瓶子里,泡在酒精中!……俄国沙皇的继承人像条青蛙,给泡在酒精里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如此古怪,彼得感到不寒而栗。他又想:疯子!他感到一阵厌恶和惊恐,就像他每逢见到蜘蛛、蟑螂和其他爬虫所体验到的那样。
皇上的“开心宫”——一栋荷兰式的砖房紧靠着海滨,花园里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这里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只有一个窗户亮着:沙皇的办公室里点燃着蜡烛。
阿列克塞的脸也抽动一下。他竭力咬紧嘴唇,说道:
“是我写的。”
彼得默不作声。
“皇太子说,给高级僧侣和元老们的信不是自愿写的,是恺撒手下的人强迫他写的,费奥多罗芙娜,这是真的吗?”
皇太子平静地回答着,仿佛是在父亲面前已不再感到害怕,只感到疲劳和无聊。
彼得戈夫正值五月的白夜。海滨的水面平滑如镜。贝壳形的云朵泛着玫瑰色的光辉,把蓝天染成绿色,黑色的云杉和黄色的宫墙在这个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分明。宫殿昏暗的窗户如一只只瞎了的眼睛,反射出永不熄灭的晚霞凄凉的光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像是苍白的,暗淡的;绿色的草木变成灰色,犹如灰烬,花朵仿佛凋谢了,褪了颜色。花园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喷泉在睡眠。只有长着苔藓的瀑布台阶以及人工岩洞拱顶的多孔石上,往下滴答着水珠,好像一滴滴眼泪。起雾了,无数的大理石神像——全体复活了的奥林波斯众神,在雾中泛白,好像是幽灵。在这极北的大地边缘,在北海之滨,白夜如同冥界的黑昼,业已死去的埃拉多斯苍白的幽灵流露出无限悲哀。他们好像是复活之后又已第二次死去,今后不再会复活了。
当日,指派最高法庭审理皇太子的叛国罪行。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吼叫起来,向儿子扑过去,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按倒在地,勒他的脖子,用脚踩他,用棒子打他,同时继续发出非人的吼叫声。
“可说过这样一类的话,诸如:我蔑视所有的人——黎民百姓都拥护我?”
“托尔斯泰先生到了那不勒斯之后,皇太子想要脱离恺撒的庇护,去投奔罗马教皇,可是我制止了他。”阿芙罗西妮娅最后说。
“意思是:为了让百姓中间有更多的人拥护我,需要求助于报刊,公布梅克伦堡叛乱的消息。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好,就抹掉了……”
皇太子突然把手从脸上拿开。脸色吓人。
“不是自愿。是申鲍伦伯爵的秘书凯勒逼着写的。他说,‘因为有消息说你死了,就得写,要是不写,我们就不再收留你’——没有结果,我没写完。”
“阿芙罗西妮娅,阿芙罗西尤什卡……你说些什么呀?……”皇太子惊恐地嘟哝着。
“如果有力量,活着也可能。”阿列克塞也小声回答道。
彼得和阿列克塞面对面地坐在办公桌前。在烛光和晚霞的双重照耀下,他们的脸色跟这白夜一样,是苍白的。
“‘现在’指的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后来又抹掉了?”
“你吓唬什么,爸爸?”阿列克塞小声说,“我不怕你,什么都不怕。你已经得到了我的一切,全都给毁了,灵魂和肉体。再没什么可怕的了。除非是杀了。那又怎样,杀吧!我不在乎。”
只是等到寂静下来之后,她才开开门,先往里面瞧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悄地站到丈夫的背后。
阿列克塞看看父亲,又看看阿芙罗西妮娅,明白了,如果他皇太子拒不承认,她就逃脱不掉受刑。
他根据这目光明白了,她把他出卖了。
他想起了沙皇的一种习惯:把死婴用酒精泡上,与别的“畸形者”一起放在珍宝馆里收藏。
彼得的眼睛闪烁着高兴的光芒。
“不记得了。”皇太子回答道,脸色煞白。
“是男孩。”
“可是自愿写的?”
过了一个月,6月14日,皇太子被押解到彼得保罗要塞的驻军地,关进特鲁别茨科伊炮台。
“我很可怜你,费奥多罗芙娜,”彼得说,“可是没法子。我得动刑。”
皇太子停止大笑了,很突然,跟他开始笑时一样,他把头靠在椅子靠背上,脸色煞白而消瘦,像个死人。他默默无言地看着父亲,目光呆滞。
皇太子沉默不语。
“什么婴儿?”彼得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要使一个瀑布水流四溅,”沙皇指示说,“另一个水流平缓,像一面镜子似的落到地上;做几个小瀑布,形成一个水的金字塔;最大的一个瀑布上前方,安放一组雕塑:赫拉克勒斯斗九首怪蛇许得拉,从蛇的头部往外淌水;还要有海神涅普顿,让他驾驭一辆由四匹海马拉的车,马的嘴里也往外淌水,台阶上安放特里同,让他们吹奏号角,进行各种水上游戏。让人把每一个喷泉都绘成设计图,其余的好去处,也要像法国和罗马花园那样,绘成图。”
她什么都没回答,也没有回头看看。
“这可是你亲笔写的?”
不慌不忙的冷笑使他的嘴唇扭曲了。彼得在这冷笑里感到了无限的轻蔑。
“全都属实吗?”彼得问儿子。
皇宫里的人都醒了,忙碌起来,东跑西颠,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到沙皇这里来。人们只是脸色苍白,画着十字,走到门前,偷听从里面传出来的可怕声音:好像是那里有一头野兽在吃一个人。
“放肆!……”
沙皇把手伸给她。她吻了他的手,转过身去想走。
沙皇返回彼得堡以后首次审讯儿子。
“既然你曾寄希望于黎民百姓,”彼得继续说,抬高了声音,竭力保持镇静,“你是否派人到百姓中间去进行煽动,或者你是否听见过有什么人谈到百姓要叛乱?”
“正是那封信,皇太子。你是当着我的面封上的。我能忘吗?我亲眼看见了。”她照旧心平气和地说,可是突然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跟三年前在维雅节姆斯基府上他醉醺醺地挥动着刀子扑上去强奸她时一样。
“你还有什么事?”他重又开始审讯,仿佛是并没有察觉到皇太子所发生的情况。
彼得喜欢彼得戈夫,其程度不次于“乐园”。他每年都在那里度夏,亲自监督建造“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园、菜畦、瀑布和喷泉”。
“也许喝醉酒时说过。全都记不得了。我喝醉的时候总是胡说八道,嘴上不戴笼头,和同伙们在一起不可能不说些反叛的话,所以有可能向人胡诌一些这类的话。爸爸,你自己也知道,谁都可能喝醉过……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胡扯!”
皇太子抓住自己的头发。他的脸扭曲了,变得通红。
“现在”一词重复了两次,都抹去了。
她又说了很久,提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一些话,揭露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内心秘密。
彼得装作阅读文件的样子,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惊恐变成了愤怒:他觉得儿子在嘲弄他,故意装疯卖傻,以便隐瞒自己的恶行。
他自从离开那不勒斯一直没有见到过她。她的肚子已经不再隆起。可能是在要塞里分娩了,她抵达彼得堡以后立刻就被关押在那里,这是他从雅科夫·多尔戈鲁基那里了解到的。
“皇太子一直热衷于继承皇位,”她开口说,速度很快,语气坚定,好像是在复述背得很熟的话,“他的出走似乎是由于皇上想方设法不让他活。他听说你的小皇子彼得·彼得罗维奇生病了,就对我说:‘你瞧,爸爸做他自己的那一套,而上帝则做自己的一套!’他把希望寄托在元老们身上,说:‘我要把老的都撤掉,按照自己的意愿挑选一批新的。’每当听到什么兆头,或者在报纸上读到彼得堡很平静,他便说,这种兆头和平静可不是无缘无故的:‘不是父亲得死,就是要发生叛乱……’”
“你说谎!”阿列克塞叫喊起来,举起双手,好像是在威胁父亲,“给弄死的,是给弄死的!……给掐死了,再不就是像狗崽子似的给扔到水里了!……他是个无辜的婴儿,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是个男孩,对吧?”
“活着是在什么时候?”彼得急忙小声问道,盯着儿子的眼睛。
这是深夜最寂静的时刻,但像白天一样明亮,所以这寂静就显得更深沉了。
“既然高兴,”彼得仿佛是听到了回答,继续说道,“那么我想,就不会没有打算:是不是要直接加入叛乱的一伙?”
彼得在文件堆里翻腾一阵,从里面取出一份来,拿给皇太子看。
“婴儿在哪儿?……婴儿在哪儿?……”他说,眼睛盯着父亲,眼神呆滞,射出光芒,“把他怎么处理了?”
“‘现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高兴发生叛乱?”
“‘银子’在何处?”皇太子思忖着,他浑身颤抖,准备向她奔过去,可是见到父亲的严厉目光,便僵住了,只能用眼睛去看她。可是她并没有看他,好像是根本就没有见到他。彼得和蔼地对她说:
“现在请诸位现在不要遗弃我。”
彼得指着信中的一处,那里有这样一句话:
“真的是被迫写的吗?”
皇太子也站起来,盯着父亲。一瞬间,他们俩又彼此相像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
“是真的,”他低声说,勉强可闻,刚一说完,恐惧就立刻消失了,他又感到毫不在乎了。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
“亲爱的!亲爱的!”皇太子又突然全身向她探去,嘟哝着,好像是说梦呓,自己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再见,阿芙罗西尤什卡!……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主和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