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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 作者:德·梅列日科夫斯基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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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瑞典人的战争一开始,咳,吃了大败仗,是由于我们没有掌握战争的技艺,我们痛苦而又有耐心地上完了这所学校,如今应该看到,这个敌人曾经让我们发抖过,可是现在却在我们面前发抖了!我和俄国其他的真正儿子付出了劳动,得到了收获。现在我们根据上帝给我们老祖宗亚当的命令,靠着自己脸上的汗水吃饭。像挪亚当年造方舟一样,我们尽力工作,只有一个想法:让俄国名扬全世界。我看到了上帝给予我们祖国的荣耀,展望未来,高兴的同时也感到悲哀,因为发现你极不适于掌管国家大事……”

皇太子低垂的目光中闪耀着恶意的讥笑。他想要问父亲:“晓谕吾儿”中更换日期——10月22日改成10月11日——意味着什么?父皇是从何处学来了这种花招?只有书吏彼季卡,无赖彼季卡,或者“披着神职外衣的狡猾之徒”善于玩弄“天上权术”的费多斯卡才会使用这种鬼把戏。可是他强忍住了,没有问。

“爸爸!”他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使得彼得盯了他一眼,但立刻就垂下目光,“上帝可以做证,凭良心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我清楚自己的软弱,自己也不希望要继承权,不希望承担力所不及的事。我没有能力!难道我,爸爸……对不住你……噢,主哇!……”

彼得也沉默不语。可是他的右腮、嘴角和眼角,整个右半边的脸,迅速地抖动着,抽搐着,逐渐加剧,变成痉挛,并且影响到整个脸、脖颈、肩膀、手和脚。许多人认为他患有处于潜伏期的癫痫,甚至患有精神病,这种痉挛是发病的先兆。阿列克塞在这种时刻里看着父亲不能不产生恐惧。可是现在他却很平静,仿佛是包裹在看不见的厚厚的铁甲里。父亲还会对他怎么处置?杀死?由他去好了。难道他刚才所做的不比杀死他还坏吗?

卡简卡坐到椅子扶手上,抱住彼得的头,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她那一对乳房正是哺乳的母亲的乳房,又圆又大,绵软得像枕头一样。卡简卡红润的脸上长着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痣、好看的小疙瘩和酒窝,两道高高的眉毛,一头黑发精心地卷成发卷,低垂在前额上,一对凸起的眼睛,总是现出笑容,这张脸和彼得那张苍老的蜡黄的病恹恹的脸放在一起,还显得很年轻。她与其说是像皇后,不如说是像德国酒馆里的女招待或者俄国士兵妻子——如沙皇所称呼的,洗衣妇——这个女人一直伴随着“老头子”参加所有的远征,亲手为他“洗洗涮涮”和“缝缝补补”,当他犯心绞痛时,给他做泥敷,用布留蒙特罗斯特的药膏擦肚皮,还给他“催泻”。

手绢无意中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他想要哈腰拾起来,可是阿列克塞制止了他,自己奔过去,拾起来,递给了他。这一微不足道的效劳使他想起他从前对父亲所怀有的那种怯懦的温柔的爱恋。

他在说谎。彼得知道他在说谎。阿列克塞也清楚,父亲知道。皇太子由于进行报复而心里充满恶意的高兴。他那无限的驯服中却有着无限的倔强。如今儿子比父亲强大,弱者胜过了强者。儿子剃度为僧,对于沙皇有什么好处呢?“僧帽并非用钉子固定在头上,也可以摘下来。”昨天是僧侣,明天就是沙皇。从地里把父亲的尸骨翻腾出来,儿子要侮辱父亲——把一切都毁掉荡平,把俄国葬送。不剃度为僧,那就要把他杀死,消灭,彻底铲除。

“你要是不这么办,我就要把你当成恶人歹徒,加以惩处!”

阿列克塞还像先前那样盯着父亲,弓腰驼背,好像野兽面对野兽时竖起毛一样,慢慢向门口退去,只是到了门槛才突然转过身来,开开门,走了出去。

“仁慈的父皇!儿臣别无禀报,只恳请陛下鉴于儿臣之无能而撤销儿臣继承俄国皇位之权利,听凭圣上旨意。还要恭请陛下更改初衷,儿臣已看到自己无能和无用,各种疾病缠身,智力和体力衰竭,如儿臣这般腐朽之人,不适于治理黎民。为此,圣上百年之后,儿臣原本没有兄弟,可是感谢上帝,如今已有兄弟,愿上帝保佑他健康——俄国皇位应由他继承。儿臣现在不觊觎皇位并且事先保证,将来也永不觊觎,上帝可为此做证,空口无凭,儿臣准备亲笔写一保证书。儿臣将子女交给圣上抚养,只为自己恳请死前的衣食。”

沙皇说话声音平稳而单调,由于咳嗽而有些嘶哑,他好像是念一道写好的谕旨,说道:

“你的无能并非上帝的过错,因为他没有剥夺你的理性,也没有剥夺你结实的体魄,尽管你不是非常结实,但也并非虚弱;最主要的是你对军事业务连听也不想听,可是我们恰恰是由于拥有军事力量才摆脱了对世界的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对我们一无所知的世界现在却因此而尊敬我们。我并非教唆人没有合法的理由而好战,可是热爱军事,尽可能地学习和掌握它,这却是治理国家的两项必不可少的事业中的一项,这两项就是治理内务和国防。轻视战争必定造成亡国的后果,希腊帝国的灭亡就是最明显的例证:只讲爱好和平,贪图安宁的生活,从而放下武器,对敌人妥协退让,而敌人却把他们的安宁变成了遭受暴君无尽无休的奴役,他们不就是这么亡国了吗?假如你认为将军们可以根据命令去掌管这一切,那可不成为其理由,因为每个人都用眼睛盯着最高统帅,以便效仿他的榜样:最高统帅爱好什么,他们大家也都爱好什么;他厌恶什么,别人也就不敢热心。况且你一无所好,一无所长,根本不懂军事。不知道你怎么能够掌管军事,对他们的事情一窍不通,怎么能奖优罚劣?你是只雏鹰,就不得不看着人家的脸色行事。你要借口说体质虚弱,受不了军事的艰苦吗?但这也不是理由。我希望你的并不是艰苦,而是爱好,这是任何疾病也不能消除的。你想过没有,许多人并不亲自参战,但有这种爱好,如已故的法国国王路易,他亲自参加战争并不多,可是他有强烈的爱好,因此建立了卓绝的功勋,被称为世界战争的舞台和学校——不只是对战争,也包括对其他事情和工业的爱好,从而使自己的国家名扬四海!我在评价你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第一项。因为我是个人,所以也得死……”

彼得终于咳嗽出来了,吐了一口痰,像平时一样,用不堪入耳的话骂了一句,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汗和泪,马上接着原先的话茬继续往下说,声音更加嘶哑,但像以前一样平静,不露声色,好像是念一道写好的谕旨一样:

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咳嗽了很长时间,很痛苦,这是他病后遗留下来的。脸色通红,目光发直,前额冒汗,血管涨起。他憋住气了,想要咳嗽出来,但经过一番激烈的努力,仍然白费劲,憋得更厉害了,好像是不会咳嗽的婴儿。这种孩子般的老人举动既可笑又可怕。

阿列克塞垂下眼睛,沉默不语。他的脸现在也跟彼得的脸一样,好像是从死人脸上拓下来的面具。面具对着面具,二者突然间奇怪地变得非常相像——处于对立中的相似。阿列克塞那张瘦削的长脸仿佛是彼得那张宽大的胖脸反映在凹镜上,奇异地变窄了,拉长了。

突然间,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小手落在彼得的肩上。

“如今游手好闲之徒太多了。白吃面包而不给上帝、沙皇和祖国做好事的人,像寄生虫一样,只干害人的勾当,败坏一切,而不能给人们带来丝毫好处。使徒说:不劳者不得食,游手好闲者当受到诅咒。你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人……”

近臣们都非常害怕沙皇发怒时那种疯狂劲儿,除了卡简卡,谁都不能缩短他发作的时间。

“丢开你那套孩子气吧!”彼得说,声音粗鲁,但好像是故作粗鲁,而实际上则是窘迫,并且竭力掩饰这种窘迫,“不要寻找任何借口。用行动来向我们证明,说空话,没人相信。经书上说得好:邪恶之树不可能结出善良之果……”

“因为我是个人,所以也得死,”彼得继续说,“我要把这个根据上天的安排所开始的并且已部分完成的事业留给谁呢?留给跟福音书中那个懒惰的奴隶很相似的,把自己的才华埋进地里,把上帝所赏赐的一切全都抛弃了的人吗?我还要提醒一点,你养成了多少恶习和固执。为了这一点,我骂过你多少回,不仅仅是骂,还打过,况且,你数一数,有多少年不跟你说话了。可是这毫不顶用,一无所成,全都白费力气,一切都付诸东流,你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只是躲在家里过舒服日子,经常不断地寻欢作乐,况且你那另一半的生活也令人厌恶!你一方面有皇室的高贵血统,可是另一方面却打着渺小的算盘,好像是个最低贱的奴才中间的最低贱者,经常跟那些无用的人鬼混,你从他们那里什么都不能学到,除了作恶和丑事。你用什么来回报父亲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在我遇到难以忍受的悲苦和困难时,你帮助过我吗?丝毫也没有!这是人所共知的。更有甚者,你憎恨我的事业,我做这些事是为了人民,不惜损害自己的健康,而你必然会葬送这些事业!我痛苦地思考了这一切,看出来了,怎么也不能使你变好,于是决定向你宣布最后的遗嘱,并且再稍稍等待一个时期,看看你是否会阳奉阴违。假如不是,那么你就……”

“你怎么不说话?”彼得突然喊道,用拳头猛击桌子,这一痉挛的动作引起他全身发抖,“当心,阿寥什卡!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了解,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竟然反到你老子头上来,狗崽子,盼望你亲爹死掉!……表面上一声不响,装成个圣徒,可恶透顶!大概是从僧侣和长老那里学会了这套政治手腕的?难怪救世主吩咐使徒们什么都别怕,而对他们说:可要当心伪善,僧侣的伪善——就是耍花招……”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又吼叫起来,嘴里骂着娘,把两只拳头高举到儿子的头顶,准备奔过去痛打他一顿,把他打死。

彼得转过身来,看见了卡简卡平静的几乎是愉快的脸,突然明白过来。举起来的双手像是两条皮鞭,落下来,庞大而沉重的躯体像一棵从根部被砍断的大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可是等父皇以平静的声音像背书一样发表起早已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以后,阿列克塞便镇静了。他好像是僵住了,他又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父皇不是在跟他谈话,谈的不是他。

他感到吃惊的是,竟然这么迅速而简单地实现了他的希望:父亲死了。

“滚吧!”彼得疯狂而又无力地呻吟道。

“最后再提醒一点,”彼得又以从前那种平静的几乎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了起来,他用坚强的毅力克制住了痉挛,“你仔细考虑一下各个方面,做出决定以后马上给我答复。否则,你清楚,我定要剥夺你的继承权。譬如说,我的手指上生了坏疽,尽管这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可是难道我不应该把它割掉吗?我对你就是这样,要像是个患了坏疽的肢体一样割掉!你不要以为我这么说只是为了吓唬你:我会真的做得到的。为了人民和祖国,我曾不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会可惜你这个没用的货呢?宁肯要别人的好的,也不要自己的没用的。我再强调一遍,两条道由你选:要么痛改前非,要么剃度为僧。如果你不照办……”

利泽塔睡醒了,抬起头,用聪明的目光盯着主人,仿佛很可怜。皇太子也在看着父亲,突然间有个什么尖尖的东西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蜇了似的:“狗会可怜,可是我……”

阿列克塞也明白了,虽然他关于父亲的死想过许多,期望和盼望他死,可是从来也没有理解这死亡,好像是不相信父亲真的会死。只是现在才第一次突然相信了。这种感觉很莫名其妙,同时还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而恐惧:对于这个人来说,死亡应该是什么?他将怎样死呢?

把他们俩隔开的那缕阳光后退了,阿列克塞看到了彼得的脸。这张脸大变样了,自从他最后一次看见父皇以来,过去了仿佛不是一个月,而是许多年;当时彼得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如今却成了个老人。于是皇太子明白了,父亲的病不是装出来的,可能他的确是濒临死亡了,当时他是这样想的,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在光秃秃的前额上,头发向前耷拉着,在眼睛下面的眼袋中,在向前翘起的下颏上,在整个蜡黄的浮肿的仿佛是浇铸出来的脸上有一种沉重的呆滞感,仿佛是从死人的脸上拓下来的面具。唯有那双凸起的大眼睛好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的明亮的光芒,还跟从前一样,保持着青春的朝气,但已显现出无限的疲惫和虚弱,几乎是叫人可怜。

“彼简卡!亲爱的!”她说,一副温顺的样子,有些可笑,故作姿态,好像是和善的保姆在跟固执的孩子说话,或者看护妇在跟病人说话,“别打扰自己,彼简卡,别让我心里难过,我的太阳。你太累了,又得病倒躺下……太子,你走吧,亲爱的,快走吧,上帝保佑你!你瞧,皇上欠安……”

“我再强调一遍,为了让你……”

彼得避开阿列克塞的目光,向一旁看着,可是他的脸却哆嗦起来,仿佛是透过那死人的面具露出了活人的脸,皇太子十分熟悉这张脸,并且觉得它很亲切。可是彼得控制住了自己的窘迫。他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死气沉沉,声音也越发强硬和不近情理:

为了尽快结束,以便走开,他选择父亲沉默的时刻,说出了一个深思熟虑过的回答,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也跟父亲一样,死气沉沉:

桌子上堆着各种文件,彼得坐在桌子后面一把高背皮椅上,他身边的火炉烧得很热。他穿着一件浅蓝色长袍,皇太子早在波尔塔瓦战役之前就记得它,现在已经穿得很旧并且已经褪色,上面被烟斗烧了一个窟窿,现在用更浅色的布打了一块补丁;红毛线衣上钉着白色骨质纽扣,其中一个破碎了,只剩下一半,他认出了这颗纽扣,便数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每次听父亲那冗长的斥责训话时,他都这么做——那是从下面数第六颗纽扣;里面穿的是一件蓝色粗线毛衣;脚上是已经穿旧的灰色粗毛线袜和旧布鞋。皇太子看了这些细小的物品,他觉得习以为常了,既熟悉又陌生。唯独没有看见父皇的面孔。从窗户往外面望去,只见涅瓦河面铺上一层皑皑的白雪,一缕冬季的黄色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落在他俩的中间,又长又细,尖尖的,像是一把长剑。这缕阳光把他俩分开,把他俩相互隔开。紧靠着沙皇脚下的地板上照着四方窗框形的太阳影,他的宠物,棕红色的母狗利泽塔蜷曲成一团,正在那里睡觉。

皇后叶卡捷琳娜·阿列克塞耶芙娜早就在门外窃听了,并从钥匙眼往里面看。卡简卡很好奇。像平时一样,在丈夫最危险的时刻里前来救驾。门无声地开了,她踮着脚从他身后悄悄地走过来。

他有一种好像是一个人被割掉了手或脚的那种感觉:他清醒过来以后,习惯地摸摸原来长着手或脚的那个地方,可是却发现没有了。皇太子感觉到,他心里原来装着对父亲的爱的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爱了。他想起了父亲的话:“要像一个患了坏疽的肢体一样割掉!”好像是一切都与爱一起被抽掉了。他身上空空如也——没有期望,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高兴——空虚得很轻松,但也很可怕。

终于停止了疼痛。他又木然了。他又毫不在乎了。只是听着这死人般的声音感到昏昏欲睡,这声音已经不能使他受伤了,只是像一把很钝的锯,在锯他。

镟床、木匠工具、星盘、水准仪、罗盘、地球仪和其他一些数学、炮兵、筑城工程器具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摆得满满的,使这个房间很像是船舱。墙壁灰皮剥落,露出黑色的橡木,上面挂着彼得所喜爱的荷兰画师亚当·西洛的海洋风景画,“有益于了解航海术”。所有的物品皇太子从童年起就很熟悉,唤起了他一连串的回忆:荷兰自鸣钟上垫着一张报纸,上面摆着一副大而圆的铁框眼镜,用蓝绸子缠着,免得戴上时擦破鼻梁,紧挨着,一顶白色花条棉布的睡帽,带有一个绿色丝穗,阿寥沙有一次玩耍时由于不经心而给弄掉,可是当时父亲并没发火,而在集中精力起草圣谕,这需要他亲自执笔。

皇太子抬起眼睛,盯着父亲:像是一只狼崽子看着老狼,龇着牙,竖着毛。二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好像两把决斗中的长剑——父亲的目光低垂下,好像是长剑碰到坚硬的岩石上,折断了。

跟着卡简卡,进来一个猴子,这是一个荷兰船长送给小公主丽赞卡的礼物。淘气的猴子跟在皇后身后,捕捉她的衣服下摆,好像是毫不知羞耻,大胆地要掀起下摆来。可是它看见利泽塔,吓坏了,一下跳到桌子上,又从桌子跳到哥白尼天体仪上,这个小动物把上面的细铜丝压弯,球形的宇宙发出咝咝的响声,后来,它越跳越高,跳到红木玻璃门的英国立式钟的顶上。夕阳的余晖照在钟上,钟摆摆动着,上面的反光犹如闪电。猴子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它惊奇地看着陌生的冬季苍白的落日,眯缝着眼睛,好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抽搐着可笑的脸,仿佛是在模仿彼得脸上的抽搐。一个小动物和一个伟大的沙皇——这两张脸都扭曲得如小丑所做的怪脸,相似得惊人。

“你的拒绝只是拖延时间,而不是出自内心!”彼得终于开口了,“既然现在你不害怕而且也不看重父亲的宽恕,那么等我死后你怎能履行自己的保证呢?你立下保证书有什么用,不能相信那一套,因为你心肠太狠。这儿用得上大卫的话:任何人都说谎。即使是你自己想要遵守保证,可是那些僧侣、长老却可能使你低头,强迫你留起长胡子,他们游手好闲,但现在还没有捞到好处——你太偏爱他们了。为此,现在,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模棱两可,不彻底解决,是不可能的。但两条出路:一是你痛改自己的习气,不阳奉阴违,用自己的行动来取得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因为不这样,你的灵魂就不能得到安宁,尤其是现在,你的健康状况不佳;另一条是你去当僧侣……”

阿列克塞登上冬宫的楼梯,走过在沙皇办公室门旁站岗的近卫军士兵身边,像他每次谒见父皇之前一样,体验到一种毫无意义的本能的恐惧。两眼发黑,上牙打下牙,两腿打战;他担心会跌倒。

阿列克塞回到家里。

彼得站了起来,现出了高大的身材。他又痉挛起来,头抖动着,手脚哆嗦着。那张死人面具般的脸扭曲成丑角的脸形,两眼充血,目光呆滞,令人生畏。说话声音如同野兽吼叫。

她用一只手搂着他的头,另一只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断地说着同一句话:“彼简卡,我的太阳,我的心肝!……”她像是一个为病儿唱着催眠曲的母亲,像是一个爱抚着野兽的驯狮女郎。在这种平静的爱抚下,沙皇安静下来,闭着双眼,好像是睡着了。痉挛已经减轻。只有脸上那张死人的面具还不时地抽搐着,好像是丑角在做怪脸。

阿列克塞几乎是没有听见这些话。可是每个声音都使他的心灵受了伤,刺得他的心灵疼痛难忍,犹如尖刀刺进了他的肉体。这跟杀害是一样的。他想要叫喊,想要制止他,可是感到父亲什么都不会明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们二人之间又竖起一堵墙,又出现一道鸿沟。父亲每说一句话,都离开他远了一步,越走越远,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死人离开了活人一样。

沉默起来。在这冬季中午的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墙上挂钟的钟摆均匀的嘀嗒声。

皇太子像个士兵一样,笔挺地站着,双手下垂,漫不经心地听着,偷偷地打量着屋子,只是怀着一种冷漠的好奇心。

彼得对阿列克塞说:

他的话中断了。他无意中抽搐着把双手举起,好像是要抓住头,可是停住了,嘴上露出奇怪的不知所措的微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胸里增长,升起,终于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冲了出来。只要父亲说出一句话,使一个眼神,做一个手势,儿子就会一头扑到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泪流满面地痛哭起来,于是他俩之间那道可怕的墙壁就会倒塌,就会像太阳底下的冰一样,融化殆尽。他就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他就会找到恰当的话让父亲原谅他,让父亲明白他一生都爱他,只爱他一个人,现在也还是爱,爱得比以前更强烈——他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求他允许爱他,为他而死,只希望能有一次机会表示悔改,能像他童年时常常把他抱在怀里那样对他说:“阿寥沙,我亲爱的孩子!”

“儿臣希望出家为僧,恳请仁慈的陛下恩准。”皇太子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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