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要。'我指着那些明信片。我们的老板依然靠在墙上,受着可怕的忌妒的折磨,乘他不在旁边,他低声对我说: “你好。”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巴黎。
'那我呢?我已和他结婚了,怎么办?'他望着我。他想必明白了许多事,而此前,他由于迟钝,一直忽略了而并不明白。他对我说: '安娜,我不能拿。'
“我看出来了。”他说。
我一直盯着那块面包。我叫起来:“既然他已给你扔在箱子里,那就不必还给他。”
他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次他没说他不能拿了。我对他解释:
哦!后来,我的生活中,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们赶上朋友。他们一点也没听到我们的谈话,只听见我的叫声,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看到我们买下了他们拒绝的商品,感到吃惊。
“是我送给你的。”
最先说话的人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丈夫。只有他觉得这最初时刻持久的沉默难以忍受,想打破它。他做得很笨拙。
我记得,他的声音具有一种真诚恳求的意味。
我丈夫说他看不出有什么道理。
'你们买了他的蹩脚货?'朋友问。
我丈夫没搭腔。他已经在后悔这个有点浅薄的举动。
这时我丈夫回来了。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抬起一个膝盖,把箱子放在上面。箱子被雨水泡得翘曲着,大概同他的衣服一样旧,想必他随身携带它已有不少时间。他打开箱子,里面乱放着十来个信封,全都同他手上拿着的那个一样。还有一块面包混在其中。除了面包和信封,箱子里再没别的东西。他把信封一个一个地全捡起来,递给我。
'我不愿意你还给他。'
有人要求你讲时,你讲吗?
这时,我们的朋友想起了某件事。他问我这桩罪行发生多久了。我说五六年。他告诉我,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巴黎确实发生了一桩众说纷纭的命案。案犯年纪很轻,被害人是个著名的美国实业家。
何况,那天晚上,我只是很难克制自己,更难以保持沉默。我说了我所知道的而我丈夫尚不知情的事,这就是他二十岁时在巴黎杀了一个我不知其名的美国人。我说出了我知道的那一点点情况。
'不,'我说,'您搞错了,那是在西普里斯号上。'
然而,自从他娶了我,他本该想到这样的重逢有一天可能发生。
在中舱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而我很想好好看看她。不过这还可以克制。
'我们认识那个卖货人。'我丈夫说。
“不要钱,”他回答,“既然是给她的。”但我丈夫没有这样理解。他从衣袋内抽出一沓一千法郎面值的钞票,扔进了敞开的箱子里。由于箱子小,钞票散落在那块面包上,把它遮住了一半。钱很多,他看了一小会儿,便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就像他刚才捡那些信封似的,只是稍慢一点。这时,我对他说:
我说必须这样,必须这样。
我问什么恶行,可谁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在整个世界上,只有我孤零零地和他在一起。我在手笼里紧紧抓住那叠信封。我相信,我仍像头一天那样爱他。
不管怎样,这句准确不过的话引我发笑。
'这桩命案一直扑朔迷离。'朋友继续说,'那是个夜晚,在蒙马特尔。纳尔逊·纳尔逊乘坐的劳斯莱斯轿车撞倒了一个年轻人。街道既窄又暗,劳斯莱斯开得很快。年轻人来不及让开,就被撞倒了。轿车的挡泥板撞到他头上,他血流如注。美国人让他上了车,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可到了医院,轿车里却只有那美国人被掐死的尸体。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司机什么都没发觉。纳尔逊·纳尔逊的钱夹不见了,据说里面装有一大笔钱。人们猜想他把钱夹拿出来要补偿受伤的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见到那么多的钱就失去了理智。'我询问朋友,想了解更多案情,但他再也记不起什么了。
她不说了。
我感到我丈夫的手在我的胳臂下拉着我往前走。我用力挣脱。他松开了我。
他在激动中,给了我十件相同的东西。唯有花才是以这样的方式送的,凑在一起,扎成花束。然而我捧在手中的就是花。只有那些照片可能被看做是诲淫的。明信片上介绍艾菲尔铁塔和朝圣日的卢尔德岩洞。照片很薄,显然是从小册子上裁下来的,明信片同它们捆在一起,好让人在数量上产生错觉。
战争爆发了。时光如流。这一回,我直到四年后才又见到他。
这是他的方式,告诉我他记得一切。我应该……是的,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于是他就应该明白,对我也是同样,我完全记得一切。这种状态持续了几秒钟,但已足够使我们这次在黎明时分的重逢,具有了往昔工作之后相聚在我的房舱里同样的激情。我睁开眼睛,他仍在看着我。我恢复了镇定,再次对他说:
'不可能。正像您说的,人做他能做的事。我不能拿。'于是,我第一回对他说了我从来没对他说过的话。我是叫出来的,说我爱他。
'真的,滚珠轴承业?'
“不该这样做。”
'我不知道。怎么正好是滚珠轴承业大王。'
'你必须接受这些钱,因为我爱你。'我跑着离去。我丈夫跟着我。第一次我回头张望时,看见他没有试图来追我。他望着我远去。我从他手的形状猜想他还递着那沓钞票。到了小街下端,第二次我再回头张望时,已看不见他了,他走了。直到两年以后,我才又见到他。
我回答:“好。”
“你杀那个美国人时,大概拿的钱比这个少,少许多,不是吗?”
我们返回旅馆。
“你不再当船员啦?”
“你是在开玩笑。”他亲切地说。
“送给你。”
我也看不出来,不过这不要紧。我笑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卡斯蒂利 翁切 洛 , 她说 , 除 非已经到了 罗西 尼亚诺。
“这不可能。”他说。
听了这话,朋友摆出内行的样子说:'一个怪家伙。'于是我告诉他们这是什么人。我偶尔有这种不合常规的举动。但我不认为这样做太冒失。我有充分理由,因为这些人像我一样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至于同他们讲而不是同别人讲,在我看来是一回事。我对我丈夫的所有朋友都所知甚少。
我问:
我想好好看看她的欲望,一下子变得很难克制了。
我对他微微一笑。有时候,心情恶劣的日子,这种日子有过许多,我以为他终于被人抓住、杀了。没这回事。一个这样的男人,不,不会的,这个世界依然自豪地容纳着他。他和这个世界是多么相称!他是最适合这个世界的一个居民,毕竟,他是深解它的奥秘的行家。啊!活着对这个人是多么合适!他突然重新出现,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必须经过多少循环交替,多少日日夜夜,多少饥饿、女人、牌局,多少命运的打击,才最终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我的经历在我看来有些可耻。他刚才微笑着说:“我看出来了。”难道不是想说'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我不愿谈这个话题。我对他说:
我对她微微一笑。
他很平静,稍微有点惊讶。
'啊,'朋友说,'你们认识他,那就是另一回事……'我问是怎么回事,可谁也说不出来。
我们进了我的房舱。她躺在铺位上,散漫,疲倦。我在她身边坐下。
后来呢?
'我想起来了,'朋友嚷道,'那人是纳尔逊·纳尔逊,滚珠轴承业大王。'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没生气。
'可我不能拿,好啦!'他说。
他只消翻开一本,找西普里斯号前船主的名字就行了。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再找到他。我等了三天三夜。他没有来电话。
说完这话,他稍稍避开我们,走到一座大楼门前,背靠在墙上,我想他感到不舒服了。但大概半真半假,不太厉害,不至于躺到地上。他一走开,我们就交谈了。他问我: “好吗?”
“是少许多,”他在打趣,“还不到一半。”
几周后,我想这样也许更好。拿着比他平时收入高出上百倍的钱,他大概是耐不住的。现在我依然相信他去赌博了。这是个在生活中从来就不顾一切的男人,他又一次没能顾及我。斗牌后,在我身边,他照样会萎靡不振。我宁愿他在厌烦我时去斗牌。我甚至最终从这种表面的不忠中,看到了一种无限忠诚的意愿。他和我一样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样,”我说,“他数都没有数过。”
我还想喝一杯威士忌。 她说。
他捡完了钞票,用空着的那只手把钞票递给我丈夫,另一只手拿着信封。箱子里只剩下了那块面包。我对他说: “不,必须拿着。”
“这是习惯,”我说,“为了他可以说这不是你送给我的。否则,他自以为有失体面。”
不, 她说, 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略微有些难为情, 我免不了很想这样做。
'什么?'我丈夫问。
'他 曾是 水手,'我丈夫说,'在 安娜 号上 干过 六个月。'
听见这句问话,我们才意识到我丈夫就在这儿。
不, 她说, 不讲这事。我讲我愿意讲的事。不能毫无保留地对所有人讲。有时候。我说,我在做一次观光旅行。
他继续注视我丈夫,说:
你来。 我说。
“为了您放开她。”我丈夫有气无力地答道。
“我全要。”
回来后很难堪。我丈夫说他早就料到了,此人不可能待在上海。我提醒他别忘了我一直没让他过舒心日子。我第一次认定用空洞的诺言安慰他是没有用的。
他注视我丈夫。
'请您收下吧。'我丈夫说。
他一直递着那沓钞票。
我由衷地笑了。我有三年没这样笑过。我心里想,他老是使我感到惊讶。我说:
有时候, 她说, 我讲些别的事。
'确实,'我丈夫说,'游艇那时叫西普里斯号。'他又随便补充说那人从直布罗陀来。我说他既不来自直布罗陀也不来自上海,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记得很清楚。一旦独自回到我的卧室里,我就从容不迫了。我脱掉衣服,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直到这时,我才取出那些信封,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一共有十个。每个信封里装着十张照片和两张明信片,由一根类似酸奶罐上的细橡皮圈束住。每个信封里的十张照片和两张明信片都是一样的。
这样讲,我感到疲惫不堪。 她说。
'可我不能拿。'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头上有一个伤疤,掩在浓密的头发里。有天晚上,他睡着时,我发现了这个伤疤。我很惊异,伤疤中间竟有一样类似黑刺的东西——那是劳斯莱斯轿车的漆——嵌在白色的头皮上,显得很突出。我觉得奇怪,但没有太重视。我甚至没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始终感到惊讶,非常客气。我对他说:'告诉我,他能做出什么别的事?'
'这不可能,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拿。'
她停下不说了。
人会考虑这种可能性,考虑这种意外的情况发生时怎么应付,不是吗?可是,也许事情突发时,人考虑得太多,倒反而更加应付不了。他大概就是考虑得太多了。这个千思万虑的男人,这会儿却奇怪地一筹莫展。他问他:
我又去给她取了一杯威士忌。洛朗一直在酒吧,和另一个水手玩牌。他是那样全神贯注,连我进去都没看见。我回到甲板上时,她正倚着舷墙,在观看海岸。我把威士忌交给她。游艇从一个小港前驶过,码头是空的,几乎没有灯光。
'这是鼓励恶行。'他妻子说道。
我接过来,放在我的皮手笼里。信封冰冷。我想那块面包也该是冰冷的,他是靠着这些信封才能买下那块面包。总之,他送给我的是他充饥的面包。可我还是接下了。突然,我们听见: “这多少钱?”
我等了整整三天三夜,等他来电话。这不是我失去理智,他可以随心所欲给我打电话。所有电话簿上都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想这是一种有益的疲惫。 我说。
“你怎么啦?”他问我。
“不,”他说,“不该这样做。”
'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做了他能做的事。'箱子里一直只剩下那块面包。此刻我丈夫也在望着他,不接那些钞票。
对那些你带上船的人,你讲吗?
你经常讲这事吧。 我说。
'怎么那样巧。'
“她是我妻子。”我丈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