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比我略高一点。
我想请您检查一下我的轮胎。 她说。
加十升。 我说。
怎么啦? 布律诺说, 这是……这是考验。 埃帕米农达斯指着我说,神情慌张而自豪。
她的秀发由一条绿头巾束住,在这条头巾和她的黑套衫之间,就是那块可以杀死她的地方。快到时,她开得飞快,并以这样的速度一直开到加油站。我很难跟上她。不过很快就到了。离开塞特港一刻钟后,在埃帕米农达斯指出的十七公里处,出现了那些由皮埃罗操作的漂亮的红色汽油泵。在加油站的门廊下,已经有三辆车。她放慢速度,非常规范地转了弯,排到这些车后面。我也减速,转弯,排到她后面,离她约两米远。她依然没看见我,至少我这样认为。她背对着我,我仍旧只能看见她在绿头巾和黑套衫之间露出的颈背。她停了发动机。那男人在几米远处给车加油,眼睛盯着一个油泵的压力表。她从座位上探起身,打量了他片刻,又有点突然地跌坐了回去。第一辆车开走了。那男人朝第二辆车走来,这时他看见了她。他也打量了她一会儿。除了这持续的目光,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似乎没认出任何人。她望着他的目光,我无法看到。他的目光,我觉得是投向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美丽的单身女人的。他平静地灌满第二辆车的油箱,不时瞅她一眼。他大概已不那么年轻了。但我看不清他。她处在我们两个之间,她的在场使空气都燃烧起来。我只看到一张精神不济的脸,好像被火烧得变了样。
如果你不是船长,那你干什么呢?
我重新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让她独自同他在一起。
不,我不是。
由于我不动窝,大孩子鼓起勇气。他把弟弟停放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然后一步步往我的方向走来,几乎是不知不觉的,因我一动不动而放了心。这样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他仔细观察了我一会儿,像在看一样危险的、恐怖的,又新奇得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我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我可能做得太张扬,他退缩了一步。他极其孤僻。我重新保持不动,免得吓跑他。
他更加放心一点。他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发现一块石板,就在上面坐下。我拿出一支香烟,抽起来。槐树的阴影稀稀落落,天很热。我注意到那孩子忘了他弟弟,童车放在大太阳下,那小的依然在睡,头仰在阳光里。
他叙述完了。他说,他所能做的,就是不管在哪里,都不惜一切代价去探查、找到直布罗陀水手,给她送去信息,好像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不能回避的义务。他为这一次没能做得更好,没能给她带来更多其他证据而表示歉意。他承认,上述这些证据更多的是出于直觉,而不是事实本身。但他补充说,他认为它们并不因此就可以忽视。我想起她告诉过我,这是两年来埃帕米农达斯第三次给她送来信息。他叙述时,我注意听了,对他仔细观察了,也跟着大笑了。我确信自己信了他的话。现在他讲完了,对自己说的故事却将信将疑,而且突然怀疑自己策划这事是别有用心,只是为了使她来塞特港找他,因为他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跑够了,他渴望再次出海旅行。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他的真诚。我想她也一样。他的真诚一望而知。即使他显得有些沮丧,不也是因为他发现这种辨认是完全不能言传的,任何叙述都说不清楚——即使是对她说?
嗓音呢?
一般的蓝,我就不会注意到,是的,非常非常蓝。
她把手按在额头上。
你不是在给我瞎编吧?
这是你弟弟?
从我到了以后,大孩子把他的行程缩短了,好在我面前频繁经过。我引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小的那个在童车里睡着了,脑袋晃来晃去,一条清鼻涕从鼻孔流下,直到上嘴唇的隆起部分才止住。乱蓬蓬的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有几绺夹进了眼皮里。夏末的苍蝇接连不断地扑到他的脸上,也没吵醒他。大孩子不时停下来望着我。他赤脚,瘦削,头发蓬乱而无光泽。他穿着一件女孩的罩衫,脑袋狭小。他们是世间完全被遗忘的会思想的家伙。
我忽然发觉我不是小路上唯一的人。两个孩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大的那个看上去十来岁,用一辆童车推着他的弟弟,从我拐进来的那个路口,一直推到三十米开外的一个截断了道路的垃圾坑,那里面冒出杂乱的废铁和荨麻。垃圾坑后边有一道短荆棘围栏,再远就是一直延伸到国家公路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两个没有网的足球球门。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你要是搞错到这种程度,那就滑稽了。 她说。
是的。有点鬈。
是真的。这艘船叫直布罗陀号。
我忘了。 我说。
你不知道这东西刺人吗?
好像总有点感冒似的。
你站起来。
我在半路把车停下。我无事可干。我还不想回去。我点燃一支香烟。她的微笑重又浮上我的脑海,我看得十分清晰,就像她刚刚向我投来似的。我满头大汗。那微笑第二次在我眼前闪过,接着是第三次。我尽力不再去看它,尽力想别的事,拒绝这幸福,比如想象她正独自同那男人待在加油站里面,她光着身子穿着黑套衫,她很轻佻地脱去那件黑套衫。然而她的微笑更加有力,它不断向我扑来,以其威力将我所能想象的东西一扫而光。
我乐了。埃帕米农达斯也乐了。她跟着乐了,然而不如我们乐。
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大太阳下。突然,我终于能够看见他,打量他了。我认出了他。我认出了直布罗陀水手。她当然没有他的任何相片,我也从来没想象过他有一张什么样的脸。但我不需要这些标志。我认出他,就像人不必了解,就能认出海或别的什么?认出无辜。这种感觉持续了几秒钟,随后就结束了。我再也认不出任何人了。这不是他的目光,而是一般人的目光。普遍的听天由命的心理像阴影似的很快遮蔽了这种目光。人们只会在片刻之间产生错觉,但这就足以使她见到他时又一次差点晕倒——
我面前有一株开花的荨麻,美极了。时间在不停地流逝。我俯下身子,喀嚓一声,我折断了这株荨麻,将它揉搓在手心里。
什么?
他指了指包括我在内的顾客。她重新上了车,退让到边上,停靠得不好。
我大声叫他让我过去。洛朗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开。我还看见布律诺在耸肩。他对埃帕米农达斯说,应该让我们自己去摆脱窘境。我想,洛朗叱责了他。
这是真的吗?
确实是美好的九月。 老板说。
这是我借着酒劲和小酒馆里的荫凉,刚刚觉察到的。
我渴望再喝一杯白兰地,但我下不了决心离开这孩子。
她又想了想。
哦。 她说。
他是栗色头发吗?
您停到这边来。 他对她说, 我得先接待其他人。
他两眼望地,等她说话。她向他提了些通常的问题。
不必急。 她说。
轮到她了。她似乎没意识到。据我所能做的判断,她好像蒙眬入睡了。那男人走过来,微笑着对她说: 您向前开一点?
轮到我向前开。我离那男人很近。他跟我刚才看到的人已毫无共同之处。我觉得他有点幼稚,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对她和对我,他几乎就是要找的人了。
他没有埃罗省的口音,谈吐优雅,令人感到意外。我不想和他谈下去了。喝下第四杯白兰地后,我付了账,出了小酒馆,紧接着走上一条向右拐的小路。我不知做什么好。我渴望再见到她,就像第一次在海滩上那样,但必须等到她和加油站的男人断绝关系。在白兰地的作用下,我越发想象她也许正在脱她的黑套衫,不过这可以忍受。我走着。整条路都是铺得乱七八糟的石板,大概是运来修人行道的,由于战争,就连同修人行道的计划一起放弃了。我走了五百米远,看够了石板,就在其中一块上坐了下来。我仍然在等。远处传来工厂的汽笛声。正午,没有一辆汽车开过这条路,仅仅不时出现一辆自行车。小路通向一些围着篱笆的、十分破旧的小屋,小屋周围长着几株已经发黄的细小槐树。大部分小屋是木制的,覆盖着涂沥青的纸。铁丝在小屋之间勾勒出一些不确定的界线,那上面晾着内衣。锅碗瓢盆的声音搀杂着叫骂声,一直传到我这儿。小屋里的居民正在吃饭。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无法满足的近乎痛苦的神情。暂时,他把我忘了,想着飞机。接着,我看到他从梦想返回现实。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仍然在观察我。
什么也不干。我是个乘客。
她把手放在埃帕米农达斯头上高出一点的地方,审视了相当长时间。
这是她过后告诉我的。她贴着路沿缓慢地向汽油泵开过去。一辆汽车开到我后面。我跟着她给这辆车让出位子。她始终紧抓着方向盘。
你要我陪你吗?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不得不努力思索,才想起多年来她只有一些偶然遇上的男人,她应当把这种习惯保持下去,这就是她的忠实。那男人受到诱惑,好奇地望着她。不过他已失去一点自信,也许他感觉到我和她之间发生着什么事。
你的赞赏太晚了, 皮埃罗说, 这东西二十年前就发明了。再说现在已是午夜零点十分了。
非常非常蓝?
过来。 我叫他。
一艘像这里的房子一样大的船。 我继续说。
游艇所载的两辆汽车就停放在底舱。埃帕米农达斯好像在犹豫,然后他下到码头上,说是要通知洛朗打开舱门。底舱里很暗。她没点灯。她霍地向我转过身来,投入我怀里。她抖得非常厉害,我想她在哭泣。我抬起她的头,发现她不在哭,而在笑。我们只喝了一瓶香槟酒,而她需要比平时多很多的酒才可能喝醉。一阵震耳的响声传到关着的底舱,洛朗开始打开舱门的齿轮装置。她没法摆脱我的怀抱,我难以放开她。舱门开始微微开启,底舱里亮了一点。我们一直彼此相拥着,她在笑,我却无法放开她。由于闭着眼睛,她看不见底舱已渐渐打开,我们就要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试图推开她,但我还做不到。我已有两天远离她而独自睡觉。突然,埃帕米农达斯的脑袋出现了,仿佛被舱门的上边缘割断了似的。我猛地把她推开。埃帕米农达斯看了看我们,扭过头,走开了。她走向正对着舱门的一辆汽车。这辆车停在底舱入口处几米远,要走到那里,必须绕过第二辆车。那辆车挡着她的道,她撞在上面,整个身子倒在挡泥板上。她没有重新站起来,而是双臂抱着挡泥板,就这样倒着。洛朗和布律诺从开着的舱门望着她,接着埃帕米农达斯又半途折回。我没有马上想到应该帮她站起来。她平躺在挡泥板上,两手紧紧抓住挡泥板的边,我感觉她像在休息,而这样做是必要的。是布律诺惊叫起来。这时我才冲向她,将她扶起。我问她摔疼了没有,她说没有。她上了车,开动了发动机,她的脸专注而平静。于是我害怕了,大声叫她。也许发动机声音太响?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我又叫了一声。她驶过架在底舱和码头之间的舱门,开走了。我跑到底舱门口,最后一次叫喊她的名字。她没回头,消失在码头的栅栏后边。我上了另一辆汽车,开动起来。洛朗很快过来,后面跟着埃帕米农达斯和布律诺。他们听见我叫她。
什么样的蓝,像你的衬衫,像海一样?
很蓝。
我在塞特港的出口处追上了她,那是一条窄道,交通受一个集市的影响慢了下来。我跟着她。她不可能觉察,由于集市拥挤,她必须全神贯注。她驾驶技术很好,既灵活又准确。我在一段时间内和她保持十来米远的距离。上了通往蒙彼利埃的公路后,她加快了速度。她的车大概比我的车动力大,不过我还是能在两百米远的地方,相当近地跟着她。天气大概很晴朗。我不知为什么要跟着她,也许是因为我不可能留在船上等她。我清楚地看到她。有时我几乎追上她了,只在相距五十米的地方跟着她。
她也起立。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安娜的头发正好齐埃帕米农达斯的上耳廓。
这时她本该开走,却下了车。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她大概知道我在后面,并没显出惊讶。她微微一笑,神情既强调,又无奈,自我们结识以来,我还从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她让我知道,她一分一秒也不会忘记我的存在,即使在她以为找到了他的时候。在我看来,她还在为事已如此表示歉意。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叫她。她很快转向那个男人。从背后看,我觉得她一身黑棉套衫、黑裤子,穿着奇特。她的脸此刻会不会吓跑那个男人?然而,他一点都没逃的迹象。
他站起来,像被人撞见在做坏事似的,猛然把童车推到石板另一边的槐树荫下。那小的没有醒。然后他又回来坐在刚才的同一块石板上,重新开始默默地凝视我。
她考虑了一下。
我呢, 他说, 我喜欢的是飞机。
埃帕米农达斯没回答。突然,他像我一样看到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这是在他形容了他的嗓音之后,一下子发生的。没有人再笑了。
我要二十升。 她说。
他慢腾腾地走回来,显然需要一个解释。
别让他待在太阳下。 我说。
像海一样。
这会给我个教训。 我说。我笑了。他注意审视我。
你是船长吗?
眼睛呢?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你好。 他说。
他的眼睛睁大了。他站起来,走近我。
距离蒙彼利埃还有三十公里。这辆车行驶性能很好。速度表升到一百,接着一百一十,然后一百二十。我就尽可能维持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由于这是我平生头一次开这么快,路况又不太好,所以我开得十分小心。直到我和一辆车交错而过,或者超过一辆车,或者在转弯前放慢车速,我才想起她大概还在那里,单独同那男人在一起,我才想起她转过头来对我的微微一笑。
你好。 我和蔼可亲地说。
我是一听就注意到的。
一眼就注意到。一看到这双眼睛,心里就想,哟,这双蓝眼睛真是少见。
真的那么蓝,一眼就注意到?
他一声不响地点点头。烟的气味驱散不了飘浮在空气里的腐臭气。这两个孩子想必就在这种气味中出生长大。
为什么不会是个加油站呢? 她低声说。
我呢, 埃帕米农达斯说, 你到我的这个位置,就是我到他的那个位置。
我又向蒙彼利埃驶去。一旦接近市郊,我又停了下来。然后,我一直开到郊区。我把车停在路上,走进我看到的第一家小酒馆。我接连喝了三杯白兰地。然后,我和老板攀谈起来。
他瞧都不瞧我一眼。不,他对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明白。他心不在焉地给我加了油,急着打发走他的男顾客,好去照应那个女人。
埃帕米农达斯对耽搁他这么晚表示歉意,但仍然坚持再说一会儿。
天气好极了。
你住在一艘船上?
我认出她的声音,尽管我几乎听不见。那男人已完全恢复了他的面容。现在他望着她的目光既粗俗又放肆,实质上却是清醒、自信和好奇。谁知道呢,他的脸怎么会现出,或者是重现如此荒诞的相似,哪怕只在片刻之间?
他说 内行 这个词时口气很怪。埃帕米农达斯觉得,在这种口气和杀死纳尔逊·纳尔逊——他又改口为处决纳尔逊·纳尔逊——之间,具有一种联系,也许是久远的,但还是存在的……发明这东西的人, 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 决不是傻瓜大王。
我不要。埃帕米农达斯脸色苍白,好似如梦初醒。他挡在汽车前。
这也是一听就让人注意到吗?
不管怎样,这个发明真是妙不可言。 他说。
为什么?为了拧断这段时间的脖子。我成功了。我把它攥在手里,这样做弄得我很疼。我听见孩子的笑声。我站起来。孩子蓦地不笑了,逃开去。
我住在一艘船上。 我说。
你怎么啦? 洛朗问。
也许不是傻瓜大王, 皮埃罗说, 可我很想睡了。
他有多高?
她站起来,说她要去那里。她从酒吧门旁的舱口下到底舱。
我用手给他比画了一下距离。他注视着我的动作。他已不再胆怯,完全不怕了。
这看起来没什么,但从他拒绝谈下去,埃帕米农达斯看到一种证据,这证据确实很模糊,却使他无法释怀。
我要出去兜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