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上了太阳镜,边抽烟边观海。这是她会做的一件事,面向大海坐着,抽着烟,或看书,或不看书,什么也不干。
他说,他闲散到了那种程度,在维亚雷焦,只不过看到一些真正干活的人从一艘货船卸下奶酪,他就差点向她告辞了。
重新找到他的运气。
她走出房舱,来到我身边。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就像早晨我见到大海时那样。她很快活,她很快活时总带点儿稚气。
当然, 他说, 谁也没有把握。世上有那么多男人,几十亿呢。
一些人说是美国人。另一些人说不是美国人。说法很多。
不管怎样,布律诺更牵挂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她的命运。他已经想离船而去了。他说:过了塞特港,我要看看我能做什么。他们同样预言我会再回来的,说人走了,总会又回到这艘船上。据说她在多次旅行的过程中,找回过所有的水手。他们都离船出走了,奇怪的是,过后又都想回来。一两个月后,他们又走了。那个舵手回来已有三次。我们就要在塞特港看到的埃帕米农达斯,也将是第三次。
您要是这么感兴趣的话,那就只好问她本人了。 他的口气有些不快。
我们再喝一杯威士忌吧。 我说。
晚上, 我说, 你总有些犹豫,不愿说。
有朝一日,我要依据你写一部美国式小说。
我们在躺椅上躺下,面对酒吧。所有的男人或多或少都在干活,只有我什么也不干。这念头不时重回我的脑际。
其他人同你有什么关系?
有一些人比其他人对你更合适吗?
我相信我对它的熟悉程度同住在这些地方的人不相上下。
他现出惊讶的神情,说道:
我想她大概已经想到了。 我说。
她没有笑,说道:
他向我解释说,她付给水手的工资很高,是通常工资的三倍,而且她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一切都再好没有。但两三个月或六个月后,他们就离开她了,尤其是年轻人。况且总是在和她关系最好的时候,因为问题不在这儿。
他们问:'该做什么?说吧,为了帮你,我什么都可以干。'可要是你对他们说必须给船员们的鞋子换底,他们却拒绝做。他们说:'这不是你当初要求我做的事,这和你当初要求我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也瞭望大海和远处的里窝那,再次问:可有人在塞特港等你,不是吗?
我们又谈到直布罗陀水手。布律诺说:我根本就不相信。正像人们所说,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有些人讲得绘声绘色,都可以写小说了。那些送来的信息也是这样。有些人到处看见他。所以,即使接到信息,还是可以说去也白去。
他好像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尴尬,说道:独自一人,她并不总是这样。但她想必还是感到无聊了,不仅因为缺了他,还由于别的什么事,不可能不是这样。
这就是我的错误。
不过总有一天,她会停下来的。她不可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在船上过日子,没有人能长时间受得了的。我接替的那个水手对我这样说过,我当时不信,可现在明白了。
可能。有过一个时期,就像你说的,我随便什么人都带上船。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我说。
什么运气?
当时我有点随便,犯了不少错误。
曾有一个人在船上待了三个星期。这是待的时间最长的。
您不太喜欢她。 我说。
她微笑了,望着大海说:
独自一人待在一艘船上,不比在别处更无聊吗?
反正自己想做的事就该去做。 我说。
我离开他,走到中舱,在她的房舱前等她。除了等她,我什么都不想做。擦拭铜器的念头,回想起来犹如幼稚的往事。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多年来,我在黑暗中已经干得够多了,可以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再做,只等一个女人出来,步人阳光。许多男人都会像我这样做,我相信人数足够多,凭借这个信念,我感到自己不像做苦工的几年间那样孤独了。
我喝掉我那杯威士忌,说道:
因为我好奇,也可能是免得自己心存幻想,以为我这种人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笑了。
我说过,但不存在随便什么人。
还有过一个人,一上船就给自己制订了一份作息时间表。
到了下一个停靠港, 她说, 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下船。
您信不信,她会有点运气?
等一等。
其他呢?
继续说吧。
何况,不管是个美国人,还是什么英国人……确实, 布律诺微笑着说, 依我看,就是一个女人感到无聊了。
他杀的是个美国人吗?
什么时候?
为什么是美国式的?
通常, 她有些为难地说, 我要求他们帮我找他,他们表示同意。为了能随船走,他们总是同意的。我让他们清静三天,好使他们适应这个意图。然而三天过后,却发觉他们什么也没明白。
可对她来说就不是一回事。 我说, 要是离开船,她能做什么呢?
他年轻,贫穷,英俊。他没有什么个人物品,没有白短裤,没有科隆香水。不过,他从不观海,几乎从不走出他的房舱。他读黑格尔的著作。有一天,我问他这种著作有趣吗?他回答说这是哲学,这是首要的。他又补充说,要是我能读这部著作,它会让我明白许多自身的情境。他这样说,在我看来,怎么说呢,是一种冒昧的做法。他无尽无休地读书,因为他说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必须充分利用,他再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支配。我给了他许多钱,足够他读一年黑格尔而不用工作。
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她在找他,这就和她独自去找不一样。
毕竟不能总找他而又不能为她找到,这是令人难于忍受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 个中滋味您自己体味吧。我们什么地方也不去,几乎什么都不干,却领取那么高工资。到什么地方,往往出于偶然,一旦到了那里,就抛锚等待。等什么呢?说是等他认出了船,会上船来。
那么, 我问, 怎么解释她像这样旅行呢?
哦,她呀, 他说, 没有她不理解的。
再说,谁也没有把握,不是吗?
我已通知埃帕米农达斯。
我一直在留意她会不会走来听到他的话。
哦,不, 我说, 我只是随便这么问问。
我去酒吧,又拿回两杯威士忌。
她说她在找他,似乎可以像这样满世界追寻某个人。依我看,这只是说说罢了。
我跑到酒吧,取回来两杯威士忌。她喝了她那杯。
人应该可以选择问心无愧。 我说。
开始吧。 我说, 有过一个人……有过一个人,第一天就安顿下来。船开几小时后,我回他的房舱,他已经铺排定当。他把一些书放在一个架子上,是《巴尔扎克全集》。盥洗盆上方,他摆放好了他的梳洗用品,其中可惜有几瓶雅德雷牌特级薰衣草香精。他见我望着这些东西吃惊的样子,就向我解释他没有这种香精不行,旅途中不知能不能找到,为防万一他就备了一些。
你又开始让我说话啦?
当然,这难于解释,不过也许她只是到处逛逛。
他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我没有这种印象。 我说。
她理解他们离船出走吗?
他说,健康就是生活有规律。每天早晨,他都在前甲板上做节奏体操。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尽量笑着说。
谁知道呢?
就是说方便一些。至少不用寻思去哪里了。
因为威士忌。威士忌是一种美国烧酒。接着说吧。
我的意思是,一些对我不合适的人。
对我说说其他人。 我说。
不是的, 她说, 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我对你说这些,而你从来什么也不说。
不, 她说, 我是认真的。就是一次,有什么关系?
我们笑了。她笑得比我厉害。
我有, 布律诺说, 我不由得有这种印象。请您注意,我并不怪她,不。但我可能要在塞特港下船。
我后来得知,港口之间的距离总使她觉得惊奇,必须时时提醒她,向来如此。大概这些间距在她看来越来越短,毕竟她已旅行三年了。
怎么这样问。说这些事使你感到很烦吗?
可是塞特港呢? 我问。
确实如此。
时间充裕。
总有一天,您会看到,她再也受不了这样旅行。
她笑了起来,说道:
她找到的机会应该比我们认为的多。
最大的错误, 她说, 也是最可笑的。不过,我有时也在寻思,这些究竟算不算错误,是不是我……
我们不再说话了。她手上捧着地图册。我叫她给我看看。这是一本折叠式塑料地图册,是她在南美洲请人制作的。它只标出几大洲有居民区域的海岸线,不过非常精确——她给我指出罗卡,湮没在意大利海岸成千个地点中的那一小点。它也标注出水深和水流,这就使得空白的内陆同一般地图上的海洋一样是光秃秃的。这是一本否定陆地、颠倒世界的地图册。她自称对这本地图已熟记在心。她说:
总能找到事做, 布律诺说, 这是胡说八道。
我们到里窝那了, 她说, 走得真快。
我喝掉我那杯威士忌,说道:
我没反驳他,这使他受到鼓舞。
不是这样。不过说真的,我认为她嘲弄人。
我想, 他说, 在世界所有大的港口,人们都知道她在找他。但只要他不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也许他正在某个大陆的腹地做事挣钱,他不愿听别人说起她。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想到他可能不那么决意再见到她。她不是唯一能认出他的人,是吗?
我想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
啊,要是说出一切,我得喝点什么。
昨晚,出发前。
由于见不到任何人?
可是,即使不让清静三天,他们也应该能够明白的。
有时,我因待在这艘船上而甚至有点,怎么说呢,有点羞愧。对,就是羞愧。 他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