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补充说:
无关紧要。那次我很不客气。
你在想什么? 她问我。
她笑得那样开心,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摘下太阳镜,擦了擦眼睛。
我尽可能一声不吭,听她说。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任职。我在那里待了八年。
过了一会儿,他还在涂油漆。黄昏降临,美好而无穷无尽。
啊! 她微笑着说, 这个词挺美。你说得很好。
你爱这么说也可以。 她说, 一个妓女就是这样的吗?
我笑了,但布律诺仅微微一笑。
我没搭腔。她关心地补上一句:
她不怎么吃惊。但她没有立即出去。我望了她很长时间,没对她说一句话,没做一个动作。话语和动作不会有任何作用。然后,我再次请她走。
喂, 她说, 我可从没有带过一个酒鬼上船。
你做什么了?
她微笑了。
她随即看见掉在地下的书。她说: 我睡着了。
你说得不清楚, 她笑着说, 要是你在美国式小说里这样叙述事情,没人能懂。
我在这艘船上很惬意。 我说。
就这些?
她慌了,垂下眼睛,答不上话来。
这是个累人的女人。 我说。
我从来没想到, 她说, 这艘船上的人有特殊的洞察力。
等直布罗陀水手。 她笑着说。
看出什么?
你说的像一本书里写的。 我说。
我们要醉了。
那我很愿意。 她说。
我躺了很长时间,什么也不干,想着这些事。接着,我听见过道里她的脚步声。她敲了敲门,走进来。其实,我一直在等着她。
这一回,她出去了。我随即在她之后也走出房舱。我直接去见布律诺,他还在修弦乐器。我精疲力竭,在他身边的甲板上躺下。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水手同他在一起,正在给绞盘重新涂油漆。我打算某些天晚上睡在甲板上,因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睡觉,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再说,我想独自一个人,不再等她。
他观海,也绝不看比鲱鱼群更远的地方。他想做的,就是停下船,钓几条上来。
看出有许多东西和行为不能带上这艘船,诸如照相机、科隆香水、巴尔扎克或黑格尔的著作。甚至还有集邮册、刻有姓名开头字母的戒指、简陋的铁鞋拔、好胃口、对烤羊肉的偏好、对留在岸上的小家庭的惦挂、对前途的担忧、对痛苦往事的耿耿于怀、钓鲱鱼的嗜好、作息时间表,酝酿中的小说、随笔、晕船、爱饶舌、过于不声不响、嗜睡。
我们不说话了。接着,我突然想起那个曾对她说 亲爱的,我们走吧,忘了那个男人 的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本该做什么?用望远镜察看地平线打发时光吗?
最可怕的是那个信天主的人。 她说, 有时候这种事在陆上是看不出来的,甚至在海上也很难看出来。我觉察到了,因为他在水手里没任何伙伴,还时刻打听他们的私生活。不过我坚信洛朗在我之前就发现什么了。一天晚上,我把那个人灌醉了,他开始吐露真情,我鼓励他讲,末了他对我说,直布罗陀水手杀了人,他是个不幸的人,让人怜悯,为他祈祷可能对他有用。
您累了。 他说。
另一个水手没有跟着微笑。
我也不知道。人人都在等什么呢?
你走吧。
有过许多人。我只挑那些有趣的讲给你听。曾有一个人,头一天晚上就对我说:'说吧,现在全讲出来,你最好告诉我,那个荒唐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什么故事?'他说:'当然是直布罗陀水手的故事。'那时船还没有驶离我们相识的那个港口。
我也许可以读读黑格尔的著作。
干什么活儿?
多喝一点,少喝一点, 我说, 有什么关系?
那个一心只想着鲱鱼的人呢?
可怕。 他说。
你真的不能不犯……这些错误吗?
她不做声了。
但要是从不犯错误,那也叫人够受。 她说。
并不总是, 她犹豫了一下, 我认为不小心谨慎地选择是没尽到我的责任。
肯宁有遗漏。 我说, 这些不能做的事,我只列举了一小部分,不过,即使全部事先告知,还是不知道这艘船上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的,不可能真正待下去。
即使这样, 我笑着说, 也还是挺挑剔的。
你把书扔了?
他们不严肃。 我说。
等什么? 我问。
我不知道你曾等什么。
我认出了他,中午和昨晚在餐厅见过他。一个三十五岁的家伙,头发褐色,像个茨冈人。我觉得他话最少。她告诉过我,他上船一年多了,好像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布律诺走了,只剩下我和他留在甲板上。夕阳西下,他在给绞盘涂油漆。她提起过的洛朗就是他。我记得,昨晚在餐厅,他是唯一对我表示的好感似乎多于好奇的人。
她喝掉她那杯威士忌,说道:
这天下午,我由于喝下那么多威士忌而头脑昏沉,躺在床铺上,在房舱里待了很久。我很想睡,但一躺下,睡意就无影无踪了。又一次,我无法入睡。我试着看书,但坚持不了多久,大概只有一个故事我看得进去,然而这个故事还没写出来。于是我把书扔在地下,望着它,笑起来。也许是威士忌的作用。我觉得这书真逗,它的一半书页翻了过来,只要愿意,尽可以把它联想成某个人刚刚跌跤的姿势。她呢,她想必睡了。这是一个两杯威士忌下肚便忘了一切,倒头就睡的女人。那个想钓鲱鱼的人,那个说亲爱的我们走吧的人,甚至可能还有那个读黑格尔著作的人,他们都没能受得了她这样的落拓不羁。我自得其乐,有时我就这样。接着时间过去,酒意消失,随之而去的是那种想笑的欲望。
不太逗趣儿的也行。 我说着笑了,这样的笑法使她明白了。
是啊, 她说, 有一个人我忘了。这个人对生活的渴望,向来就是想把一艘船上的门把手擦得锃亮,就是想过室外生活和擦拭铜器。他一生都在等……她摘下太阳镜,注意盯着我。
可能你会感到有点无聊。
要是你不喜欢读书, 她说, 几乎可以肯定你会感到无聊的。
她没笑,不做声了。接着她又问: 你肯定不会无聊?
她指了指书。
另外还有一个人, 她说,停不下来了, 他上船第三天取出一架照相机。'这是莱卡牌照相机,'他对我说,'可我还有一架罗莱弗莱克斯牌的,一架蔡斯牌的。那架蔡斯牌小照相机虽然不太先进,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他带着罗莱弗莱克斯或莱卡,要不就是蔡斯,在甲板上溜达,说是在捕捉海的效果。他要为不为人知的大海摄制一本相册。
继续说吧。 我说。
整天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
继续说吧。
在想那个对你说'亲爱的,我们走吧'的人。
我对您说过, 布律诺说, 这是个累人的女人。
只要这艘船上的人明白一些, 我说, 这就够了。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明白。
你确信这种事在陆上看不出来。
您累了。 布律诺说。
我喝了两杯威士忌,我对此还不习惯。
肯定。回你的房舱吧。
你收集各种男人。 我说。
她摘下太阳镜,观海。接着,用极其真诚的口气说: 我可不知道。
没有人不累人。 另一个水手说。
她一点也不觉得受到冒犯。
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她瞪着稚气的眼睛听我数落。
也就是说, 她笑着说, 这样的错误,我还从没有犯过。
他的口气不同于布律诺。他不探询。我对他说我是累了。
然后,当然,我的前途问题又一次摆在我的面前。在一个多少有些长的时期,我怎么办?像所有人一样,我也习惯于为自己的前途操心。但这是最后一次,我的意思是从我陪同她旅行以后,很快我就对这种操心厌倦了。很快,我那个一心想钓鲱鱼的同道便占据了我更多的心思。我倒很想认识他,我喜欢这种人。独自面对一个女人和地平线,只有一只信天翁偶尔飞来栖息在帆索上,人会不会感到害怕?可能,在茫茫的太平洋上,抵达第一个中途港以前的八天,人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恐惧。不过我不太害怕。
这样一来, 我笑着说, 你就全犯齐了。
我喝第二杯威士忌。我的心跳得厉害极了,大概既因为喝了威士忌,也因为我们躺在骄阳下。突然,她放声大笑,鲜明地回想起什么事来。她说:
我想是吧。
再说,我这辈子一直在工作, 我说, 第一次什么也不干,反倒觉得疲劳。
正是这样, 我说, 我一个人绝对找不到。
有过一个人,上船头一天晚上就对我说:'亲爱的,我们走吧,忘了那个男人。你正在自讨苦吃。'她在一阵狂笑中接着说:
新奇是累人的, 他说, 就是这样。
这马上就看出来了。 我说。
从没有吗?
人可以犯一生错误。
还有一个,人也不错,船刚开,他就说:'瞧,有鱼群追随我们。'果真有鲱鱼群在追随我们。有人给他解释说一向这样,有时我们被鲨鱼群一连追随八天。于是他一心只想着鲱鱼。
他们有一种完全特殊的洞察力。 我说。
其实,这个人我本来可以留下的。
哦,不会的,你完全不必为此担心。
不,再没有逗趣儿的了。
那么……是他让你对这样的错误有一种基本的需要?
是这样的,我想。
总之, 我说, 你是个漂亮的妓女。
另外一个人胃口好,在陆上已经这样,到了船上,更是了不得。他觉得在船上吃不够,三餐之间就去厨房,吞食香蕉。他受制于好得出奇的身体。他喜欢优裕的生活,想在船上继续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