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念剑桥友,卓荦想高风。
“所悲老父天涯殁,未得还乡享此儿孙乐,更悲伯父伯母未见我归来,逝者难回空泪落。床头独是旧西窗,记得儿时明月光,客子光阴弹指过,飘零身世九回肠。”——这是她去国三十年之后,重回到北京老家时的感叹。父亲和伯父伯母都已去世了。这是“死别”。
“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作者自注云:“阋墙,见《诗经·小雅·常橡》篇,有‘兄弟阋其墙,外御其务(通侮)’之句,劝失和之兄弟不可不相亲,以共御外侮;尺布,见《史记·淮南厉王传》,当时民歌有云‘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亦为伤兄弟失和而作。”
燕市亲交未老,台海后生可畏,意气各如虹,
月明今夜如水,相忆有谁同。
虽离别,经万里,梦魂通。
“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大陆移民台湾,从事开发,有史可考者,是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开始的,至今一千一百多年(千年言其约数),“血裔千年”云云,本此。最后作者以“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这个祝愿作结束。
何幸当斯世,莫放此生空。
下半阕把所感推进一层。上半阕说的只是个人和亲友“生死离别”的伤感,下半阕的是为海峡两岸的亲人不能相聚而同悲了。“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是点题之句,其感叹者,即此也!台湾和大陆本来只是一水之隔,“盈盈清浅”是象征其“易渡”的形容词,并非实指台海深度;但这盈盈一水却因为人为的关系,造成了好象天上的不能逾越的银河。(银汉即银河。又银河是古代神话中分隔牛郎织女的河,这也是有象征意义的。)
“家人间我别来事,话到艰辛自掩鼻,忆昔婚后甫经年,夫婿突遭囹圄系。台海当年兴狱烈,覆盆多少冤难雪,可怜独泣向深宵,怀中幼女才三月。苦心独力强支撑,阅尽炎凉世上情,三载夫还虽命在,刑遭幽愤总难平。我依教学谋升斗,终日焦唇复瘏口,强笑谁知忍泪悲,纵博虚名亦何有。岁月惊心十五秋,难言心情苦羁留,偶因异国书来聘,便尔移家海外浮。”这一段写的是她在台湾的遭遇,丈夫曾遭冤狱,入狱三载,始得生还,其后她就接受加大的聘书面移家海外了。这是和台湾亲友的“生离”。
词的题目是《秋日感怀》,故而开头“满林霜叶红时,殊乡又值秋光晚”就点出了时间(秋日)。秋天是最易触发离人情绪的季节(古人常有“秋思”一类诗词),身处异国(殊乡)的女词人在“征鸿过尽,暮烟沉处”,也就不禁兴起“凭高怀远之思”了。“怀远”亦“怀人”,怀念远在海峡两岸的亲友也。
按:叶嘉莹是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太学”中文系教授,在海外的华裔学人中,以诗词著名。她写这首词时,大陆已经提出了“三通”建议,但遭台湾拒绝。叶嘉莹就是对台湾此举有感而发的。她不但赞成“三通”,甚至提出比“三通”更进一步的盼望——“待恩仇泯设,同心共举,把长桥建。”从词中可见词人对祖国深厚的感情。她是四十年代中期离开大陆的,去国三十年,一九七五年第一次回国时,曾写下《祖国行》长歌,脍炙人口。
月夜有怀大陆、台湾及美东、剑桥诸地友人,赋此共勉。
天地几回翻覆,终见故国春好,百卉竟芳丛!
再谈第二首:
书生报国心事,吾辈共初衷。
天涯常感旧,江海隔西东。
“十载天涯,生死离别,蓬飘梗断。”是作者自述平生,“天涯”指海外,“十载”是约数。“生死离别”是指她和“燕都”(北京)、“台峤”(台湾)的亲友。这可以用她在《祖国行》的两段词作注释。
月前台湾当局宣布结束长达三十九年的戒严;放宽旅游限制;计划准许台湾居民与大陆亲友在海外会面(甚至有“立委”提出准许大陆人来台湾探亲)……这一连串改革,虽然尚未“正式”接纳大陆提出的“三通”。但无疑已是迈向“三通”的一大步了。因而想起海外华裔女词人叶嘉莹(笔名迦陵)在多年前写的两首词,这两首词就是有感于海峡两岸的“不通”而作的。写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四日,以“迦陵”笔名在同年十二月份的香港《七十年代》月刊发表。先谈第一首。
“念燕都台峤,悲欢旧梦,韶华逝,疾如电。”这几句是承接上述的自伤平生遭遇而兴的感叹。“生死离别”的遭遇,造成了她今日“蓬辑梗断”的情况,不知不觉又是“十载天涯”了。想起“燕都台峤”的那些“悲欢旧梦”,真是令人有“韶华逝,疾如电”之感。
这首词是怀念她的散处各地的友人的,除了大陆、台湾的友人之外,兼及美东、剑桥各处的华人朋友。不过,虽然同样有“感怀”,却又与第一首《水龙吟》有点分别。它是着重“共勉”二字的。“共勉”者何?“书生报国”的“初衷”是也。从上下词意和写此词时的背景看来,作者要求诸友“共勉”的当前之务似乎就是促进海峡两岸相通。何以见得,从她评论大陆形势可知。“天地几回翻覆,终见故园春好,百卉竞芳丛”当系指“四人帮”被推倒之后,大陆出现的“小平中兴”的气象。既是故园春好,那就具有相通的条件。从这两首词中,具见作者热爱祖国的情怀;而她本人的行动,也是做到了“书生报国”这一点的。一九七九年春,她再度归国探亲,曾应邀至南开大学中文系讲授古典诗凤在天津旅居两个月,就是一例。那一次讲学,她曾有“神州处处有知音”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