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文艺上对美的见解的确太多了,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理论;前些时候有一位读者向我提出“唯美派”的问题,文学上唯美主义最显著的代表者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王尔(Oscar Wilde)。他以为美的“最高观念”是个性上“特殊的美”和新奇的浪漫的美,他在他的代表作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香港景星戏院上演过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孽魂镜》),借一个享乐主义者Henry Warren的口来表达他的思想:“我能同情于一切的东西,但只有对于苦恼的同情是一种病态,其实愈少注意于人生的黑暗面便愈是好的。”照他这种说法,假如他生在今天的香港,他会看到木屋区的灾民被火烧而毫不动心,对灾民的苦恼认为是“丑恶可怯”而只去追求他所认为“浪漫的美”了。我想对他的意见,许多读者会和我一样的不同意。
还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是从弗洛伊德(Freud)的性心理学引申的,说“艺术、文学是性的升华”。说人们因被压制的欲里禁闭于意识之中面成为“潜意识”,梦与艺术都是这被压抑的性的潜意识的升华作用。有“伟大的升华力”的人,才能使性的潜意识转化为艺术,创造艺术的完美。这派人分析莎土比亚的《哈姆雷特》,便完全是从“性心理”出发的。这种说法,忽略了社会的经济生活,其实两性的结合,也不是“无条件”的,也还是受社会经济生活的影响的。
昨晚和妹妹参加她同学的除夕舞会,妹妹老是欢喜指着她的女同学偷偷问我:你看这位穿着红外套的美不美?那位穿着白纱裙子的美不美?是的,新年来了,大家欢喜把自己打扮得美一点,尤其是小姐们。爱美是人类很自然的欲望,妹妹这样关心别人的美,也是很自然的。我写了几个月的《文谈》,也有许多人问过我:“你对文艺的鉴赏,究竟拿什么来做标准呢!”就是说我是怎样判断文艺作品的美丑呢?
又如有一首旧诗,描写出征军人的妻子忆念她的丈夫:
黄莺与她本无爱憎,但为了它惊醒了她的美梦,在梦中她会见到她的丈夫——而这是由于凄凉的生活迫使她忆念而成梦的,现在被惊破了,于是就要“打起黄莺儿”来了,这不是与现实生活有密切联系的古代反战诗吗?
这是一个“大问题”,牵涉到美学上和文艺理论上的许多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一来我自己懂得太少,二来也不是一两篇文章所可解释。我只能根据自己不成熟的意见,随便谈谈。
我同意“美即是生活”的说法,这派美学可以俄国十九世纪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他说:“任何东西,凡是独自表现的生活或使人忆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任何东西,我们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的概念应当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
我想举一些实例,拿一些人认为是“超脱绝俗”的好词,来尝试说明这个道理。宋代词人黄山谷的词: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这样的说法,也许有一些人还不能接受,因为“美”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假如说“美是生活”,那么岂不是从“天上”回到了“人间”,哪还有什么美感!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十九世纪下半期英国有个女作家克纳斯(Margarer Harkness)写了一部以伦敦贫民住宅区年轻劳动妇女悲惨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城市姑娘》(Citygirl)写得非常逼真。写后寄给恩格斯批评,恩格斯说她只写了工人群众的表面:消极,麻木、穷困,甚至不企图将自己从穷困中挽救出来,这个观察就不是深刻的。因为在那个时代,工人已经是有自觉的人群了。批评还指出:如果这本小说是在十九世纪初写的,那就是好小说;因为那个时候,工人还没有自觉,他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这位女作家所以失败,因为她没有深入工人的生活,也就不了解工人的思想感情,因而就只能作表面的浮雕了。从这个故事,也许会使我们想到更多的问题吧。
我们读了觉得很美,尤其是下半阕更美,为什么,因为“黄鹂”和“蔷薇”都是生活中所习见的东西,而“春”呢?还是比较抽象的东西(不能用手去捉摸),现在词人把它们联系起来,虚拟黄鹂用歌声作答,而瞬息间又已被风吹过蔷薇,歌声既无人能解,而又很快的消逝,衬托之下,春天已经过了,春天已经没有踪迹了,这个印像就不由得不更鲜明,不由得不使人想起在一年生活之中,最好的季节又过去了,“岁华易暮”,因此也就引起一些人情感的共鸣(这种情感是不是健康的姑且不说,但最少是由生活的联想而引起的)。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