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一直在进步中的,尤其在“晚年”写的一些文史小品,看得出他已是日渐趋于成熟,“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写的东西,也比以前“踏实”得多了。“爱读书,勤写作,专业竟忘家室,最伤故里魂招!”这是我给他写的挽联下联。他一直都是“单身贵族”,未曾成家。他是心脏病突发死亡的,第二天才给发现。如果有妻子在旁,或可挽救。假如他可以多活十年、二十年(他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四岁),他可能成为一个文史学者,而写的作品也必将比《黄巢传》更有分量,更有价值。
这样一个文武全材的农民领袖,在许多封建时代“史家”的笔下却写成了“大魔头”,好像是完全失去了人性的“怪物”。这些“史家”对“黄巢起义”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来诬蔑的,最大的诬蔑是说他“残暴”,“杀人如麻”,甚至造出“黄巢杀人八百万”的传说。如果黄巢真是乱杀人的话,他又怎能得到人民的支持?
他是名副其实的文武全材。论军事才能,唐朝的许多名将,如王铎、尚让、高骈、张承范、刘巨容等人,都曾经是他手下败将。公元八七四年,王仙芝起义,第二年,他率众数千参加,八七八年三月,王仙芝在湖北黄梅县战死,他取得起义军统一领导的地位。八八一年一月,就由潼关打进了长安,唐僖宗李俨逃到四川成都,黄巢自己做了皇帝,建国号为“大齐”,不到三年时间。
其实从“正史”中也可找到一些有关黄巢义军纪律严明的记载,如《新唐书》纪载,黄巢攻下洛阳时,唐留守使刘允章领百官迎谒,巢入城“劳问而已,闾里宴然”(意思是:黄巢入城慰劳百姓,地方百姓安然无事)。当黄巢进入长安时,《新唐书》的纪载,也是长安人民“夹道聚观”,并不害怕义军,且是欢迎义军的。
黄巢是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也是充满传奇性的历史人物。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
何等之有气魄!吴法(即高朗)的《黄巢传》在谈到这两首诗的时候说:“这种冲天的战歌,没有雄伟的气魄,热烈的感情与崇高理想的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自属的论。
但这些都是零星纪载,如果没有一部《黄巢传》的话,最少,对我来说,我还是觉得对黄巢不够公平的。
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侏儒”,中国也有句俗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的就是罗亭这种类型的“秀才”。中外都有这种观念,知识分子造反总是不能成事。
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农民领袖,曾几次应考进士,都名落孙山。他又曾经和王仙芝(也是后来的农民军领袖)一起做过私盐贩子。贩卖私盐是犯法的,也是被士大夫看不起的“下等人”。而黄巢却以“落第进士”的身分去做了私盐贩子,这种行为在当时来说,确是惊世骇俗。但他正是因为看透了朝廷的腐败,说朝廷好像臭气薰天的马厩,立志要“洗濯朝廷”(《新唐书》),这才绝志仕途,决心和过去告别,投身到“下层社会”的。
“攻文史,撰影评,方期更上层楼,遽惜英年早逝。”这是我给他写的挽联的上联。他“攻文史”是“晚年”(正确来说,是死前大概十年左右)的事,在这以前,他对“文史”当然也是有所涉猎,但主要还是写影评和新诗。为了工作的关系,他写影评最多。但说老实话,他写的影评并不算成功(在他生前我也是这样和他说,他亦同意的)。尤其五十年代初期,他在《大公报》写的影评,谈一部什么苏联片,往往一写就是一两万字,曾给人以“繁言不要”之讥。后来在《新晚报》用“蓝湖”笔名写的影评比较好了,但在同类的影评中也还不能算是“出类拔萃”的。
但《黄巢传》纵然还不能说是很有创见的学术著作,未足与一流学者相比,却也是有足以传世的价值,最少可以作为大中学生读中国历史的课外参考书了。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说他“终于得偿所愿”,需要一点解释。从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他长期担任《新晚报》副刊的领导工作。但他却实是不适宜做领导工作的。他曾经不只一次向我表示,他最大的兴趣是读书和写作,希望能够像我一样,做个“散人”。不过报馆方面找不到适当的人替代他,直到七五年方始让他得偿所愿。他也是在做了专职撰述员之后,开始写《黄巢传》的。
论文学的才能,他留下的诗文虽然不多,但只要看他的两首《咏菊诗》,也可见一斑。
但黄巢并不是罗亭型的知识分子,他这个秀才(论功名其实他已是比秀才高一级),却是坐言起行,说干就干。他的造反,最后虽然还是以失败告终,但却摇撼了李唐王朝,“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遍公卿骨。”把皇帝都赶出了京城,逼得要到四川逃难。
我该怎样说才好呢?谈到这本书,我是既为他庆幸,也为他惋惜的。庆幸的是他终于得偿所愿,在死前给我们留下了一本较有分量的历史著作。可惜的是,他死得太早了!
幸好这个工作已经有人做了。他就是曾任香港《大公报》副刊编辑(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五年)的高朗。他是聂绀弩的同乡,湖北人。我和绀弩认识,就是他介绍的。他死的时候(一九七七年三月)是《新晚报》撰述员,这本《黄巢传》是他用“吴法”笔名写的最后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