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围棋又是变化无穷的,它就像星罗密布的宇宙空间,即使是超一流棋手,也无法穷其奥秘。因此在复杂的实战对局中,棋手的看法必然不尽相同,有时出入还会相当大,这就需要棋手们大胆地讲出自己的见解,创造出一个“百家争鸣”的研究气氛来,这才有利于棋艺的提高。
我本人就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在围棋上恐怕已达到了极端的程度,特别是在七八十年代。不过任何事物都存在着“物极必反”的法则,真理再前进一步,就会变成谬误,“自信”再前进一步,则会成为“狂妄”。假如“自信”与“狂妄”之间真有一条界线的话,那我就是正好站在这条界线的边缘,并且时常会“越界犯规”。
再有,在对局之后的复盘研究时,如果大家一致认为我的棋形势不好,我是不肯轻易认账的。有时明知人家说得对,也要硬着头皮和对方摆下去。
以上这些,都是我从“自信”越界到“狂妄”时所干的蠢事,现在我虽百般注意,但有时好胜心一发,又会口没遮拦,只好请棋界的朋友们多多谅解了。
围棋这种竞技,纯粹是一对一的单兵作战。比赛一开始,棋手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奋斗,任何人都不可能来帮助他。其他的体育比赛,最起码还有个暂停时间,教练可以出谋划策,想办法稳定运动员的情绪,鼓舞运动员的斗志,但围棋比赛连这个机会都没有。能够支持着棋手全力拼搏的,大概只能是“自信心”吧。这情况,很像是单身一人驾舟去漂洋过海,在惊涛骇浪之中,只有对战胜风浪充满自信的人,才能勇敢地不屈不挠地和风浪搏斗,最终胜利到达目的地。而缺乏自信的人,一遇风浪就会张皇失措起来,结果必然会遭到灭顶之灾。因此在不是你输就是我赢的围棋比赛中,缺乏自信就意味着失败。
1983年在兰州举行的“国手战”中,我执黑棋败给了邵震中七段,失去了夺冠的机会。后来邵震中在上海的《围棋》月刊上,我在北京的《围棋春秋》杂志上,各发表了一篇文章,对这盘棋进行了讲评。结果双方的观点分歧很大。邵震中认为布局他稍有落后之感。而我认为布局是黑棋压倒优势。
邵震中说黑一百七十三手后,白棋已稍稍有利了。而我认为,此时黑棋还领先十目左右,后来因连走坏棋才输掉的。由于对同一局棋双方观点如此不同,使许多读者迷惑不解,棋界同行对我的观点也颇不以为然。对此《围棋春秋》的编辑特地来问我:为什么高段棋手的看法差距会这么大?我是这样回答的:由于各人棋风不同,形势判断的基点不同,棋艺的水平不同,看法有差距很正常,甚至还会有完全相反的判断。
其实,日本棋界这样的事也很多。像第二期“棋圣战”,藤泽秀行棋圣和挑战者加藤正夫九段的决赛第二局,对中盘一个转换结果,名誉本因坊高川九段判断黑棋不坏,而藤泽秀行棋圣判断白棋好。连他们这样赫赫有名的大棋士,都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形势判断,那我们之间有分歧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过,我想强调一点,尽管我在私下里,在互相“斗气”的场合,说过一些言过其实的大话,但是一到真正探讨棋艺的场合,或在报刊上发表有关棋艺的文章时,我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尤其在辅导少年棋手时,更不敢粗心大意而误人子弟。我认为,围棋是艺术和科学的统一体,它的科学性就表现在棋艺之中,决不能掺假,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任何名家高手都不能把不好的东西硬说成是好的。如果在研究棋艺时,出于什么考虑而违心地承认这个,批判那个,到头来会害人又害己。在研究棋艺时,也不应夹杂着个人的感情色彩,只有这样,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还有一次,大概是1979年的一天上午,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宣称,我可以同国家围棋队的男队员“十面打”(同时下十盘棋),并且有取胜的把握。这一下顿时激起“公愤”。要知道,有资格进国家队的棋手哪个不是身怀绝技?结果那天上午有十名队员真的接受了挑战,而且国家队的几乎全部队员也都赶来观战。后来因为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十面打”没有下完。
1982年在北京举行的“国手战”中,我执白对马晓春的一局棋,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对于布局黑四十五手,在场的全部高段位棋手一致认为白棋形势不好,而我认为不但没坏,反而是白棋有利。为了表明这一立场,我在《围棋》月刊上发表了自己对这局棋的讲评。于是有人说:棋都输了,还争什么面子?实际上,我丝毫没有利用讲评来争面子的念头,我只是为了共同探讨棋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
在这里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护,有时我确实把自信和狂妄搅到一起去了。比如,有一次训练比赛,我执白对上海的王群,下至中午封棋,在去吃饭的路上,有人问我这局棋形势如何。我居然脱口就说:我拿白棋要赢,拿黑棋也要赢。这种态度,当然会让对方无法容忍。类似的事还有过好几回。
自信心对于一名棋手来说,是绝对的必备条件。
1981年的全国比赛,我和罗建文对阵。那时罗建文的水平和我有一定的差距,可那盘棋他下得相当出色,局面一直领先,最后因为走了个漏着才输了。按道理,对走了漏着而痛失好局的罗建文,说一句“哎呀!赢得真侥幸”的话并不失身份,也是人之常情,可我偏不肯承认他是在优势下,因失误而输掉的。听说这件事大大地刺伤了罗建文的感情。
大概从1982年起,“聂卫平过于自信”的说法开始多起来,不少人认为我“太狂”。说来这并不奇怪,因为1974年以前,我还是个无名之辈,没人去理会我是否“过于自信”。1975年夺取全国冠军以后,一直到1979年,是我的全盛时期,别人很难赢我,所以不管我是如何自信,自然也不会有人说我“狂妄”。但是1980年以后,青年棋手迅速赶了上来,情况便不同了。尤其是1982年我被马晓春“连拔三城”,输得一败涂地。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像以前那样自信十足,复盘研究之际,胆敢“说三道四”,难免会给人留下狂妄的印象。
在棋艺上,我对自己的观点从不隐瞒,而且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会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为此也引起过别人的误解。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我做得实在过分,开开玩笑也就算了,竟然当真去下“十面打”,如此“视群雄如草芥”,怎不引起“公愤”?!说不定我的“狂妄”名声,从那时起就已经不胫而走了呢!
这时我的自信又和“好面子”搅在一起,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