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1月,以岛村俊宏为团长的日本围棋代表团来华访问,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到全国的几个大城市进行巡回比赛,可那时全国都乱了,他们只能留在北京。我听说这个消息后当然不能错过,也跑到比赛场地——北京饭店。没想到那天陈老总出来接见日本代表团,而且是穿着他那身元帅服。我过去虽然经常见到陈老总,但还从来没有见他穿过元帅服,当时觉得他威风极了。
李立三给我的印象是极为豪放,他的围棋水平并不高,每次输给我后都哈哈大笑,整个客厅全是他的笑声,我觉得灯都要被震下来。李立三同陈老总关系密切,就是他跟陈老总讲,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棋下得很好。这样陈老总才知道了我,并把我接去下棋。
和陈老总交往的许多细节,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些话的意思我是记得的。1964年中国成功地进行核试验后,陈老总曾说过,原子弹相当于围棋的“九段”,中国有了原子弹,也就是有了“九段”,而中国围棋目前还没有九段,你们将来要打败日本的九段。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这使我在幼小的心灵里就懂得了下围棋并不是单纯的玩,而是和民族荣誉为国争光联系在一起的。
陈老总是全国围棋协会会长,组织领导了新中国的围棋事业。可以说没有陈老总,就没有中国围棋的今天。陈老总生前公开讲过,他搞围棋并不是因为个人的爱好,是毛主席和周总理亲自批准、提倡的。毛主席本人是否会下围棋,至今没有定论。我认为毛主席会下,在他的着作中多处提到围棋,甚至还用“做眼”比喻建立革命根据地,一点不懂棋的人是不可能如此引用的。
没想到晚上陈老总又把我们接去,这次是在首长休息室。那天中国围棋代表团刚出国比赛回来,他正在接见他们并听取他们的汇报,国家体委副主任李梦华也在场。他们就如何发展中国的围棋事业谈了很多,可惜我那时还很小,谈话的内容还听不大懂,只知道和围棋有关。
陈老总一定要我和《朝日新闻》的记者田村龙骑兵下上一盘。第一盘由于过度紧张我输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日本人下棋,尽管他只是个业余五段。可以后的五盘我全赢了。当时武宫正树、加藤正夫、石田芳夫都在团里。我还和武宫正树下了盘让先棋,没下完,打挂了,我的形势不好。
总在我的童年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我十岁那年和陈毅元帅下过一盘棋,从那以后我们竟成了棋友。这件事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可以说是改变了我的一生。
在陈老总面前,一开始我还有些拘束,后来见他总是笑眯眯的,也没架子,就有点“放肆”起来。有一次对局,陈老总刚刚下了一步,可能发觉不妥,就伸手要把棋子拿回去,不曾想被我一把拉住了手腕,硬是不让他悔棋。当时我气急败坏的样子逗得陈老总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都哭笑不得。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成了棋界的笑谈。
陈老总估计我回去后挨过训,幽默地说,这个东西吃不醉哟。我看了我爸爸一眼,得到他的允许后我才吃了。以后我特别爱吃西瓜,在大的比赛中,我不吃午饭也要吃西瓜是有了名的,这不能不说同陈老总请我吃西瓜有关。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陈老总,但我从红卫兵的小报上看到他也被批斗过。
我从小下棋就很认真,从来不愿让人,不管是谁。对陈老总我也是毫不留情,直到杀得陈老总投子认负。这个结果令我喜出望外,因为继波输给了陈老总,而我却战胜了陈老总,对我来说,这可是双重的胜利。
下完棋,陈老总留我们吃午饭,在吃饭中我可是闹了大笑话。那时我们家生活简朴,像汽水也算是高档消费品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喝到,不可能随便就喝的。吃饭时服务员给我倒上汽水,我一尝,特别好喝,几口就喝光了。我刚喝完,服务员又给我倒上,再喝光,又倒上,就这样我连喝了十几瓶,到后来居然喝“醉”了,头晕得不得了,只觉得天昏地转,吃着半截饭就坐不住了,只好躺在了沙发上。陈老总叫我吃担担面,我起都起不来了。后来怎么回的家我都记不清了,反正一到家就挨了我爸爸一顿打,说我太没出息了,一点样子也没有。
另外陈老总也说过,毛主席的水平很不错。当然不错到什么程度无法知道,这只是陈老总的评估,但可以证实毛主席是会下围棋的。陈老总还对我这样讲过,你现在加紧努力,等你长大了,能赢日本人的时候,我带你去跟毛主席下。这句话对我的刺激非常大,那时候能见毛主席是我最大的愿望,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当时在场的还有李立三、过惕生和过旭初。李立三我原来就认识,那时他是华北局书记处书记,每个周末他都派车接我和继波到他家下棋。他家养了好几条狗,我小时候还很害怕。下完棋还请我们吃饭,开开荤,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质极度缺乏,能吃上肉就是很不错的事了。
经常和陈老总一起同我们下棋的还有张劲夫、金明、胡立教、孙乐宜等,他们都是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人。最有意思的是我还和原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宋希濂下过棋。我那时看过不少历史书,知道宋希濂是国民党的上将、兵团司令,是陈毅元帅的手下败将。一次在政协礼堂我同时遇见他们两人,我就在心里把他们进行比较。那时我们受的教育国民党都是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可我看着他们两人都很和蔼,从外表上看不出哪个是共产党,哪个是国民党。我特别喜欢宋希濂还有一个原因,他总爱请我吃冰淇淋,政协礼堂的冰淇淋又做得特别好吃,吃得我对他极有好感。“文革”后他去了美国,以后再也没见到他。
第二天上午,我爸爸领着我和继波来到北京体育馆东楼招待所。我爸爸亲自带我们去下棋,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出门前,我爸爸一再叮嘱我们见了陈老总一定要先问陈伯伯好,要有礼貌,不许乱说乱动,不许随便吃人家的东西等等。
陈老总说了很多,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他说他早就该来了,因为人家在批斗他,所以拖到今天。可我觉得他特别精神,根本没有挨过斗的样子。开始我还躲着他,不知怎么被他发现了,马上把我叫到跟前,并把我介绍给日本人。
当时随日本代表团来的还有《朝日新闻》的记者,《朝日新闻》对“文革”的报道相当厉害。陈老总指着我对他们讲,外国人都说红卫兵是“洪水猛兽”,他就是红卫兵,你们看他是“洪水猛兽”吗?他不也是很文明地下围棋的吗?那天我还正巧戴着红卫兵袖章,平时我是很少戴的,特别是那时我已经成了“狗崽子”,说来真是“鬼使神差”!陈老总那时正在逆境之中,可他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尽量为国家挽回一些影响。
这时服务员端上西瓜,陈老总指着西瓜对我说,小聂,吃西瓜。我很想吃,可又不敢,因为出来时我受到我爸爸的严厉管教,不允许我随便吃东西。
“文革”后,每年1月6日我都去八宝山看陈老总。现在棋院有个陈老总的雕像,我们的纪念活动改在那里。陈老总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
简单交谈过后,陈老总便邀请我们入座。大概是继波水平比我高的缘故,陈老总首先选择了他,我则和李立三对局。第一轮继波输给了陈老总,我胜了李立三,然后我们交换了个位置,我对陈老总,继波对李立三。
自从和陈老总认识后,只要有时间,他便把我接去杀上几盘。有一年暑假,陈老总说,你们白天好好睡一觉,晚上陪我下棋,我请你们吃夜宵。
陈老总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比如几岁啦,学棋时间啦,棋力如何啦等等。记得有一个问题使我很难堪,就是“你下得过弟弟吗”?虽然我确实下不过弟弟,但“下不过”这三个字就像根骨头鲠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后来还是我爸爸替我作了回答。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和他下棋,直到快开学时,他大请我们一次,还开玩笑地说,我们要“告别”了。那意思是说我们一上课,就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陪他下棋了。
1962年夏天,我和弟弟继波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看大人下棋。正看得带劲儿,我姐姐突然跑来找我,让我赶紧回家。什么原因她也不说,我就挺奇怪的。
可一进大厅,我的眼睛就不够使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但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被沙发围绕着的茶几上的棋盘和棋子,恨不得立即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杀一盘,连向陈老总问好都忘了。直到我爸爸忍不住连声催促我时,才发觉陈老总已经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
回到家就让我洗澡。那时洗澡是很大的一件事,我像所有的小孩一样,不愿意洗澡。可没办法,大人逼着洗也只能洗了。洗完澡还换了身新衣服,我就更奇怪了。这时我姐姐才告诉我陈老总要找我下棋。那时我才十岁,还搞不清楚谁是陈老总。我姐姐说陈老总就是陈毅元帅,我还天真地问怎么元帅也会下棋?在我的脑子里,元帅都是带兵打仗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老总。后来社会上传“二月逆流”的事,我见到陈老总的儿子陈小鲁,向他打听陈老总的消息,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我坚信陈老总是好人。
从那以后我日夜盼望着这个时刻,到了1974年我真的赢了日本九段时,陈老总已经去世两年,虽然毛主席还在,可没人领我去了。不过经过那狂热的年代,个人崇拜的色彩已在我心里逐渐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