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山低沉、和蔼却不容分说的语气是他们所熟悉的,根本没有他们劝说的余地。白大褂、口罩、帽子……他们帮助钟南山往身上穿,就像一件件、一层层穿在一副根本不用担心摇晃的铁架上。
当时,广东及全国各大媒体,每天都在争相捕捉与疫情发展相关的信息,尤其是关于“虽是传染性疾病,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的信息发布,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但是突然有一段时间,好像有关报道又低沉了下去。
可是,办公室的同志惊讶不已:钟南山手上拿着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往地上掉,而他自己却没有察觉。所长的身体竟然虚弱到如此地步!这个样子,怎么能工作?何况还要进非典病人的病房!
家里。2003年1月29日,钟南山带着病走进家门,爱人李少芬最直接的反应不是自己会不会被传染。她对钟南山又怜又惜又疼,却不敢对钟南山多说半句,怕增加他的精神负担。
复查之后,查看胸片,他惊喜不已:肺炎的阴影没有了!5天的吊针,全部用的是普通的抗生素。钟南山心中有底了,他的病,不会是非典。
尽管心情不好,但是让钟南山有所欣慰的,是他感觉自己的病不太像非典。因为非典病人呼吸很困难,很多病人都是这样;而他的感觉,并不严重。
穿上防护服,钟南山和其他所有医生一模一样。然而,他的战友能分辨出他,期待着他的病人也能分辨得出。一位病人这样说过:“我知道,那是他,尽管我非常难受,意识模糊。因为我的心,在他面前,踏实下来了。”
钟南山呵呵地笑笑:“我不过有点儿不舒服,现在不是出来了吗?”
钟南山复查的结果,让李少芬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但见到钟南山当时很虚弱,手里拿着东西都会不自觉地掉到地上,她就让钟南山又休息了3天。之后,她很不情愿地同意他去上班。
走进办公区的楼道,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没事,像没有“大病了一场”的感觉。他习惯性地用手向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尽量像平时一样步伐有力、面带笑容。知情的部下见了他,既惊又喜,他们克制着眼泪说:“所长上班来了!”8天后,出现在部下面前的他,整整瘦了一圈。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领导如此憔悴,但是钟南山脸上的神情,显得很有力量。绝大多数同事不知道他得了肺炎,只是知道他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没有上班。
“应该尽量找个僻静的地方。”
所有电话,她不让他接。包括当时有一位领导问钟南山去哪里了,她说他出差了。她还做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给他吃。钟南山的感动在心中静静地泛起。在他最需要挺住的时候,能够真心照顾他、疼爱他的,唯有患难与共的妻子。
钟南山回到家后,李少芬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对他轻声细语,帮他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然后叫他洗澡。以后,她就再没有让钟南山出门,让钟南山安静地养病,也不让别人来看望,除了一些不得不见的领导,还有护士。
他回到自己的家,那个至少38小时不知他下落的家。家里有常年为他忧心不已的爱人,还有他的孩子们。
他悄悄地说服了知情的战友和部下,商量了一个结果:住到其他医院去。
心力交瘁。
2003年2月11日,为了安抚民心,钟南山受命,在广东省卫生厅召开的记者见面会上,面对媒体,讲解非典的发生和病人的发病情况。这次,钟南山为了国家,讲出了自己必须负责任的一句话。
2014年年初,钟南山家里大搞卫生。当擦拭客厅的门时,协助打扫卫生的保姆看见在门的木框上侧有一颗已生锈的钉子,准备拿钳子把它拔掉。钟南山的夫人李少芬说:“这就是11年前给钟南山打吊针时挂瓶用的钉子,留下做一个纪念吧。”
在钟南山生病前后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的电视观众、普通百姓,那些在艰难时期习惯“听钟南山都在怎么说”的人们,突然在电视上、在其他媒体上找不到他了。北京的很多市民,每天都在关注非典疫情、关注钟南山。因为他们知道非典在广州肆虐,钟南山是广州的专家,他说的是一线的消息,是新发的病人和来自病房的事情。但是就连媒体的记者,也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看到钟南山的影子;那些能找到钟南山的人,就急切地询问他的消息。
她的眼神明净而温暖,就像平时一样亲切地走近钟南山,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钟南山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李少芬悉心地安排丈夫在家养病的生活,把他的一切安排好。
此时,他躺倒在自家的病床上。苦闷、真真切切的苦闷,如乌云翻滚,袭上心来。他胸中的郁闷,一时不知该如何排遣……
但是此时,他第一次感到异常疲惫。上海的会议是有关感染议题的,就是与目前这个特殊传染病有关的会议。他本想开完会以后,回到广州能够休息一下。但是没有想到,事情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一直没有合眼。他在上海时,从早上7点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赶往广州,是晚上9点,再到第二天早上9点时在香港,从香港回到广州又持续工作到晚上9点多,整整38小时。
2003年1月28日。钟南山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停止工作。
他没来得及过多地去想,因为他被病魔击倒了。第二天上午,他发起了高烧,接着就开始咳嗽。他马上拍了X光片,左肺出现了炎症。
他病倒了,而且是只能回家养病。他抢救过多少病人?当他染病后,“回家治疗”竟成了最好的选择。让他感到辛酸的,还不是患病本身……
钟南山是以疑似非典病人的身份回家的,但是李少芬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传染病人而嫌弃或者躲避他。钟南山有博大的心,很多事情时常被忽略不计,但是这几天妻子所做的一切留在他心里,在他的记忆里是那么细致、清晰。
在钟家做家务已经十几年的保姆,这时非常紧张。平时,她每天全心呵护这两位她心目中又敬又亲的人,很为两位老人的健康担忧,所以此时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钟南山一进门,她就把所有的衣服都给他换了。房间的布置,是提前就已经安排好的,为了方便每天护士到家里来给钟南山打吊针。
他仅仅是抱着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尽快把病原体找出来,结果却被误解了……这让钟南山一时难以承受:怎么搞的?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尽管钟南山当时并未完全明白这条短信的全部含义,但是他的内心有无边的落寞之感,他感觉出有一些人很明显地远离了他。
钟南山的思路如此明晰。
一场大病,使钟南山的身体虚弱不堪:“我觉得非常疲惫,就像搬一座大山。”不得已,他又在家里休养了3天,然后拖着乏力的身子,往呼研所去,因为那里是战场。他的心,牵挂着他的呼研所,担忧着病人的安危,更担忧着疫情蔓延的凶猛势头。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想,怎样才能找到控制疫情的办法?
当时,对非典病人的治疗情况已经显示出,大剂量的抗生素无济于事。事实触目惊心地摆在眼前:非典,不是普通的肺炎。它向世人狰狞地宣告:传统治疗手段,无效!
稳定压倒一切。
钟南山平时的忙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除了睡眠,他一刻也不能清闲,几乎很难静下来想一下自己。
他只是感觉身体异常虚弱。在家里吊了5天针之后,他决定去复查一下。
但不久,钟南山收到一封信。信中提出,因为这个病区马上有一位即将进行肾移植的病人,而且有一位香港的记者会在现场做报道,届时场地会紧张。“医院都很不容易。”然而,此时的钟南山,刚刚卸下担任了10年的广州医学院院长职务。骄阳之下,他感觉像被秋风扫了一下:“难道我是瘟神?”但是,他马上恢复了平静:替医院着想。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双脚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好像灌了铅,往前走,有点拖不动步子,已不是那个快步如飞的钟南山了。
当时67岁的钟南山,早年是运动员,之后一直没有间断过体育运动。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无论多么劳累,一觉醒来,就能恢复体力。
钟南山在去上海之前,已经为抢救非典病人奋战了一个多月。“这是很关键的时候,我得带头啊。”他说。
不少人还记得当时有传闻,说钟南山在宣传自己,哗众取宠。
于是,他拨通了儿子钟惟德的电话:“爸爸要回家去养病。”
据一些媒体的一线记者回忆,当时确实曾经接到过上级的命令,说对非典的报道要降温,要低调。有的媒体甚至被通知暂时停止对非典疫情进行报道。
“所长来上班了!”整个呼研所医务人员的心,安稳了。钟南山又开始了他繁忙的一切。
艰难困苦他不怕,天大的难题压不垮他,然而此刻,疲惫不堪的他,一时间胸中仿佛塞满了莫名的委屈。“国家安危”这样的词儿,像是炸雷,轰轰地敲他的神经。
钟南山如果住在自己所在的医院进行治疗,是最理想的。这里是治疗呼吸疾病的权威医院,有很多他的老战友、老部下,他们都会细心地照顾他。但是,他不想这样。在这样的时候,他不能多为自己想——尤其是他不能躺在自己的呼吸疾病研究所。那样,对整个抗击非典的工作,影响就太坏了,大家的士气会受挫,对病人的影响也会很大。“怎么,连专家都倒下了?”病人会丧失战胜病魔的信心。还有,谁都会知道钟南山病了,万一他的病治疗时间长、很严重,那影响就会更坏。他怕传到社会上去,影响稳定。
有一天下午,一直埋头忙碌于工作的钟南山,发现手机上出现一条极其特殊的短信:“钟院士,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他以自己院士的声誉做担保,告诉大家:非典并不可怕,可防、可治。
很快,钟南山被安排到了一家医院的干部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