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命中等待的那个人,那个总是投来匆匆一瞥,却从未真正停留的人。拉斯穆斯总觉得,自己曾在城里见过这样一个人,转过身,试图捕捉他的目光……
本杰明坐在餐桌前,看着其中一本耶和华见证人手册中的插图。家里总是摆放着这些手册,可随时取阅。
崭新的世界,万物映照着主的荣光。
1982年,圣诞节当天早晨。拉斯穆斯与本杰明紧紧依偎着彼此,躺在克莉丝汀娜阿姨公寓的房间里,棉被早被踢到脚边,床边地板上堆了许多衣服。晨曦从窗户照进屋子。
好一句惊天动地的爱情宣言。
大雪纷飞,柔软、友善地覆盖住一切……
现在轮到本杰明害羞了。
本杰明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他不想说谎,不过,他很快就必须再说谎——为了圆一个谎,他必须说十个谎,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他只能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
“好,现在试试看!”拉斯穆斯说道,“来,说声‘干’!”
他唯一理解并体验过“超乎寻常的力量”,是使他敢于越轨的力量。
“是,我还是会手淫,事后再向上帝忏悔。”
他望着一片银白的城市,深知自己正处于某个重大的开端,一切就从现在开始。看似憧憬无限,却又充满宿命,令人不寒而栗。他全身上下充满着敬畏感,他已经充分体会到爱人与被爱的真谛,但也了解遭到背叛是什么感觉。
“不会,但是我事后都会向上帝忏悔,我是说真的……”
“我是一头自愿受屠宰的公牛。”
本杰明哈哈大笑:“我才不这样做呢!”
“小宝贝,”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在对着小宝宝说话,“外面有太多太多诱惑。”
在某些夜里,我们的生命历经转折;晨曦初探,进入新的一天,我们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获得新生。
要怎样才能掩饰这一切,不被别人发现呢?
他们睡在一块儿。不仅如此,他们还两情相悦。
她又走回厨房。“你吃过东西没?我做了一些辣酱汤,我们等爸爸回来就开动。到时你可以告诉我们,你昨天借宿的那位朋友是谁。”
从现在起,一切将会迥然不同。本杰明健美的身体,有点怪异的西装,他是那样惹人喜爱,就像小孩一样单纯,全无一丝不自然的算计感。
但现在,本杰明不知道这段感情要怎么发展下去。
母亲不禁莞尔一笑,对小男孩的聪颖、善解人意与坚决,感到非常骄傲。
本杰明喜爱整齐清洁,就像父亲一样。
“爸爸最近很担心你。”
他就在这里,在克莉丝汀娜阿姨家里亲吻了一个陌生男孩,仿佛是非常自然、天经地义的事。
“总之,你对这一点都不担心啰?”
然而那人从未真正转身注视过拉斯穆斯。他总是抽身离去,让拉斯穆斯一直单相思……
两人现在都是自由之身了。本杰明才刚经历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现在,朝任何一处踏出的任何一小步,都是全新的一小步,迈向全新的方向。
本杰明连拖带拉,将拉斯穆斯带到客厅窗前。
无论父母如何怜爱地试图摇醒他,神学学校夜以继日地苦读,所有的杂志、小册子与传单,所有由布鲁克林全球总部授权发行,再经瑞典中部阿尔博加市总部特地翻译,而后发行到全国各地教会的戒律书与谴责书,都无法保护他了。
“你的电话是多少?”他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浓浓的维姆兰口音又出现了。
母亲从他背后望过来。
她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今早被拉斯穆斯的胡子刺痛的脸颊。
“抱歉,妈……我睡在朋友家里,昨天实在太晚,不方便打电话给你们。”
书上是这样写的没错,但作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还是要继续祷告,把所有烦忧全丢给耶和华,继续相信他真的在乎?
从现在起,朝任何一处踏出的任何一小步,都是全新的体验,全新的一小步。新生已然降临。
“这将能保护你的心智,赐予你‘超乎寻常的力量’,使你免于受到不当欲念的驱使,做出不智之举。”
两人哈哈大笑。
他轻轻颤抖着,感到晕眩,仿佛是刚被打过一顿。他感到既忧虑,又喜悦。
既神秘,又充满无限可能。
“呃……”他犹豫着到底该怎么说,“很高兴……”
“什么?”
他对这些插图总有难以名状的好感,看着崩塌、倾圮的城市,那些疯狂想逃离耶和华的惩罚——大地震、大洪水、火山爆发——却徒劳无功的人。不过他也喜欢那些美好的景象,天堂又重回伊甸园时的和谐情景,人类不分种族,与百兽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天堂里,一片祥和宁静。
本杰明跟着母亲走进厨房,坐在餐桌旁边。
他瞧着挂在墙上的图画,瞧着书架上每一本书的书名,翻了翻散落在电视机前茶几上的杂志与报纸,试坐一下沙发与扶手椅,不时地又溜回窗前,想再次确定整座城市真的跟昨天截然不同了。
他当年才10岁,却已是十足的小大人。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母亲,纠正她:“对我们这些活在真理中的人来说,是这样没错!”
本杰明有一种习惯,每次都会先沉默一下,若有所思,然后眼神一亮,好似终于找到答案,侃侃而谈。这让拉斯穆斯感到如痴如醉。
本杰明不敢正视自己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他望向大门,心想自己真应该拔腿就跑,夺门而出。
身为耶和华见证人,他早已习惯被别人问到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解释自己和一般世俗的人有什么不同。这个被拉斯穆斯视为个人机密的问题,在他看来反而稀松平常。
“怎么啦?你在看什么?”
本杰明笑了。
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抱歉,我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如果你想喝茶,我就去烧开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就是不骂脏话。我就是不骂。”
敢于在圣诞夜跑到保罗家作客,敢于面对跟他一样受到外界诱惑驱使的人们。
是的,他获得了新生!
“没关系。530244。”
本杰明转身离去。拉斯穆斯呆呆地站在敞开的门口许久,凝视着他渐去渐远的身影。他费心思量许久,到底要隔多久打电话给对方,才不会显得太急切。
挂上夹克,脱下鞋子,整齐地摆在其他鞋子旁边。他在门外就把鞋底的雪刷掉了。
换句话说,他们通了奸,犯了法。
现在怎么办?难不成要起床,回家问老爸,这样做适不适当?
除此之外,本杰明原本熟悉的世界陷入一片天旋地转,濒临崩解。
新飘落的闪亮雪片,继续覆盖在城市之上。
两人接吻,对方暖热的手摸进他的衬衫,亲昵地吻着他的喉咙、颈项、胸膛,慧黠地为他宽衣解带。他就这样任对方上下其手,不加阻拦。
这些年来,他朝思暮想、千呼万唤的人儿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位耶和华见证人呢!
她犹豫一下,然后转身。她不确定自己应该说这些话,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被单下躺着那位昨晚在保罗家相遇的男子。昨晚可是他毕生第一次庆祝圣诞夜。
他不禁脸红起来,但看起来相当快乐。
摊开在他面前的图画中,描绘了一个家庭,爸妈和小孩背着高山,坐在湖边;远处,一头雄狮平静地躺卧着,旁边则是一头低头吃草的小羊羔。
本杰明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一整晚,雪下得更大、更多。整座城市焕然一新,与获得新生的他相映生辉。
本杰明似乎没听见,他正聚精会神找着茶杯,终于让他找到一对干净的杯子。他眼睛一亮,取出这两个杯子,倒满滚烫的开水。
昨晚是第一晚,此刻则是第一天的开始。
“没……没事,没事。”
母亲跑到门口迎接他,吻吻他的脸颊。
“我们再联络吧。吻我一下……”
就是现在。他必须做出抉择,而他选择了谎言。
本杰明站在拉斯穆斯家门口,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西装,准备告辞。拉斯穆斯身上只有夹克跟内裤。
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是的,他正在坠落。
所有律法与信仰都无法继续保护他了。那双暖热的手,柔软的双唇……
他的肌肤还残留着对方的体味,脸颊上还黏附着对方的胡楂,嘴唇湿润而肿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被爱。加上昨晚的香槟酒与睡眠不足,本杰明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昏昏然。
其实,他多么想一直窝在拉斯穆斯身边,但今晚家里还有《圣经》研讨会,他铁定会被质问昨晚到哪儿鬼混去了。他可不想顺便解释,为什么今晚他还敢缺席例行性的《圣经》研讨会。
“真的,我以后还是继续手淫啊!”本杰明满不在乎地说着。
“我知道……”他急忙说道,“可是,没事,真的没事。”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啊,你们还不知道是谁吗?”他试探着,出于心虚,声音很微弱。令他讶异的是,妈妈竟然没有追问下去。
不,不会变成这样的。拉斯穆斯必须明白,他们两人将会厮守一辈子。
“不过手淫并不是通奸,所以其实不算罪孽。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因为手淫就被赶出神国的大门,不过我们还是得努力防范这种行为,它会使你失去专注力,彻底分散你对上帝的意志。”
“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要回答。你平常会不会手淫?”
对方会怎么看待他?随机打炮、泄欲的对象?深夜寂寞难耐时的伴侣?他也没大家想象中的那么迟钝,至少知道这种关系叫“一夜情”。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拉斯穆斯对城里还不熟,离开保罗位于圣保罗街的公寓时,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该往哪儿走。
本杰明在水壶里加水,打开电炉。他似乎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心中反而感受到无上的喜悦,无比的沉静。
“来,我必须带你瞧瞧我刚看到的。”
本杰明从床上起身,套上上衣与短裤。
母亲长叹一声,以极为忧虑的口吻说道:“人,很容易迷失的!”
“爸爸在哪儿?”
她偏了一下头,理理他的鬓角。
直到现在。
然后,拉斯穆斯醒了。他高声呼唤他,他要他。而他再一次向他屈服。
这个让全城一片银白的圣诞夜,象征他人生的新转折已趋圆满。
本杰明摇了摇头,甩开母亲怜爱的手。
“没有,可是我们现在可以交换号码。你等一下。”他闪身跑进房间找纸笔。再次出来时,他拿着笔,已准备好在手掌上写字。
《圣经》里是这样写的。当他躺在对方身旁时,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面对屠宰已经无所畏惧。
其实根本没区别。现在,他们两情相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怕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拉斯穆斯就在这一刻,坠入情网。他合上掌心,握住对方姓名和电话号码的同时,仿佛做出了某种承诺,某种拥抱对方、保护对方的承诺。
“你看!雪下得好大!”他雀跃不已,“整个城市变成白色的了!”
“没有,只是……这是上帝的旨意。”
这就是《青年问答集》中关于不正常性行为章节里所提供的建议。他读过不下数千遍,当作箴言重复背诵,像是一面盾牌,协助他抵抗所有来自外界的诱惑。
拉斯穆斯听见这句话时,表情看起来轻松许多。
两小时吧,他想,就等两小时,然后打电话给对方。对方那时一定到家了吧。
不,这样说太傲慢了,他应该试试轻松一点的说法。
“嗯……我是不会骂‘狗屎蛋’的。没必要嘛。我也绝对不会像保罗那样,整天喊‘老天爷’,这是在滥用上帝的名字。”
只要她再靠近一点,就可以从儿子皮肤上闻到另一个男人的体味。
拉斯穆斯写下号码,然后合上掌心,握住本杰明的名字。
拉斯穆斯走进屋,关上外门,将门反锁,然后摇了摇头。
“我们保持联系吧?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吗?”
本杰明低下头去,感觉到太阳穴咚咚作响,连自己都闻得到嘴角的酒味。他现在真该马上把牙刷干净。
从这几个小时以来,他已然脱离旧生命,获得新生,在这座偌大、杂乱无章,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公寓内四处游荡着。
本杰明打开冰箱跟厨房的柜子,准备早餐。拉斯穆斯从面包盒里翻出一条圣诞节常吃的麦芽面包。
他应该感到绝望,不知所措。但他并未感到任何忧惧,或是羞辱。
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让他敢于将自己的手伸进拉斯穆斯掌心,任由这个与他同样迷失的男子引导他前行,穿过这座杳无人迹的城市,来到从未见过的新天地。
我被爱了。我必须重新探索我是谁。
要是拉斯穆斯打电话到家里,不是他本人接电话,铁定会在平静的家里造成轩然大波,父亲铁定不会放过他的。当本杰明想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天人交战,考虑是否要回到拉斯穆斯家门前,拜托他先不要打电话来。但想到与对方认识、相处的情景,便又改变心意。一切顺其自然吧!
他在几小时前起床,赤脚踏上冰冷的拼花地板。公寓位于市中心瓦萨区某处,他之前从未来过这一区。
他反而乐于牺牲自己,让旧的自己死去,彻底变成一个新人。
他在厨房里找到水壶,从橱柜里翻出茶包。拉斯穆斯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也跟进厨房,坐在餐桌前点着一根烟。
拉斯穆斯还在呼呼大睡,本杰明早已起床,仿佛在赶时间,仿佛不早点起床就没有存在感,就不像是在过生活。
他们小口地啜饮着热茶。
就在这一晚,本杰明身上堆积的犹疑不决如雪片般掉落,像盖在他身上厚重的大衣,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就算本杰明之前还没真正爱上拉斯穆斯,听见这句话,他已完全无法自持,正式成为对方爱情的俘虏。拉斯穆斯试着隐藏维姆兰腔,用标准斯德哥尔摩口音跟他说“再见”。多么可爱啊!
本杰明走进家门,一如往常地喊道:“我回来了!”
“是我们教会的弟兄吗?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吗?”
但对他来说,这一天意义重大: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一天。
“小宝贝!老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整晚都没回家!”
其实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
“那当然!”她赞许道,“但我们还是要继续努力!”
他抬头一望,发现本杰明正注视着自己,有点羞赧地一笑。
“再见!”拉斯穆斯刻意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看,本杰明,这一切很快就会成真的。”她不胜怜爱地轻抚着他的头发。
本杰明望向窗外,看起来再次陷入思绪,仿佛真的在找寻答案。然后,他的眼神再一次闪亮起来。
完事之后,拉斯穆斯躺着,头枕在本杰明的臂弯内。被单汗味淋漓,凌乱地散落在两人脚边。
“好吧,我得走了。”本杰明慢吞吞地说。
“在手上写下我们的名字。‘看哪!我已把你刻在我的手掌上。’《圣经》里关于上帝的忠贞,就是这样写的。”
“说‘狗娘养的,狗屎蛋,干你娘!’你明明就很想讲!给我说出来!”
母亲仔细打量着他。
通常,当他外出执行任务时,并不会费心观察自己进入的公寓到底长什么样。他是出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来看房子的。但现在,他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公寓内四处游荡,打量着。
本杰明陷入沉思的样子是那样真挚,找到答案时的眼神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喜乐。
“那这件事,你怎么说?”拉斯穆斯突然正经八百严肃起来,“我们之间的事,你怎么说?”
“要不然,你可以骂些什么?‘该死的’总可以吧?”
这对他没起到一点保护作用。
拉斯穆斯朝楼梯间投去一瞥,确定没人从里面出来,然后匆匆吻了本杰明的嘴唇一下,绽放出一朵灿烂的微笑。
喏,瞧瞧他现在这副德行!
“抱歉,孩子,可是我觉得,我真的必须提醒你,”妈妈显得非常担忧,“我必须让你知道。爸爸也觉得你最近……怎么说,在信仰与意志上有点……软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怎么这么惨白?”
“他在王国厅跟其他长辈们开会,现在应该开完了,随时会到家。我们到时候可以谈谈。”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才发现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夜,放眼望去,整座城市一片银白。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暗示。
一想到这,本杰明不禁莞尔。
在全世界其他角落,今天就是圣诞节。在他家里,今天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他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然后眼神一亮。“不过,有一次我告诉上帝,我真的很懊悔,我请求他的原谅,可是我以后恐怕还会继续手淫。”
没有任何救赎。而他也不想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