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继续尖叫。
但盛夏始终难以从隔离病房闭锁的窗户渗进。
独自承受苦难。
背地里,她们总是称呼那个被锁在2号隔离病房、孤独又沉默的男子“二号”。但是,他还是个人,他是有名有姓的。
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
此刻,在他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之际,他却听到哥哥年轻、强健的心脏还在搏动着。他看见他的微笑,他深绿色的眼睛是多么澄澈明亮。哥哥要他先等一下,他只是要游到对面跟其他人会合,很快就会回来……
他的母亲、继父与同父异母的哥哥住在博户斯海岸北部的芮索岛上。
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再也无法呼吸了。
冬天,他常直接睡在出租套房的厨房里,不时地定神瞧着洗手台壁砖上贴着的小卡:“耶稣基督是这栋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无法看见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对话中沉默的听者!”
他仿佛努力成为一具徒有躯壳的游魂。
套句陶德伯父常讲的话,正是斯德哥尔摩把莱恩“熏陶”成这副德行。
也许,保密是构成他仅有的勇气与短暂欢乐时光的先决条件。
是理解,更是解脱。
病人再度尖叫起来。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天爷,还要穿上隔离服。
没有人的歌声比他更强劲,更有力:“我们永远,永远不放弃!我们将像大树一样稳固,切记:我们永远,永远不放弃!”
现在,她们才算完成了协助病人之前应做的准备。根据规定,穿戴完整装备的医护人员才能正式打开互锁门的内门。
在示威游行中,没有人比他更大声地嘶吼着:“看看我们在这里游行,请告诉我们你是谁!”
最后,事情就是这样。他们被迫隐藏自己,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更不让别人知道他们染患的究竟是什么绝症。对他们而言,这是最骇人的噩梦,却无法回避。
莱恩心想,他应该放聪明点。只要他在这破屋子里彻底保持沉默,什么事都不做,这耶稣就不关他的事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全身插满了软管硬管,这可真痛。一阵痛苦的痉挛,让他把摆在床边小桌上的一个托盘掀翻过来。托盘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水喷溅出来,纱布、纸片掉得满地都是。
被锁在隔离病房内,互锁门,还有门铃。
他们孤单,孑然一身地躺着。
根本就是浪费生命。
另一位较年长的护士长从互锁门的外门冲进来,迅速而熟练地洗完手,依照平时训练的程序,有条不紊地换装完毕。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名叫莱恩。他被诊断罹患名为“卡波西氏肉瘤”的绝症,危在旦夕。
莱恩穿着整套衣服,躺卧在下铺,心想,只要他一直躺在这里,动也不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什么都不做、不想,不存在,时间的巨轮依旧继续向前推进,年复一年,他最后还是会长大成人,从床上爬起,走下楼,离开这栋破屋子,离开鸟不生蛋的芮索岛,离开童年。
他孑然一身。
一个吓呆了的助理护士从门板的小窗口盯着他瞧,他能看见她恐惧的眼神,她的鼻梁、前额。她赶紧洗手,摸索,翻找着防护手套与口罩。慌乱之下,她拿到尺寸小一号的手套,手指塞不进去。
尽管事实证明,莱恩的单相思与痴情始终未能有善终,住在男同志公寓的那些年,依旧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轻薄如纸的身躯几乎可以透视,身形被持续不断的腹泻掏空,连肠脏都被挤压了出来。
假如母亲与继父前来探视他,他们就会发现他是同性恋。
已逝的8月天,晴朗无云。
也许,正因为他平时是如此高调,如此强势,才能在最后隐瞒住自己的病情。斯德哥尔摩的朋友们对他在芮索岛的童年时光所知甚少,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多有保留。
一段时间以来,他几乎完全停止说话,漠然地躺着,沉默地与病魔搏斗。
格特暖热、平滑的脸颊仿佛一副重担,压在莱恩胸口上。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嘿嘿!
再过几个小时,那位绰号“二号”、本名莱恩的男子即将蒙主宠召。
手臂、头部与脖子遍布着癌症导致的大型褐斑。
或者说,他坚决隐瞒下去,不让他们知道。
他怕极了!他默念着妈妈的名字,祈求她赐予他一点光线,但他看不见那光线。他只能沉默地躺着,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病床前空无一人,没有人能够伸出手,为他擦拭满脸的泪水。
名叫莱恩的年轻男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这是他断气前最后的意念。
整个臀部与下背部遍布着可怕的褥疮。医护人员在伤口旁放置海绵,避免皮肤直接接触床垫并产生摩擦,但成效相当有限。
他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来回穿梭,保密措施极其严密,彻底过着双面人的生活。
他叫莱恩。
从未有过任何访客。
8月,他们参与同性恋解放大游行,大游行的参与人数可是年年倍增。莱恩也积极参与“同性恋社民党员”社团事务,在大本营提米夜总会担任志愿者。他的偶像是杨·哈玛伦德、玛莉·柏格曼以及图瑞德等代表人物。他夹克上总会别着一枚绘有粉红色三角形的徽章,上头写着一行小字:“挺身对抗压迫与法西斯主义的男同志”。他的脖子上挂着兰布达标记的项链坠子,几年来,这个小写希腊字母与粉红色三角形一直被视为代表同性恋人权的标志。其他类似的标志还有刻意挂在左耳的耳环,套在左手小指的戒指。莱恩不想赌运气,他整套照单全收,他是斯德哥尔摩全城最敢公开自己性向的男同志之一。
他不想继续连累他们。因此,一如往常,他努力使他们毫不知情。这是最大的耻辱,无以名状且无人能够承担的耻辱。
“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救我!”
有时莱恩会哭泣,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为痛楚还是悲伤而哭泣。
他自己选择了隔离病房与孤独,决意不让亲友知道。
然后,永不回头。
他尖叫起来。
孤独地死亡。
莱恩家人对他所患的绝症一无所知。他们其实也不应,甚至不需要知道。就像对于他的同性恋倾向一样。
他已预见到自己成年时的所作所为,他会提着小巧秀气的“淑女包”坐上火车,朝斯德哥尔摩前进——对,斯德哥尔摩将是他最后的归宿。这次,他手握车票,有权决定自己的目的地与命运。更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从中作梗。
“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