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德终于失去耐性，一把抢来话筒。
他听得心烦，直接挂断了电话。
莎拉按下电话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等待着。是拉斯穆斯接的电话。
如果你出现在这里，你一定得能言善道，侃侃而谈，耍自闭是行不通的。大家彼此交谈，亲切地问候新来的成员，不论老少，不分新旧，都非常欢迎。
“妈，”拉斯穆斯突然打断她，“我再过四十分钟就要上班了。我要走了。”
电话旁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拉斯穆斯边听父母讲话，边观察自己的脸。他的确变瘦了，但也多了些肌肉，看起来比过去结实得多。他前后左右扭扭头，从不同的角度端详自己，同时将话筒贴紧耳际。他清楚感受到哈拉德与莎拉的忧虑。
“我们是你父母啊！”
“是的，妈。”
长岛区最西南端，灌木丛后方，有一处露天浴场。在此出入的，多半是各个年纪的男同性恋者。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同性恋是高危险群……”
“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一定会告诉我们吧？”
他们是所向无敌的。他们要一辈子站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
在此地，所有人都是赤身裸体，没人穿泳裤的。大家或坐或半躺在不甚舒适的大石头上；有人爬上离岸边仅有半公尺左右的石块上，作势要跳水；还有一两个人浮在水面上。
导游口中说着英文，通过船上的麦克风飘过来。
“能当同志真——是爽！请跟我们一——起唱！”
此刻，班特与拉斯穆斯沉浸在得来不易的自由与胜利感中，在他们年轻健美的赤裸肌肤上，充满弹性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
“哦——”
本杰明显得有些害羞，反而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很难适应在这种情境下赤身裸体，和大家“袒裎”相见。阴茎、阴囊、皮肤皱褶，一想到这些，他就很受不了。
“你还在吗？爸爸刚才念的，你听清楚没有？”
坐在石头上的裸男们看见观光船，站起身来，吹着口哨，同时挥舞双手致意。
这座位于旧监狱西侧的小岛，就是娘炮与男同志们夏天的聚会场所。大伙晒太阳，聊天，胡侃，交流，然后做爱。真正想要游泳、泡泡水的泳客只能到最远处的半岛。那里水够深，水流状况也不复杂，不会有什么危险，能满足潜水客的需求。
在这半岛上消磨整个夏季时光的大有人在，对他们来说，这个小小的半岛就是避暑地。下班后直接杀到这里，玩玩报纸的填字游戏，用保温杯带点热咖啡，与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在夏天，太阳是不会提早下班的。
他吐了一口烟，又吸了几口，再瞧瞧镜中的自己。
拉斯穆斯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他们的人生：青春，勇敢，信念，生命力。
“各位请看！右边是……”
“有啦，有啦。”拉斯穆斯不耐烦地应道。
莎拉刚抓起话筒，还来不及回话，他已经连珠炮般骂了一长串，表示自己感到“非常遗憾”，他是个同性恋，这一点彻底辜负了父母对他的“期待”。他一直都是同性恋，从5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了。
“爸爸就在我旁边，他说，那是黑死病。拉斯穆斯，你有没有小心一点？”
他故意拉长音调，仿佛存心要让电话另一头担心得不得了的老爸老妈急死。同时，用食指在镜面的雾气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两人朝船上的观光客挥手，高声唱着歌，吸引观光客注意。
“你听我说，拉斯穆斯！”
他对着镜面呼出一口气。
他们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哈拉德就站在莎拉旁边，手上抓着报纸。他决定用吼的，让拉斯穆斯清楚听见他说什么：“他们说，那是黑死病！”
话筒另一端陷入一片死寂。
“我们都了解，你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观光船驶过狭窄的长岛运河，即将经过这座小半岛，抵达对岸的市政厅。
“是的，亲爱的拉斯穆斯，我很抱歉。”
本杰明站在他们后方，隔着一小段距离，小内裤还穿在身上。他脸色苍白，惊讶不已，却又崇拜地望着他们。
如果想做爱，请到浓密的紫丁香树丛里，或到一段距离外的小山丘上晃晃。
“拉斯穆斯？太好啦，你在家啊？最近好吗？”
“所以，你刚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就有同性恋的……”
哈拉德将报道伸到莎拉面前，指着其中一段，叫她看清楚。
这回是班特坐在离岸半公尺外的石头上。他一丝不挂，身材如希腊神话人物一般健美，大方地让那些老不死的男同志观赏、意淫自己的身体。
班特用不可一世的眼神瞧着这艘观光船。
“本杰明，快脱衣服！”
过了一会儿，拉斯穆斯还以为她已经挂电话了，然后他才听到她异常平静的声音，平静到令他汗毛倒竖。
“真爽，我喜欢这种感觉！我们是观光景点！我们是瑞典的原罪！哈哈哈！”
这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湖畔，他们的浴池，他们在世界上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到的一小块自由之地。
有那么一两分钟光景，拉斯穆斯在小小的公寓内，不胜恼怒地走来走去，简直想把一切砸得稀烂，想动手打人。然后，他直接拨电话回科彭老家，对着话筒鬼吼鬼叫。
“听清楚啦。”
拉斯穆斯急急忙忙地脱衣服，等不及要以裸体示人。
老莎拉好像突然想通了，突然不再要他冷静，或叫他闭嘴。
“拉斯穆斯，你现在给我听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通常，病患将于染病后三到六个月内死亡。两年前染病的所有患者当中，至今只有30%仍然幸存。这些患者当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再活两年。’”
“你知道吗？我跟你老爸在《新维姆兰日报》上看到关于那个……那个艾滋病的新闻了。他们把它称为‘新瘟疫’呢！”
本杰明与拉斯穆斯刚抵达，他们从灌木丛缝隙处跳到石头上，朝其他人点点头，开始宽衣解带。
这是一整天当中最好玩、最刺激的一刻。拉斯穆斯一丝不挂，跳到班特身旁，狠狠给他一个热吻。
“哟，你们来啦！”他朝本杰明与拉斯穆斯喊道。其他人闻声望去。他丝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恣意地在石头上伸展筋骨。
老妈拼命想插嘴，叫他先冷静下来，但拉斯穆斯只是一直说，一直讲，一直骂。有那么一两次，莎拉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叫拉斯穆斯“冷静”，但拉斯穆斯才不想冷静，他已经受够了。他的恨意与怒气犹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社会，恨他的父母，恨“新黑死病”，恨自己懦弱、怕死，更恨已经感染“新黑死病”的朋友。他恨一切！恨所有人！
莎拉又把话筒抢回来。
他发现莎拉还在电话另一端等着，等他说些什么。当他继续沉默不语，她就沉不住气了。
他点燃一根香烟，瞧着自己的名字从镜面上消失。自己呼出的气又在镜面上生成一小片湿润。
一艘市区观光船从远处经过。整座城市大半都是水，坐船从水上欣赏斯德哥尔摩这座号称“北方威尼斯”的水都，再适合不过了。
“是，我很……”
“是的，妈。”
“是的，妈。”
“我是同性恋。你们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拉倒，下地狱去！”
胜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绝对不会失败的。他们拒绝被迫回到黑暗中，偷偷摸摸地过日子。
“抱歉，我们迟到了。”对于两人未能遵守约定的时间，本杰明很是焦虑。
唱完以后，两人又笑又叫，跳上跳下，疯狂甩着自己的老二。
“他们说‘新黑死病’这狗屎蛋都是我们搞的！他们要把我们锁回衣柜里去！”他朝母亲吼道，“但是，老妈，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是你父母，拉斯穆斯。我们知道，你不是这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