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妈妈甚至主动要他在陶德伯父又挟着酒意上来“嘘寒问暖”时,去外面玩耍。
不,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虽然他知道自己根本不该有这种念头,也知道这是最难听、最不堪的诅咒,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那些医疗人员必须在两扇门之间完成清洗与换装工作,然后才能进来处理他。
他们要将行李“托运”。莱恩非常喜欢他新学到的这个词,不只反复高声念了好多遍,还把这个词直接写进练习簿。他心想,一定要记清楚,搞不好学校老师上课抽考拼写,就会考到这个词。
他的念头是如此强烈,连她都感觉到了,也开始哭了起来。他随即后悔了——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后悔有这种念头。
近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克拉根奈斯。亚伦先生一如往常在车站迎接他们,不过这回陶德伯父也跟来了。他还穿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墨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正式。
贫民区的渔民们可不愿离开小岛跑到东部去,住在东部富庶内陆的农夫们更不屑踏上西部的贫民区。
莱恩知道,妈妈是教育心理学家,她在斯德哥尔摩的工作主要就是倾听儿童诉苦,了解他们的问题。妈妈或许觉得自己是陶德伯父的心理诊疗师,她愿意听他说话。平常完全不说话的陶德会向她倾诉,而她也煞有介事,面色凝重地倾听着。莱恩虽然年纪还小,但连他都看得出来:陶德讲的话毫无意义,因为他早已烂醉如泥。
这么多年来,莱恩自始至终是个胆小鬼,母亲是他唯一的保护。这保护还必须无微不至才行,否则他又会开始害怕。
保护需要被保护的人、事、物。
妈妈刚打电话给开家庭旅馆的亚伦先生,告诉他,他们的火车几点钟会到站。
已近午夜时分,他更是如履薄冰,保持注意力。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那我呢?”妈妈低声耳语,“那我怎么办呢?”
她一语不发。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她在那时完全不是他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为莱恩不认识的陌生人。
更怕住在他眼睛后面的那头怪兽。没错,这正是他揽镜自照时的感觉。
妈妈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妈。
他躺在床上,等着他们破门而入,用吗啡将他麻醉。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对门做些什么?他猜想他们可能请了锁匠,可能直接用斧头把门劈开,或者拧开接缝处的螺丝,然后将门钩上?总之,他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这座岛本身很小,岛上居民甚至不到两百人,俨然是个独立的小天地。
现在,狭小、封闭的星系里,那颗唯一的恒星选择了离开小行星。
陶德伯父和他的龟儿子住在芮索岛西边较贫穷的社区,平时被戏称为“贫民区”。大部分渔夫都住在这里,单纯捕鱼的渔夫,还有兼捞贝类的渔夫。他们偶尔会带着手钓钓线和渔网出海捕捉大青花鱼,偶尔会动用稍大型的捕虾船。
母亲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痛楚再度袭来,他无法看见她。喉头一片干燥,吞咽时就是一阵刺痛。难以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了。
《旧约全书》里,长子以扫朝着父亲以撒大喊:“父啊,请你也赐福给我吧!”
芮索岛上的夏天,莱恩,还有妈妈。
然而,父亲却不愿赐福给他。莱恩在那一刻的感觉,就和以扫一模一样。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莱恩从未真正想听懂陶德伯父对他说些什么。
讲到窃窃私语,我们还得另外从头说起。而在芮索岛上度过的夏日时光,将为接下来的这段故事拉开序幕。
学校结业式后的隔天早上,他们一如往常,准备动身前往芮索岛。但这次妈妈命令莱恩,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打包带上——冬季大衣、毛线帽、手套,通通带着!还有他的书、课本,还要用大箱子打包他的乐高玩具。
他想将她紧紧拥住,安慰她,让她永远不再难过。他多想面向她,接受她的照耀。
火车驶过乡间,铁轨轰隆作响,平交道的横栅轰鸣着。
他们再也不能告诉他,要耐心承受一切痛楚。他没别的选择了。
他等着另一头传来砰的推门声。他很怕推门声。
他等着他们大驾光临。
“可是你还有我啊!”他对她耳语,“你还有我……”
他已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他是否承受了应有的、足够的惩罚,没有人知道。但现在他就快要解脱了。漫长的赎罪即将告一段落,上帝将会接纳他,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即便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饶恕,还是更严厉的审判。
莱恩的妈妈是教育心理学家,爸爸是渔夫。
她一语不发,莱恩顿时感到一阵心凉。
现在,他终于懂了。
莱恩生性敏感,从不表达自己的感觉,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久久难以痊愈。那种感觉就像被刀劈成两半。他想到所罗门王面对两个为同一个婴儿争吵不休的妇人,决定将那婴儿劈开,一人一半——儿童版《圣经》里有一张插图,一个士兵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利剑,准备把小婴儿切成两半。在母亲亲自把他撵走时,莱恩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小婴儿。
因此,他选择保持沉默。
只要她一出现,世界就是这么美好、善解人意,一点危险都没有。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能克制恐惧。
陶德伯父拥有自己的捕虾船,邻居欧文会上小船帮忙。大儿子格特这个夏天就要上小学七年级了,他老爸终于同意让他在夏天跟着出海。
芮索岛的东边被称为“内陆”,耕地土质较佳,住着生活较为富裕的农夫。
克拉根奈斯其实还称不上是个小镇,除了车站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此设火车站,主要是为了方便包括芮索岛、长湖区、西陵,甚至鸟胶屿、小牛屿及精灵屿等外岛居民的交通。每个岛上还住着三四十位居民。不过它最主要的功能还是方便夏季闻风而来的泳客抵达海滩。夏季游人如织,冬天就宛如鬼城。
两人依然不时啜泣着,但彼此间已无话可说。
一开始莱恩还没搞懂她是什么意思,兴高采烈。随后,他开始理解她的话,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妈必须辛苦地挤出微笑,点点头,假装水桶一点都不重。陶德伯父还是一动不动。其中一个儿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水龙头边,给自己倒水喝。他就这样任水龙头开着,伸出一根手指试水温,直到水变冷为止。
他等着他们在拂晓时分前来,将他带走。就到那里去。
他躺在床上,啜泣着,努力想呼吸,无法入眠。
这就是为什么莱恩长大成人以后,还是没胆量大声讲话,只敢窃窃私语。
他再也叫不出来了。
在岛上,他们爬上岩壁裂隙处,用手抓虾,或是捞海滩蟹。每逢雨日,他就坐在小床上铺看《唐老鸭漫画》,或是和妈妈坐在餐桌旁,边玩“神经衰弱”,边收听挪威电台的新闻。
陶德伯父。
莱恩恨她,因为她欺骗他。她作势要用光线照亮他、保护他,但他选择躲进阴影,因此她照不到他。
亚伦先生会驾着车,载乘客与房客驶过野猪屿的公路,顺着狭长的防波堤一路开回芮索岛。他会在陶德伯父家门前让莱恩和妈妈下车,陶德伯父的儿子等在那里,准备帮他们提行李。
莱恩的生命破碎了,妈妈的生命也破碎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莱恩的妈妈用奶酪与杏仁果酱做成简单美味的三明治,母子俩坐船到外海某个不知名的小岛,消磨一天的时光。
这下子莱恩又哭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
接近午餐时间,列车停在南泰利耶站休息,附设餐厅的车厢开放了。妈妈请他吃薄煎饼和冰激凌,然后告诉他:今年开学后,他们不会回斯德哥尔摩了。从秋天起,他们一年到头都会住在芮索岛上。
富林站,卡特琳娜霍尔姆站,然后是拉克索站。
也许,这就是莱恩慢慢开始保护母亲的原因。但那是莱恩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了。他又一次想到以后的事了。
一开始,莱恩和妈妈在夏天向陶德伯父承租位于芮索岛的房屋。名义上,整个楼上都是他们的,但楼上只有一间卧室,其余全是储藏室。
那扇白门会先通往一道互锁门,然后是另外一扇门。绝对不能同时开启这两道门。
他等着脚步声,却又畏惧传来的脚步声。
他怕每个人,不分大人或小孩。
说穿了,只要妈妈不在身边,莱恩就像软脚虾一样。
莱恩在餐车车厢里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他一定曾经用某种方式伤了妈妈的心。他不是个乖小孩。对,他是有缺陷的。
莱恩会爬到海边的石壁上,暗自诅咒母亲和陶德伯父,愿他们不得好死!
每年夏天,他们总会坐火车抵达海尔利永,转搭轻轨列车到达乌德瓦拉,再换乘火车抵达斯特伦斯塔德,最后在克拉根奈斯站下车。克拉根奈斯离斯特伦斯塔德63公里,离哥特堡138公里,高于海平面27公尺。
但现实是,他们坐在火车的餐车车厢里,束手无策。火车驶过铁轨,轰隆轰隆作响,车厢里每对眼睛都盯着母子俩,他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她别过脸,放声大哭。
他会整晚保持清醒。
小行星被狠狠地抛进全新、未知的轨道,吉凶未卜。
陶德伯父自己也会出来迎接寒暄,不过他可不会帮忙提行李。他主要是提醒母子俩房间打扫的事,还有收房租。
他妈的真是该死。
有一座相当陡峭的木质阶梯从一楼直通二楼,他们的卧室就位于右侧,里面有一张分成上下铺的小双层床、一张茶几、两张木头餐桌椅、厨房用的流理台以及电磁炉。
陶德伯父用那对又小又圆、蓝白色的猪眼睛瞧着莱恩,用那难听的博户斯口音说了句什么。莱恩没听懂,因为他根本心不在焉。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妈的真是该死。妈真该死,真该死,真该死……
他们在餐车里,众目睽睽,但莱恩还是放声大哭,全然不顾车厢里那些叔叔阿姨对他侧目而视。他突然感到悲从中来,喉咙、嘴巴、鼻子与眼睛一时间被悲痛塞得满满的,薄煎饼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等他上了九年级,他就可以取代欧文在捕虾船上的地位了。
前一段已经结束。下一段刚要拉开序幕。
他的分量不够。他能给的亲情远远不够。因此,妈妈才选择背弃他。
除了他,没有人保持清醒。
没人知道为什么,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亚伦先生会在克拉根奈斯站接他们。他和姐妹们开设家庭旅馆以后,当机立断买了辆车,方便开到车站迎接远道而来的房客,送他们到家庭旅馆,或载他们到海滩游泳。
就像一个封闭、自成一体的星系:一颗恒星,只跟着一颗小行星。
她轻轻地耳语了一声,声音轻到连莱恩都意识到,她只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些话不是要给他听的。
当他们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寓时,她就像一道光线,从敞开的门口照进大厅,直达他的卧房。当他准备睡觉时,她就像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陪伴他入睡。她总会用手轻轻拂拭他的脸颊,就像那淡淡的沐浴乳液香气,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此刻坐在车上的他,只剩没有灵魂的躯壳。
话说完了。
陶德伯父、妈妈,还有楼上的房间。
但这一次,他其实听见了,他听懂了对方的话。只是在当下,这段话实在超乎他的想象,以致他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妈妈开始向陶德伯父承租房屋的那个夏天,莱恩才刚满1岁。每年,当学校放暑假时,他和妈妈就会来到岛上,8月开学前才回到家。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住在狭小的房间内,里面除了两张木椅外,没有其他任何座位。除了那张分为上下铺的小床,没有其他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
有时,陶德伯父和他那两个龟儿子就大剌剌地坐在餐桌旁,大门敞开,厚脸皮地瞧着莱恩的妈妈气喘如牛,提着水桶经过。
往年他们从没带这么多的东西,但她又不跟他解释,为何这次要带上一堆行李。行李实在太多,重到他们没法自己搬,启程那天早上还得特别早起赶到车站,寄送打包完毕的行李。
他们必须将附近的泉水提回来。其实楼下有自来水,但不知为什么,他和妈妈没有就近从楼下取水,反而走到30公尺外的斜坡下方提水。
把行李托运后,他们一如往常在十号月台上车。莱恩掏出练习簿,一阵写写画画。
妈妈望着窗外,用鼻子吸着鼻涕,轻轻咳着。然后,她仿佛决定不再低声下气,不再窃窃私语,突然用一种成熟大人的口吻对他说话:“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他从此成为飘游在宇宙间的幽灵。
他想放声尖叫,却叫不出声。
哼,那才不是淑女包,那是莱恩的手提包。
怕黑,怕一望无际的森林,也怕所有会动或不会动的东西。
窗外是初夏情景:母牛、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庄与深林。
丽莎每天的上班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1点,休息四个小时,再从傍晚5点工作到晚上8点。想要接听或拨打电话的人必须配合总机的开放时间,而且很显然地,丽莎一定窃听了每一通电话。她就像耶稣基督一样,是每一段对话的“沉默的听者”。
接着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耶稣基督在楼上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陶德伯父则在楼下监视。耶稣和陶德伯父监视着他们的言谈举止。
他必须聚精会神,一次想一件事。回到那个陶德伯父身上,他大剌剌地坐在客房里的木椅上,酩酊大醉。他的妈妈则突然变成陌生人,压根儿跟不认识他似的。
墙壁上全是陶德伯父悬挂的织锦,清一色绣着宗教启示的图案。餐桌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看板,上面写着:“耶稣基督是这栋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无法看见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对话中沉默的听者!”
他吃着冰激凌和薄煎饼,他平时最喜爱的两样食物。他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他却还在吃这些东西,让这一切更显得讽刺、哀戚。
莱恩满嘴塞着已经索然无味的薄煎饼,他感到悲从中来。
那扇有着小隔窗的白门。
她用双手托着酒杯,努力不让杯中物在火车震颤摇晃时洒满一地,仿佛面前的酒杯是当下她生命中唯一能够抓牢的东西。
但妈妈像一盏灯,照亮他周边的一切,使他感到安全。
要是离他稍微远一点,就会觉得他像个傻瓜,嘴唇动来动去,却听不见声音,必须挨到他旁边才能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有时,陶德伯父在不驾驶捕虾船出海的午后,会踩着陡峭的阶梯,来到楼上的房间,坐在他们的餐桌旁,身上满是酒味。他就坐在那儿,边叹息边瞧着莱恩的妈妈。每次他喝多了,眼角就会变得湿润,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他们坐在开往海尔利永的餐车车厢里,哭泣着。
莱恩的妈妈见到陶德伯父时,两人相拥了一下,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个拥抱有点别扭,两人都显得不甚自然。很难说究竟是谁的出现让所有人如此不自然,也许是莱恩,也许是陶德伯父。两人迅速、笨拙地相拥一下,仿佛还怕被人看到。但其实也没什么人看到,至少莱恩没看到;不过他撒谎,他还是可以想象得到。
等着他的是解脱,还是审判?
莱恩很怕陶德伯父,更怕陶德伯父那两个至少比他高20厘米的龟儿子。三个小孩其实年纪相仿,但他实在太软弱,他就是怕他们。
也怕从衣橱里、床底下、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面,突然爬出怪兽。
“你还有我啊,妈!”莱恩重复这句话,一直想证明他对她有多么重要,比陶德伯父这个糟老头还重要。
秋去冬来,岁月流转,莱恩长大了。他已经10岁了,小学四年级刚结束。他是个快乐又惹人怜的小男孩。
他并非莱恩的生父,而是继父,名叫陶德。
但是,他们一定会破门而入,然后找到他……
然后,陶德伯父点起烟斗,开始抽烟,把塞住滤嘴的烟灰倒在浅碟上,然后用湿润的眼睛望向莱恩。
在莱恩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确对莱恩影响深远。
陶德伯父说:“呵呵,很好,你以后总得叫我爸爸啦。”
但她就是不敢。她放任像丧家之犬一样的他赖在这里。是他硬闯进来,是他干扰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活,但她就是不敢吭声。
管他还有没有耐心。
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生命的源泉。夜幕初探之际,梦境开始之时。慢慢接近噩梦降临的那一刻。
岛上还没有完善的电话网络,所有的电话都必须先转给总机小姐丽莎。整座岛上,只有这间家庭旅馆和最有钱的几个农民家里才有电话机。大部分时候,大家必须亲自拜访丽莎,才能拨打或接听电话。
随后,他们开车回家时,莱恩不得不挤坐在妈妈与陶德中间。他紧紧抱着自己小小的红色手提包,陶德伯父总戏称那是“淑女包”。
妈妈总是气喘吁吁,一天数次提着容量10公升的水桶来回取水。
那些美好的夏日时光。
其实,莱恩从未注意到妈妈和陶德伯父曾经交谈过。
终其一生,他都在等着他们出现并将他处理掉的那一刻。
事实上,莱恩终其一生都在窃窃私语。
面对这个情景,莱恩会选择视而不见,或干脆溜下床离开房间。
妈妈向他说明,这个叫“托运”。
莱恩总是期待着,妈妈会用坚定的声音叫陶德伯父下楼去,不要没事上来瞎搅和。他觉得妈妈早就该把话说清楚,陶德伯父从来没帮她从泉水处取过水,现在就没权利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地赖在这儿,寻求慰藉。
莱恩望着窗外,低头看看手中的薄煎饼,最后瞧瞧自己的妈妈,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