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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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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8 小兵立大功幻想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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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朱连长去职,二连的人事大调动,三个排长“全都换”。第一排张志华排长旧学根柢好,是宪兵连知识水准的象征,他又回到团部办公去了,接替他的李排长改了主意,认为野战部队一刀一枪才像个军人,他调职走了。第三排杨排长最受新兵爱戴,他的眼睛是我们心里的光,他调到北大营训练新兵去了。我们并不怎么喜欢第二排的黄排长,可是一年新兵训练,他和我们一同披星戴月,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们也希望他留下来,他也调走了。二连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战役,很多人都消失了,我们内心沮丧,大受挫折。

那时离抗战时代未远,大家都缺乏法治观念,部队长拆东补西,不增加公家负担而能改善生活、提高士气,毋宁是可以欣赏的事。我们认为这是副团长以法律之名迫害忠良,他为了逞快一时,不惜给宪兵很大的伤害。

宪兵的金身一层一层剥落。那时国民政府受国际限制,只能派保安部队出关维持地方秩序,所以东北的最高军事机关叫保安司令部。起初,保安司令部行文所有的军事单位,军人违纪必须服从宪兵取缔,我们很高兴。后来保安司令部突然下令,说是宪兵归他指挥,我们一向轻视“保安”两个字,心里很不舒服,怎么宪兵团和保安团成了一丘之貉?然后又出现意外,联勤总部突然来文,宣称宪兵划归联勤,他连大印都替你刻好了,印模随命令颁示,印文是“联合勤务总司令部宪兵司令部印”。紧接着宪兵司令部的公文来到:“本部仍由国防部直辖”。那时国军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形势严峻,中央犹在钩心斗角,高峰似乎玩弄权谋。我实在纳闷,联勤管的是补给,他要军事警察权做什么?那时军纪荡然,宪兵在国防部的光环照耀之下,尚且无力整饬,联勤何德何能回天?

二连的士兵都气愤不平,郭班长发起全连官兵上书为朱连长陈情,他指导我执笔写陈情书,全连官兵签名,据说那向团部告密的人也只好从众。陈情书第一段是“操守论”,连长操守很好,没有烟酒嫖赌等等嗜好,从不和商人结交,还没结婚,也还没有女朋友,生活非常俭朴,一心尽忠职守,他绝对没贪污,请长官珍惜他这个人才,给他继续效命的机会。第二段是“动机论”,朱连长热爱宪兵,以二连为家,他看见官兵生活清苦,想到自己应该想办法照顾大家,他发现有一个办法,既不增加长官的困难,又可解决士兵的困难,二连官兵感激长官,感激政府,更愿意肝胆热心,报效国家,朱连长因立功心切而触犯禁令,功过可以相抵。第三段可称为“影响论”,大意说沙团长治军严明,全军畏服,全国称颂,本来就没人敢贪污,朱连长尤其不会贪污。现在朱连长以贪污获罪,事出有因,他一人得失事小,下级官兵觉得长官用法过严,对下情的了解和体恤未足。

说起来我有罪。我们的营房兼西区宪兵队,设在一栋日本式的小楼里,纸门隔间,“榻榻米”铺地,房间里整面墙装设壁橱。我那时天天觉得睡眠不足,需要“昼寝”(用今天的医学常识来衡量,也许是患了某种程度的忧郁症吧)。营房里规矩严,我不能公然躺在榻榻米上,就钻进壁橱,拉上木板门。有一次我睡过了头,值星班长连问许多人,都说没看见我,他报告值星排长,两人往坏处想,以为中共地下人员绑架了我,他们正在惊疑不安,我揉着睡眼从壁橱里走出来。

沙靖团长总算英明,朱连长一案“事出有因”,他不愿重办,但“查有实据”,无法不办,他把“撤职查办”改成免职,朱连长失去军职,也免了牢狱之灾。朱连长恢复自由,回连部惜别,他站在院子里,我们围着他,他说我们都还年轻,大家好自为之吧,态度从容,表情诚恳,没有抱怨,没有辩白,余音袅袅,常在我心。我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朱连长诚然顶撞了副团长,但副团长先恶意羞辱他!我认为武官是死士,统驭者对他应该不计小节,而且你给他的训练是威武不屈,养天地正气。

宪兵进一步收缩自己,出外值勤一律佩带空枪,不准携带子弹,只有卫兵例外。料想这是宪兵司令部的统一规定,预防各地血气方刚的宪兵重演南京事件,也预防大兵夺枪后射杀宪兵。除此以外,听任反抗宪兵勤务的行为越来越多,没听说有什么对策。空枪出勤该是宪兵的业务机密,怎么外面立时传遍了?我们出街巡查,常遭路旁的大兵讥笑:“喂,老乡,又拿空枪出来吓唬老百姓啊?”聚在一起叼着烟卷游荡的大兵也常对我们提出挑战:“枪里有子弹没有?拉开枪膛看看!”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大兵像唱小曲似的:“枪里没弹,好比鸡巴没有卵,多难为情!”怎样处理这种情况,连上的长官从来没有教导,他们装做不知道,我只有装做没发生。后来我在天津被解放军俘去,接受管训,发现他们每天晚上分组开会,彼此交换经验,改进缺点,解决疑难。这才想到,当初沈阳市内市外,到处可能有看不到的解放军,这种检讨会也是每晚都在举行的吧,他们缩短睡眠时间做工作,国府在东北的军政官员也缩短睡眠时间去享乐,正是:“台下卧薪台上舞,可怜俱是不眠人。”

战争时期,政府需要扩张权力。推行宪政,政府应该缩小权力,那时东北既是战时又是平时,我们处于夹缝之中。我看到命令,宪警执行勤务,搜查必须有搜索票,逮捕必须有拘票,搜索票、拘票由地方法院检察官发给,宪警事先陈述理由向法院申请。我也读到治安机关的陈情书,司法人员侦查犯罪,一要保密,二要迅速,反对事先申请,我还记得原句:“摘奸发伏,时机稍纵即逝。”法院一度发给我们空白的搜索票,盖好印章,由宪兵队自己填写使用,不久,上级又下令收回,可以想象两种权力拉锯,其中之一得到最后胜利。

我不喜欢被人看透料中,你们以为我的枪是空枪,我偏偏装上子弹。我决不让他们夺走武器,必要时,我也打算开火。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根本破坏我的大计划,我应该苟全性命,争财不争气,和家人一同度过艰难岁月。一时负气,舍弃干线追逐支线,回想起来,那也是我最危险的时候。

毁坏营房、盗卖物资已是严重的罪名,副团长又指控朱连长私吞军火,这可怎么得了!我们在马营仓促成连,每个列兵领到一条子弹带,里面应该有一百发子弹,但是有些子弹带里面的子弹数目不足,连部只有设法弥缝。我们打靶,按规定每人射击三发,连部呈报团部,也是每人射击了三发,实际上每人只用了两发子弹,用另外一颗弥补亏空。这等事真个“提起千斤、放下四两”,他们简直想要朱连长这条命!

咳,我是一个不祥的动物吗,他们对这个营房本来不满意,潜伏在内心的疑惧因我而浮上台面。这么多壁橱都是视线的死角,倘若“歹徒”藏在里面,突然跳出来杀人,我们岂不要全军覆没?一道又一道纸门也是行动的障碍,“榻榻米”有优点,但是进屋要脱鞋,美式军靴穿上脱下都很费事,遇上紧急情况怎么行动!

呈文定稿,郭班长先拿给朱连长看,连长读后很感动,他要求这份原稿给他留着,事后送给他做纪念。据说陈情书送到团部,多人传阅,追问这是谁的手笔,嗟叹二连怎会有这样的兵,怎会有这样的班长。据说他们一度想把我调到团部工作,后来知道我写日记、写文章,“写文章的人思想复杂”,于是作罢。

这时我和郭班长都已离开沈阳,我听说宪六团在沈阳市的南京戏院开追悼会,我认为追悼会应该由警备司令部主办,至少,东北军政首长应该有人出席演说支持宪兵,可是没有,好像这是宪六团的内部事务。沙团长发表激昂的演说,宣示宪兵的使命和决心,可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何其小!气势不够。

当宪兵越来越难,外出执勤,有人被成群的大兵包围辱骂,夺走手枪。南京地区的一位宪兵不甘受辱,他的脑子里大概也有一个谷正伦,愤而开枪射击,把滋事的大兵打死了两个,军中和社会舆论都一面倒,大家责难“宪兵杀人” 。依照我们受训时背诵的条文,当“遭遇暴行胁迫有生命之虞”的时候,你可以开枪,但语意笼统模糊,标准难以认定。南京卫戍司令部匆匆审判,赶快把开枪的宪兵枪毙了!报纸记载这个“伏法”的宪兵很年轻,判决执行时,军法官照例允许被告作最后陈述,这个年轻的宪兵很激动地说,现在军人的风纪太坏了,时时刻刻扰民害民,动摇国本,他要求政府拿出决心和办法来。各地宪兵读到这条消息,真个是“寒夜饮冰水,点滴在心头”。

一天晚上,出外巡查的宪兵打来电话,他们遭一群大兵包围,困在一家饭馆里,难以脱身。郭班长带着我赶去处理,他徒手,我佩枪。现场群众对我们嬉笑怒骂,郭班长昂然说,宪兵在遇有暴行胁迫时可以使用武器。他们哈哈大笑,“你的枪是个哑巴,有没有子弹!”郭班长向我伸手,我把自来得手枪从枪匣里取出来交给他,他拉开枪机,一颗子弹跳出来,啪嗒一声落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枪里不但有子弹,而且子弹上膛!郭班长大吃一惊,他本来以为是空枪,拿出来虚张声势。出来巡查的三个宪兵心领神会,也都把枪拿出来装模作样,那一群大兵立刻气短。“南京事件”固然教训了我们,同时也教训了他们,其中有人较为老成,带头说“今天放他们一马”。

杨排长一直受团部打压。担任新兵训练的排长向来都是最优秀的军官,他们是种子,来做榜样。训练新兵是辛苦的差事,全部时间精力拿来观察新兵,了解新兵,关怀新兵,征服新兵。每天聚精会神,挺胸抬头,像对着照相机。东北的冬天,练兵更要在冰天雪地中做硬汉,耐天磨。依照惯例,他在完成二连的训练之后,应该去服勤务,或者坐办公室,调剂劳逸,现在中箭不下马,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明明“整人”。他有什么过错呢?无非因为他爱护新兵,替我们争到两餐饱饭而已!“慈不带兵”,这个“慈”字的对面应该是“严”,不应该是残忍冷酷。我们觉得对他有亏欠,宪兵自命神圣部队,居然也有世俗的黑幕。

东北保安司令部改为东北剿匪总部,沈阳警备司令部改为防守司令部,沈阳由“警备”进入“作战”,野战军一把抓,成立军宪警联合纠察队,维持治安,城防司令部派员担任队长。他们的兴趣是抓赌,依照规定,抓赌只能没收赌桌上的现金,他们对赌客脱衣搜查,不分男女,连口袋里的钱也拿去。他们的兴趣是查妓院,命令姑娘们在屋子里排队,听候问话,嫖客站在院子排队,登记姓名职业。他们的兴趣是检查戏院,命令戏院中途停演,打开所有的灯光,辨认“逃犯”。他们的兴趣是检查货运,十辆二十辆大卡车停在路旁,一天两天不许开行,商人急得四处找门路。沙团长能做的是,命令宪兵退出联合纠察队,宪兵在东北名存实亡。人家不容分说,联合纠察队的全衔仍然冠以“军宪警”,沙团长无可奈何,“军宪警”也就晋入“十大害”的名单。

在我们眼里,朱腾连长的形象很完美,但是,如果副团长一直想整垮他,早晚会逮住机会。

宪兵要求严格,升迁很难,又不参加第一线战斗,没人阵亡,所以后来继任的连长排长都接近中年,经验丰富,人情练达,我们觉得到底欠缺热力。新连长姓田,上任以后诸事也不顺心,团部打电话给他,教他逮捕刚刚上任的某排长押送团部,那时连队刚刚装上转盘式拨号电话机,他在三楼,一具分机装在二楼。事有凑巧,某排长在二楼和连长同时拿起电话,听到电话的内容,他悄悄放下电话,走出大门,从此不见踪影,简直就像电影情节。

我不知道决策的过程,只听见朱连长下令“拆”!拆掉壁橱、拆掉纸门、拆除榻榻米,改成一览无余的大通铺,拆下来的木材当柴烧,省下来的煤卖掉做全连官兵的福利金。糟糕,营房怎任你胡乱装修,物资怎可擅自变卖,副团长在二连培养了一个卧底的排长,该排长又培养了一个卧底的班长,该班长向团部提出检举,团部一声令下,把朱连长拘押起来,说是要军法审判。

那天晚上总算撑过去了,但是事情总是向坏的一面发展,我把以后发生的事情提前写在这里。沈阳四周的据点都丢了,沈阳是孤城也是围城,败兵入城,散乱错落,有人没戴帽子,有人不扣扣子,三五成群叼着香烟街头游荡,进馆子吃饭不付账。他们和巡查宪兵对抗,他们的长官开着吉普车来增援,车上有人开了冲锋枪,一名宪兵当场死亡。地点在第六连管区,沈阳市南站广场,也就是苏联红军留下纪念碑的地方。

大环境也打击我们。蒋先生开始实践他的诺言,“抗战胜利之日,训政结束之时”。国防最高委员会通过废止限制人民自由的法律三十八种,修正了若干种,公布宪法草案。十一月,政府为制定宪法,召开国民大会。沈阳街头,行人口袋里装着报纸,你若拦住他问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报纸来给你看宪法草案:人民有居住、言论、集会、结社等等自由。社会上空气弥漫,宪政就是人民向政府争权,宪兵警察都是民主宪政的障碍,公权力遭人奚落,小报开始管我们叫“馅饼”。第一营长对全营官兵训话的时候说,以后军队国家化,我们不能再说宪兵是领袖的近卫军,是革命的内层保障。那么宪兵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此公糊涂,徒乱人意,但也显示时潮如何冲刷他的思维。

我们外表沉着,内心慌乱,匆匆脱离现场,忘了那颗子弹。第二天,郭班长教我回头去找,哪里找得着?那时枪械子弹管理严格,枪弹短少,上级要追究流向,尤其是手枪子弹,可能涉及暗杀,十分敏感,等到“大检查”那天,我怎么交代?如果把实情说出来,恐怕连郭班长都要受处分。最好能找到一颗子弹补上,可是哪里去找?

我们看见了田连长的沉稳老辣。事件的原委大概是,一连几天,巡查宪兵都发现某步兵团的士兵违纪,这些违纪官兵的姓名职级照例要呈报上去,由于违纪事件密集发生,团长营长受到上级申斥。他们的副团长带了一个排的兵力来找田连长评理,他教士兵在队部门前的树林里散开,面向宪兵队部,一挺轻机枪冲着队部的大门架好。副团长登上三楼,进入连长室,不久就听见他们大声争吵。那时排长外出,郭班长立刻关好大门,卫兵撤回门内监视“敌人”,把二连仅有的一架轻机枪取出来,请一位资深班长就射击位置,二楼三楼的楼梯口加派武装警卫,他自己带着手枪站在三楼的楼梯上,随时可上可下,如果连长室发生异常的情况,他随时准备冲进去。我想排长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他的确是十位班长中的佼佼者。那天田连长坚持立场,寸步不让,最后连长告诉那位副团长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连长打电话报告警备司令部,请他们派人来处理,其二,“你到窗口喊话,命令你的部队回营,你留在这里喝茶,喝完了茶再走。”副团长思前想后,只能接受第二个条件,我们胜利了!可是这事代表作战部队对宪兵的轻蔑,为后日的一再冲突显示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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