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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 作者:王鼎钧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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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2 为一只眼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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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愿意待在俘虏营里,可是我走出俘虏营以后,忽然觉得非常空虚,我不属于共产党,我也不再属于国民党,我也不是一个老百姓,大地茫茫,顿觉失去重心,飘浮在大气之中。我那时的感觉正如今天一位诗人所说:天空是没有彼岸的。

火车离开秦皇岛直奔天津,把这两百八十六公里再走一遍。车上人多,汗流浃背,不能转身。没看见女人小孩,个个男子汉都穿着深色的便服,只听见呼吸声。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小站不靠,大站也没全停。天津站有人下车,我们沿津浦线南下,奔驰三百六十五公里到济南,一路上没见随车服务的铁路员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列什么车,我到底是托了什么人的福。

栾大夫的眼科诊所和一位李大夫的牙科诊所共用一个大门,进了门,中间是两家诊所共用的候诊室。李大夫原籍哈尔滨,辽沈、平津两大战役之后,东北华北一统,李大夫好不容易有返乡探亲的机会,只留下他的学徒看守诊所。栾大夫安排我跟这位青年一同吃饭,晚上睡在候诊室里。我遵照当局规定去申报临时户口,窗口里面军人当家,我把路条送进去,他瞄了一眼丢出来:“准你住半个月”!快刀切梨,好不爽快。

一九四六年远望黄河,排长提起“不到黄河心不死”。一九四九年远望黄河,我想的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行走在外,多少人问我这个山东人,这两句谚语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第一句嘛,黄河之水天上来,它的长度,古人无法绕过,它的宽度,古人很难越过,它的深度,古人无法涉过,到了黄河就是到了尽头,到了绝路,只好放弃一切妄想。第二句嘛,人生在世要注意避嫌,一旦蒙受某种误解,可能永远无法剖白,纵然有黄河那么多的水,也无法洗净他的污垢。

眼药水用完,左眼算是康复了,但视力未能完全恢复,也比较容易疲劳。后来经常看医生,医生说心理作用大,“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我喜欢眼科医生,轻柔如一阵和风。医生叮嘱注意保养,我看书写稿一小时就闭上眼睛休息,常有人以为我在祷告。不喝酒,不抽烟,后来又加上不喝咖啡,不吃辣椒。常读有关眼疾的资料,偶尔难免紧张过度,自以为出现什么症候,这样那样检查,浪费医生的时间精力。医生说,《疾病大辞典》之类最好别看,看见什么病就好像得了什么病。没错,“越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

栾大夫安排我跟教会管理人面谈,对方认识我。这一次我犯了糊涂,他对我说“你要感谢神”,我说世上只有人,没有神。他立刻对我严阵以待。他说“你心里有魔鬼”,我说世上也没有魔鬼,只有人。他厉声说:“上帝已经降下刑罚,世人要知道悔改。”我说共产党创造历史,世界照着共产党的意思改变,不是照着神的意思改变。依照逻辑,他只有说共产党执行神的旨意,神借着共产党行使权能,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还没有进步到那种程度。直到今天,中国基督徒在这方面的进步仍然有限。

我知道我也必须有一点牢骚,对他们有几句批评,才可以减少他们的猜疑。我说我只是一个出门找饭吃的人,别说我反革命,我什么都不反,只反饿肚子。我说我也承认地主制度不合理,但是对付地主的手段太过分,弄得我在抗战胜利后无家可归。我说我是小人物,随波逐流,有奶便是娘,哪能跟共产党员一样?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国民党的饭他们不要吃,国民党的官他们也不要做。

我身上还有一根线没断,我有一个大家庭,我家老父、弱妹、幼弟都在“国统区”漂泊,母亲临终时托姨母带话,要我负起长子的责任。母亲晚年受尽辛苦,我没能还家给她一个笑脸,甚至没能亲亲热热给她写一封信,若说报答于万一,也只有照着她的心意全力以赴了。这是我今后生存的意义,我还得继续向前,今天回想,当时本来无路可走,凭此一念,我终于走了出来,虽然后来国事家事双重折磨,但若比起土改、反右、“文革”,又算得了什么?我不应有恨,不应有悔。

我也料到火车可能不在滦口或鹊山停靠,我走出客车,坐在平台车上,等候看河。乘客坐在平台车上违反铁路局的安全规定,幸而没人干涉。车到鹊山,我扯下眼罩丢掉,火车果然直上铁桥,河水安静,火车匆匆,冬天的黄河水少,沙地枯草多,像缺水的湖,不像是哺育我们民族的河,也不像是多少母亲投水自尽的河。一九四六年出潼关,入河南,我有机会远望五月的黄河,一九四九年过山东,我远望二月的黄河,缘分比冬天的河水还浅。河宽桥长,奈何火车飞快。没有兴奋,没有伤感,烟景稍纵即逝,我只是像尽义务一样用心看,用力看,对中国工程界引以为傲的铁桥,对小学老师满口赞扬的铁桥,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黄河留在我的血管里,四十年后我六十三岁,它忽然沸腾,倾泻出一本《左心房旋涡》。

我一心记挂留在天津的行李。我们被俘的时候,解放军的军官说过,“东西放在这里,你们受完了训回来拿。”我身无分文,半丝半缕对我都很重要,解放后的天津市很安静,路上也没人盘查,房东仍然和气。他说,我们所有的东西,当天就被解放军取走了!料想如是,果然如是,总要到了黄河才死心。

那天过黄河,我忽然另有一番领悟。黄河水多,但是非常混浊,书上,说这条河一年有十六亿吨泥沙,世界第一,每立方米河水含沙三十四公斤到九十公斤,龙门段的泥沙达到百分之九十,出海口的海滩每年延伸一百公尺。“黄河洗澡一身黄,黄河烧茶一锅汤。”河边居民用水,必须先用明矾把泥沙沉淀下去。所谓“跳进黄河洗不清”,应该是说,你已经跳进了黄河,还想洗清?你跳进了黄河,“所以”洗不清。是了!那时候我走出沈阳,天津被俘,正是跳进了黄河。

由天津车站登上火车,没人向我要票,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秦皇岛下车,没人多看我一眼,来到海阳路,街宽海风大,没灰尘,也没什么车马行人。我向瞎子学习,一只手扶着墙,低下头慢慢走,门巷依然,墙上的标语全换了,据说解放军第一天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刷掉旧标语写上新的,他们看重意识形态。重写标语表示要重写一切,标语的变化是一切变化的开始,我一向看轻了标语,现在才发现它关系重大。

我在秦皇岛住了一个星期,慢慢看见我给栾大夫带来的压力。他越来越沉默,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够做什么。终于他对我说,明天有一班火车可以把我送到山东,机会难得。至于我的眼睛,他说没有问题,我带着眼药水上路,每天点三次。他问我有没有盘缠,我哪有一文钱,可是我觉得他已经帮了这么大的忙,对好人需求太多伤天害理,我咬紧牙关说“有”。

我们不欢而散。今天回想,他希望听见“我是罪人”,求神垂怜。他希望我能提供神迹,例如我在天津市的地下室里祷告,手榴弹滚到我的身旁,天使出现了,手榴弹没有爆炸。栾大夫带我去聚会,也许是想替我争取一丁点儿关怀,可怜我身处绝境还不知道取悦于人,我跟在栾大夫后面一路走回,他一句话也没说,今天回想,他的沉默就是批判。

我告诉他,解放军作战英勇无敌,我很佩服。我抄袭团政委说的话:国军退到哪里,解放军会追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我把对连指导员说过的话对他再说一遍:我是该死没死的人,感激中共宽大,我对国民党毫无幻想,但是我必须到南京一带去寻找我家的老小三口,照顾他们,即使回山东老家种田,我也得带他们一同回去。

听见锣鼓秧歌队迎面而来,交臂而过。有什么东西劈脸扇我一个耳光,急忙抬头,秧歌队的排头人物撑着两面大红旗纵横飞舞,旗角扫到我的右颊,没碰眼睛。我用右眼看清楚了,左上角镰刀斧头,竟是苏联的国旗。后来才知道当时并没看清楚,那是苏联的党旗,比国旗多一颗星。那时世界各国共产党的党旗都跟苏共一模一样,苏联是无产阶级祖国。

一路上不断有人下车,车到沧州,站务人员减少客车车厢,加挂一串平台车,继续南行。车入山东境内,我知道要经过黄河,我也知道离黄河最近的车站,南有滦口,北有鹊山,中间是有名的黄河大铁桥。我很想下车步行,到河岸的草棚底下喝一碗鱼羹,到河中的浅滩上印几个脚印。

人,有时候我觉得像演傀儡戏,总得有根线牵着你走,如果所有的线都剪断了,他会瘫痪下来。我们单位有位姜参谋,秦皇岛撤退,他回老家,平津不守,他带着家眷走出解放区,奔到国军控制的青岛,眼看青岛不能久守,他又带着妻小回头走,走回老家,因为他全身的线都剪断了!咳,这一去再也没有音讯!他是个老好人。

栾大夫的诊所容易找,海阳路上,以前我们办公室旁边。我进门第一句话是:“栾大夫,我求你看眼来了!”他急忙起立,把我安置在就诊的位子上,按部就班检查了,用药水洗眼,点上眼药。我问病情,他这才说出第一句话来:“你多祷告。”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也许他劝人祷告已成习惯,可是我顿觉凶多吉少。

俘虏营设在天津市以北的乡镇里,我们不知道地名,我也曾向当地居民打听,没人回答。出了俘虏营,行人问行人,才知道地在宝坻县境内,铁路资料显示,宝坻站到天津站一百一十五公里。离开宝坻,我由河北而山东,由青岛而上海,这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我一向能够正视痛苦,反刍痛苦,唯有这一段经验不堪承受,我一直逃避它,隐藏它,尽可能遗忘它,于今细数平生,我曾想省略它,越过它,只因为这条路上有几位好人,我要用文字纪念他们,这才不得不写。

栾福铜医师是河北清苑人,心存慈悲,助人无数。四十年后,中国大陆对外开放,我辗转找到他的大公子,这才知道老太爷已在一九七六年去世,还有老太太健在,我说明缘由,献上感谢。栾医师敬畏上帝,一生热心救人。人生自古谁无死,怎么说他不该死于唐山大地震。那次大地震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仅十几秒钟时间,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二十四万人死亡,十六万人重伤,没有办法给死者个别营造坟墓,只能找许多地点集体掩埋。天心难测,难怪无神论者振振有词;所幸他的两位公子、一位女公子也都成了名医,驰誉国际,有神论者也还能找到支点。

我偶尔聪明,常常糊涂。星期天,栾大夫带我到教会,那时信徒还可以聚集,但是没人讲道,牧师知道神的意思,不知道人的意思,这时候人比神大。教友人人带着《圣经》,但是没人打开,那时候,当局允许整本《圣经》存在,《圣经》里的话未必句句可以存在,他们唯恐读错了章节。取消聚会,唯恐得罪神,参加聚会,又唯恐得罪“人”,个个像缠足的小媳妇,我这个“伤兵”突然出现,更增加了几分戒备的气氛,大家静坐,默祷,散会,彼此几乎没有寒暄。

这夜我做梦,又梦见驾着一架小飞机漫天飞,没有目标,也飞不高,急得出汗。拂晓时分,栾大夫带我从火车站贵宾室特别入口到月台,他做过铁路医院院长,有人脉。

栾大夫每天为我洗眼两次,我按时点眼药,病人稀少,我可以坐在候诊室里闭上眼睛背诵唐诗。我绝不出门,但是我已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有个小青年天天来东拉西扯,我在补给单位工作的那些日子早就认识他,他好像没有工作,但是营养良好,笑口常开,形象高出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那时对他难猜难度。等到华北一统,他的生活方式未改,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我对他的动机也就无须再猜再度。我知道我必须给他情报,否则他为了交差,一定胡编乱造,非常可怕,我提供情报时选择内容,也就控制了影响。我从来没有机会两利取其重,只懂得两害取其轻。

天津不能停留,朱少校问我下一步怎么走。我必须设法保全我的左眼,想起秦皇岛那位好心的眼科医生、栾福铜大夫,我断然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回头两百八十六公里,深入解放区,独自再去秦皇岛。

这些话,小青年听得津津有味。

我和朱少校、富上尉一同直奔天津,路旁风景和来时不同,农家在门口摆摊卖菜,村头也有人吸烟闲聚,我们的狼狈逃不掉他们的欣赏。我的左眼发炎,用纱布蒙住,他们以为解放军的炮火打瞎了我一只眼,特别爱看。众多“难友”们三三两两各奔前程,没人互相交谈,歧路分散,谁也没看谁一眼,炮弹震碎了人和人之间的纽带。一群民众揪住一位难友拳打脚踢,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居然犯了老毛病,随手拿了人家一个鸡蛋。这个“混蛋”!我低头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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